第3章 雙子星座
- 刀尖上的舞者:章太炎與梁啟超
- 陶方宣
- 22662字
- 2019-03-14 11:10:09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為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fā)源。”
——梁啟超
投身萬木草堂
在民國熠熠生輝的文化星空,章太炎與梁啟超如同一對閃閃發(fā)光的雙子星座格外引人注目,它們散發(fā)出異樣的光芒,讓我們看到民國文化的幽幽景深和中國文化的星漢燦爛。
追循著雙星的人生軌跡,必得先從梁啟超說起。這個小章太炎五歲的男人從小就是一個天才,也是一個異秉,天才與異秉從來就是形影不離的孿生子、雙胞胎,梁啟超打小就是這樣的天才與異秉。對于這一點他自己倒也不避諱,后來在《三十自述》中他這樣寫道:“六歲后,就父讀,受中國略史,五經卒業(yè)。八歲學為文。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雖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間于帖括外,更有所謂學也,輒埋頭鉆研,顧頗喜詞章。”
從《三十自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六歲即隨父開始遍讀史書,八歲開筆作文,九歲就能下筆千言,十二歲中秀才,在當地引為奇人奇事。當地就是梁啟超的故鄉(xiāng)廣東新會熊子鄉(xiāng)茶坑村,這在他的《三十自述》中亦有記錄:“余鄉(xiāng)人也,于赤縣神州,有當秦漢之交,屹然獨立群雄之表數十年,用其地,與其人,稱蠻夷大長,留英雄之名譽于歷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當宋元之交,我黃帝子孫與北狄異種血戰(zhàn)不勝,君臣殉國,自沈崖山,留悲憤之記念于歷史上之一縣。是即余之故鄉(xiāng)也。鄉(xiāng)名熊子,距崖山七里強,當西江入南海交匯之沖,其江口列島七,而熊子宅其中央,余實中國極南之一島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會,定居焉,數百年棲于山谷。”
作為一個閉塞的小島民,梁啟超能成為一個博古通今博覽群書的天才少年,與其家庭背景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梁家祖上居住在福建福州,北宋末年遭亡國之禍亂,由福州遷至南雄。明末以同樣的緣故由南雄遷往新會。數百年來,祖祖輩輩半耕半讀,過著與世無爭的清貧生活。到了梁啟超祖父梁維清這一輩,境況才稍稍有所好轉,這得益于梁維清經過長年頭懸梁、錐刺股的苦讀成為梁氏家族有史以來第一個秀才,秀才很快又晉升為本縣教諭,它改變了梁家世代農耕的格局。文化人的毛病就是清高,這個縣教諭旅職時間并不長,因為書生意氣又看不慣官場腐敗,便辭官回鄉(xiāng)間創(chuàng)辦私塾,漸漸成為茶坑村一帶深得鄉(xiāng)民信任與敬仰的鄉(xiāng)紳。雖然偏居山鄉(xiāng)一隅可能做不出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但是他卻以嚴厲的長者作風、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影響了初懂人事的孩童梁啟超。雖說家境清貧,但是對于梁啟超的教育梁家始終當成一件大事。據說梁啟超十歲的時候,為了讓其開闊眼界、見多識廣,祖父便帶他到新會縣城會城鎮(zhèn),晚上入住在一位同為秀才的李兆鏡家中。對于初次走出鄉(xiāng)村的小孩來說,城里的一切都是新鮮有趣的。李家有個后花園,當時正值春天,桃花杏花開得像火一樣,十分好看。梁啟超忍不住隨手摘下一枝桃花,突然看到祖父與李秀才沿園中小道走來,他害怕祖父訓斥,便慌忙將摘下的桃花藏進衣袖之中。這一切沒能逃過祖父與李秀才的眼睛,梁維清正要訓斥梁啟超,李秀才卻阻止了他,說:“且慢,都說你們家啟超是神童,你以此來考考他,然后再指出錯誤不遲。”梁維清點頭稱是,快步上前截住梁啟超:“新會人都知道梁家有小兒才情過人,先生要我出題考考你,你看如何?”梁啟超點點頭,梁維清看了看他然后說:“那我出對子吧?上聯(lián)是:袖里籠花,小子暗藏春色——請對出下聯(lián)。”梁啟超想了想,然后答道:“堂前懸鏡,大人明察秋毫。”梁維清看到園丁推著小車走出園中小道,馬上又出一聯(lián):“推車出小陌。”梁啟超答:“策馬入長安。”李秀才在一旁面露驚喜,梁維清卻沉下臉來:“對子對得倒不錯,但是你如果不去掉一些做人的惡習,即使‘策馬入長安’,于國于民有何益?”說著,他拉過梁啟超的手,從衣袖中抽出了那枝桃花。
梁啟超中秀才之后就被祖父送到廣州,先后求學于呂拔湖、陳梅坪、石星巢先生。三位先生雖非一流學者,舊學功底卻很深厚,梁啟超從他們那里學了不少東西,十五歲入學海堂為正班生。當時廣州有五個大書院,分別是:學海堂、菊坡精舍、粵秀書院、粵華書院、廣雅書院。五大書院梁啟超一下子就進了四個,可見其求知欲之強烈。其實沒有去的廣雅書院也曾打算過去,因其制度規(guī)定地方長官來院時,全體學生須在門前站班迎接,這一條讓梁啟超無法忍受。由此可見,叛逆精神早就在這位超常規(guī)的少年心中生根、萌芽。
學海堂的三年苦讀,使梁啟超從一個“不知天地間于帖括外更有所謂學問”的秀才,變?yōu)橐幻栕x經史子集,精通訓詁辭章的學者。在那個“科舉取士”的年代,為前途和衣食計,他還不能脫離祖輩辛苦走過來的那條老路。1889年,十六歲的梁啟超參加了廣東鄉(xiāng)試,中第八名舉人。
當時的主考官是貴州人李端棻,副考官是福建人王仁堪,二人都非常賞識梁啟超的才學。李端棻想把自己的堂妹李蕙仙許配給他,王仁堪有女待嫁,也想招他做女婿。但是李端棻先開口請王仁堪做媒,王仁堪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吞回肚里去。媒人的使命起初似乎并不順利,關鍵是梁家。李家是貴州望族,李端棻時為禮部侍郎,官高位顯。梁啟超的父親認為自己是貧寒之家,不敢接受。這位李侍郎卻托人傳話:“予固知啟超寒士,但此子終大池中物,飛黃騰達,直指顧問事。予第物色人才,勿以貧富介介。”這樣一說,梁家才放下心來。不久,梁啟超與李蕙仙喜結良緣。
中舉第二年,梁啟超赴京會試,但這次卻沒有考中進士,不過這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反而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成為他一生中的第一個轉折點。當時上海是東方第一大都會,市容繁華摩登、文化風起云涌,民間各種黨派像雨后春筍,世界各地學說如狂風暴雨沖刷著這片土地,所見所聞把偏居一隅的梁啟超看得目瞪口呆。對于一介學子來說,他最感興趣的莫過于書,在《三十自述》中他后來這樣寫道:“時肄業(yè)于省會之學海堂,堂為嘉慶間前總督阮元所立,以訓詁辭章課粵人者也。至是乃決舍帖括以從事于此,不知天地間于訓詁辭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下第歸,道上海,從坊間購得《瀛環(huán)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且見上海制造局譯出西書若干種,心好之,以無力不能購也。”被上海和《瀛環(huán)志略》開了天眼的梁啟超結識了康有為大弟子陳通甫:“其年秋,始交陳通甫。通甫時亦肄業(yè)學海堂,以高才生聞。既而通甫相語曰:‘吾聞南海康先生上書請變法,不達,新從京師歸,吾往謁焉,其學乃為吾與子所未夢及,吾與子今得師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禮事南海先生。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辭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與通甫聯(lián)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而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yè)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講學于廣東省城長興里之萬木草堂,徇通甫與余之請也。”
陳通甫是康有為的得意門生,英年早逝,曾被戲稱為康門的“顏回”。他一走,大弟子頭銜自然而然就落到梁啟超的身上,“恥于舊學”的他進入康有為的萬木草堂,這是他思想的開始、事業(yè)的開始,甚至也可以說是人生的開始。康有為一生能翻云覆雨、成就大業(yè),與梁啟超這么一位得力助手有極大的關系。這是相輔相成的一件事,如果沒有康有為,像梁啟超這樣的大才雖然不會一事無成,但是他也有可能走上另外一條人生之路。人生就是這樣充滿不可知不可測,冥冥中的神靈常常在人生的三岔路口為有志者安排一位高人出現(xiàn)。三岔路口不會早就形成,是高人的出現(xiàn)才導致你的人生之路在這個節(jié)點上出現(xiàn)一個三岔路口。康有為如此,梁啟超也如此,甚至隨后登場的章太炎也如是。在人生這個大舞臺上真的說不清是你幫了我還是我?guī)土四悖瑧撌悄阄宜黄鹇?lián)手共同協(xié)力,才唱成了人生這出大戲。
康梁會引出梁章會
一個聰明過人的學生,投身到一代文化驍將門下,又恰逢一個風起云涌的偉大時代,在這樣的歷史大際遇面前,他們不可能做不出驚天動地的偉業(yè),“公車上書”就是他們事業(yè)大幕的開啟。
后來在《三十自述》中,梁啟超這樣回憶:“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師,于京國所謂名士者多所往還。六月,日本戰(zhàn)事起,惋憤時局,時有所吐露人微言輕,莫之聞也。顧益讀譯書,治算學、地理、歷史等。明年乙未,和議成,代表廣東公車百九十人,上書陳時局。既而南海先生聯(lián)公車三千人,上書請變法,余亦從其后奔走焉。”已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歷史絕不會空穴來風,所有的事件皆有前因后果,追溯當年的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公車上書”對康有為來說、對晚清來說都是順理成章、應運而生。歷史與歷史人物從來都是應運而生,一旦逆運,便不可能發(fā)生,這是歷史常識,“公車上書”對康有為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行為。這個深諳中國政制、對世界歷史如數家珍的老學究命中注定要成為一代先驅,“先生為講中國數千年來學術源流,歷史政治,沿革得失,取萬國以比例推斷之。余與諸同學日札記其講義,一生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為語佛學之精粵博大,余夙根淺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時方著《公理通》、《大同學》等書,每與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輒侍末席,有聽受,無問難,蓋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學偽經考》,從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從事分纂。”這是弟子梁啟超對萬木草堂時代康有為的回憶,適逢李鴻章所說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時代,康有為這樣的人必定要粉墨登場,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李澤厚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說:“歷史的必然總是通過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現(xiàn)的。”在紫禁城被有史以來第一盞電燈照得一片雪亮的1888年,中國確實應該要發(fā)生一些什么,也肯定要發(fā)生一些什么:1888年,頤和園正在加緊施工,光緒帝即將大婚,北洋水師正式成立,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康有為的“上清帝第一書”。李澤厚說得好,“歷史的必然總是通過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現(xiàn)的。”康有為是偶然出現(xiàn)的一個人物,但是他肯定是晚清歷史必然要出現(xiàn)的一個人。既然點了幾千年的油燈可以被電燈取代,為什么全新的現(xiàn)代文明制度不可以取代專制的極權制度?歷史的嬗變向來從物質、體制、文化三個層面開始,“上清帝第一書”就是標志著這樣的遞進,也是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文化不斷被歐洲文明影響、融合、改變的結果。弱勢文化被強勢文化影響、改變到最后完全被取代,這是古今中外司空見慣、有目共睹的事實,非人為的力量所能改變。清朝即便入侵中原并占領中原最終建立了清朝,但它照樣被強大的漢民族文化所同化。
這里不得不再一次提到晚清歷史上標志性的人物、梁啟超的啟蒙導師:康有為,這個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的男人注定要成為李澤厚筆下那個“偶然出現(xiàn)的”人,他最早言傳身教的老師是他的祖父康贊修,十八歲時拜南海九江有名的學者朱次琦為師。康贊修、朱次琦都崇信宋明理學,康有為最初的理想就是鄙棄所謂漢學家的繁瑣考據,企圖開辟新的治學道路。學習一段理學之后,他對理學并不贊同,因為理學“僅言孔子修己之學,不明孔子救世之學。”痛定思痛之后,他在二十二歲那年一個人到西樵山白云洞讀書,讀了不少經世致用的書,如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等。同年他游歷了一次香港,從前那個荒涼的海邊不毛之地尖沙咀一帶,如今在歐風美雨浸淫下成為華麗又摩登的開放大都會,康有為為之傾倒眼界大開。隨后他又閱讀《海國圖志》、《瀛環(huán)志略》等書,這是他從中學轉為西學的重要開端,他逐步認識到資本主義制度比中國的封建制度先進、文明。歐洲的強大與繁榮使他立志要向西方學習,借以挽救正在崩潰中的中國。
1882年,二十四歲的康有為到北京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沒有考取。南歸時途經上海,購買了大量西方書籍。這里有幾個必須要記住的關鍵詞:香港、上海、大量西方書籍——這一點康有為與他的弟子梁啟超的上海經歷如出一轍。這時候上海開埠已有二三十年,和香港一樣繁華摩登,中西文化并存,大量西方書籍的出版發(fā)行完全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固有的心理人格與精神桎梏。正是吸取了西方傳來的進化論和政治觀點,康有為初步形成了維新變法的思想體系。六年后的1888年9月,也就是李鴻章在紫禁城點亮第一盞電燈的這一年,康有為再一次到北京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一腔豪情如同烈火熊熊燃燒。這時候同治皇上病逝,慈禧的侄子兼外甥、四歲小男孩光緒即位。康有為來到清廷遞呈了他的“上清帝第一書”,他痛陳祖國的危亡,批判因循守舊,要求變法維新,提出了“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條綱領性主張,這是康有為作為一代大家邁出的人生第一步。后來他回到廣東,創(chuàng)辦萬木草堂學館聚徒講學,為變法創(chuàng)造理論,先后寫下了《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提倡民主思想、平等觀念。康有為的這些看法雖然都不太完整,但他的改革精神卻在知識界產生了強烈的震動,對頑固守舊分子也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因而這兩部書被他們視為異端邪說。
無論古今中外,全新的學說一開始都被人視為“異端邪說”,康有為置之不理,從容不迫地為“戊戌變法”奠定了理論基礎之后,馬上開始了他的變法實踐。1895年4月,正在北京參加會試的各省舉人,聽說清政府要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極為憤慨。康有為連夜起草了一份一萬八千多字的上皇帝書,聯(lián)合各省舉人一千三百多人集會,到清廷遞呈萬言書,即著名的“公車上書”,主張“拒和、遷都、變法”,建議“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在這里,他從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幾個方面系統(tǒng)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政治方面,康有為提出了變君主專制為君主立憲的要求,指出:“東西國之強,皆以立憲法,開國會之故。國會者,君與國民共議一國之政法也”。經濟方面,他提出了發(fā)展工業(yè),振興商業(yè),保護民族資產階級利益的主張。文化教育方面則提出了“開民智”、“興學校”、“廢八股”的主張,這幾個方面構成了康有為變法維新的基本綱領。
舉人梁啟超就這樣被連舉人都不是的康有為率領著走上改良維新的道路,這時候梁啟超的表現(xiàn)極其活躍,積極協(xié)調康有為在京滬兩地籌辦“學校兼政黨”于一體的“強學會”,先在北京設立,列名會籍的有康有為﹑梁啟超﹑沈曾植﹑文廷式﹑陳熾﹑丁立鈞﹑楊銳、李鴻藻﹑翁同龢等,成為改革派和帝黨相結合的政治團體。不久,康有為南下南京游說兩江總督張之洞,在“南北之匯”的上海組織學會,擬定章程說明“專為中國自強而立”,倡導維新變法,提出開議院的政治主張。這一系列的行為梁啟超均成為其中主將,同人稱為“康梁”。當時偏居杭州的章太炎也收到一份強學會宣傳廣告,捐了銀元十六枚,得到一個會友資格,“梁章”之說從此開始。這里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時務報》的創(chuàng)辦。
《時務報》的恩恩怨怨
這里有必要講一講《時務報》,因為它是梁啟超與章太炎聯(lián)手打造的第一塊平臺,也是章太炎出山的第一塊臺階。
作為中國近代史上極為重要的一份報紙,《時務報》是清末變法維新運動時期改良派的重要陣地,1896年8月9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黃遵憲、汪康年、梁啟超、鄒凌翰、吳德瀟等發(fā)起創(chuàng)辦。梁啟超任總主筆,汪康年任總經理,每旬出版1冊,3萬字左右。重視政論,梁啟超的《變法通議》、《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論君政民政相嬗之理》、趙而霦的《開議院論》、麥孟華的《尊俠篇》、徐勤的《中國除害議》等影響深遠的政論文章全由《時務報》刊載。改良派的變法維新思想和開議院、廢科舉、辦學校等全新的政治主張也均由此發(fā)出。光緒帝后來下詔改《時務報》為官報,汪康年拒不遵命,并在同年8月17日將報名改為《昌言報》出版,在出滿六十九期后宣告停刊,當然這是后話。最高峰時它的發(fā)行量為一萬七千份,是當時全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刊。由于影響太大,《時務報》的政論文體風行一時,被認為是“時務文體”的代表。
《時務報》的創(chuàng)辦與“公車上書”的失敗緊密相關,隨著“公車上書”的失敗,力主變革的北京強學會遭到查禁,上海的強學會也隨之解散。強學會的主要人士并未就此罷手,把原來強學會的機關報《強學報》改為《時務報》,繼續(xù)推行其維新變法的政治主張。此時遠在廣東的康有為與在上海的黃遵憲積極籌劃改報事宜。黃遵憲請來汪康年、梁啟超等人反復磋商,決定用強學會上海分會的余款一千二百元和黃遵憲的捐款作為《時務報》的開辦經費,由汪康年任經理,梁啟超為主筆,聘請張少塘為英文翻譯。經過幾個月的積極籌備,《時務報》終于與讀者見面,正應上當時力主變革的時代大潮,一時好評如潮。隨著《時務報》的聲名日隆,內里矛盾開始激化。或許是由于報館初創(chuàng)、處境艱難、前景未定,此時雙方尚能同舟共濟,偶爾互有不滿,也只是在報紙管理方面小有摩擦。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就起了變化。作為主筆的梁啟超看不慣汪康年吃花酒的作風,對他大權獨攬的管理方式也非常生氣。例如,報館收到捐款后要函謝捐款人,起初梁啟超建議由五名創(chuàng)辦人共同署名,但汪康年決定只由汪梁兩人署名便可,這事實上就奪了報館的大權。發(fā)展到后來梁啟超的名字也遭刪除,只署汪康年一人之名。除此之外,報館的其他雜務也一向由汪康年及其弟汪詒年定奪,甚至新雇人員也從來不和梁啟超商量。更大的問題是隨著自己的時務文章越來越出名,梁啟超已非初入館時的“吳下阿蒙”,對報館的運作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至少已不是開初的那種謹小慎微的心態(tài),他時時流露出介入報館運營的態(tài)勢。受到汪康年打壓之后,他對報館事務開始三心二意。1896年下半年,梁啟超回粵探親,與汪康年約定四十日后返滬,并答應自粵寄稿過來。但梁啟超回粵后,卻參與籌辦《廣時務報》,“無暇晷”作文,以致不好意思給汪康年寫信,直到“勉強湊得兩首”,其中一篇,還是拿了麥孟華的文章來“塞責”。在廣東期間,他一會兒隨黃遵憲出使德國,一會兒又要隨伍廷芳赴美,此舉導致兩人積怨加深。第二年春天,黃遵憲致函汪康年,提議汪康年改任董事,“其任在聯(lián)絡館外之友,伺察館中之事”,而要聘龍澤厚(康門弟子)或吳樵“總司一切”。同時建議讓當時實際管理報館庶務的汪詒年(汪康年之弟)專司校對,而對梁啟超的同門麥孟華等則予以贊揚,并建議給梁啟超加薪。此信一出,一時館中大亂,吳德瀟等人皆替汪康年抱屈,汪詒年則大聲嚷嚷要辭職。黃遵憲力主設董事,本意是在報館引入現(xiàn)代的管理模式,其動機不可謂不善;“總理”和“主筆”的權力,也的確需要一個有力的機制來加以制衡。但汪康年對此無法理解:《時務報》是我費盡周折苦心創(chuàng)辦的,現(xiàn)在你卻要來“撓我權利”,再加上黃信中對汪梁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事情就變得十分復雜:在汪康年看來,這是黃遵憲和梁啟超聯(lián)合起來排擠自己。實際上,梁啟超與此事并非沒有關聯(lián)。他從廣東回滬后有人對他數落汪康年的不是,使本來惱火的他對汪康年更加不滿,在給黃遵憲寫信時,忍不住“多說幾句”。同時,他在給康有為的信中,甚至打算讓龍澤厚取代汪康年,使《時務報》館完全置于康門控制之下。這樣的背后動作讓汪康年怒火中燒,當初讓梁啟超參與辦報,便意味著汪康年與康有為一派合作,汪康年對此心知肚明,同時也是心存疑慮。他的朋友葉瀚曾說過,將來“局勢一成,又將交排”。就在汪康年憂心如焚時,康門已勢力漸厚,麥孟華、歐榘甲、韓曇首、龍澤厚以及梁啟超之弟梁啟勛、學生梁作霖等先后經梁之后魚貫而入。汪康年不甘示弱,讓胞弟汪詒年管理報館庶務,并牢牢掌握行政大權,同時也頻頻引進同鄉(xiāng)。雙方心照不宣地維持力量平衡,又在暗中強化對抗。就在雙方暗中較勁之時,章太炎應邀抵滬出任《時務報》館主筆。
作為汪康年同鄉(xiāng),章太炎是浙江余杭人,名炳麟,號太炎,是清代大儒俞曲園的弟子。俞曲園曾任翰林院編修,是自顧炎武、戴震、王念孫、王引之等一脈相承下來的樸學大師,時為杭州詁經精舍的主持。作為俞曲園的得意門生,章太炎在此“出入八年”,博大精深的國學造詣得益于此,這是梁啟超難以企及的淵源。梁啟超后來在《清代學術概論》里這樣說,在清代學術處于蛻變、衰落的時期,只有一個人“能為正統(tǒng)派大張其軍”,這個人就是余杭的章太炎。與同時代的許多人一樣,章太炎走出書齋,也源自甲午之戰(zhàn)中國戰(zhàn)敗于日本的刺激。當時偏居杭州的他“聞有粵人康祖詒(康有為)集公車上書陳請變法,詫為奇士。會康所發(fā)起之強學會向浙省各書院征求會友,章乃納會費十六元報名入會,間或投稿上海報館發(fā)表政見,文名由是日顯。”
有了文名,又是《時務報》股東,而《時務報》當時急需人手,這樣的機緣促使汪康年、梁啟超向他發(fā)出了邀請。更何況章太炎與汪康年有舊誼,在此之前曾寫信給汪康年,談到他的辦報主張。在接到梁啟超的邀請后,他沒有絲毫遲疑便答應了。《章太炎自定年譜》也提到此事:“至是,有為弟子新會梁啟超卓如與穗卿(夏曾佑)集資就上海作《時報》(應為《時務報》),招余撰述,余應其請,始去詁經精舍,俞先生頗不懌。”
這是1897年新年的開始,對章太炎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開始,這些年蟄伏在杭州詁經精舍,肚子里本來就憋悶著無數個想法,現(xiàn)在有了這么個大展身手的平臺,他著實有些蠢蠢欲動、躍躍欲試。一接到梁啟超的召喚,便馬不停蹄地從杭州趕到上海。時逢《時務報》第十八冊出版,章太炎出山后的第一篇文章《論亞洲宜自為唇齒》就華麗登場,接下來又為第十九冊撰寫了《論學會有大益于黃人亟宜保護》一文,宏大格局、全球視野,一經發(fā)表就備受矚目。章太炎的學問與才情令人折服,一時文名顯赫。譚嗣同在致函汪康年、梁啟超時贊嘆道:“貴館添聘章枚叔(章太炎)先生,讀其文,真巨子也。大致卓公似賈誼,章似司馬相如。”黃遵憲在來信中也提到了章太炎:“館中新聘章枚叔、麥孺博均高材生。大張吾軍,使人增氣。章君學會論甚雄麗,然稍嫌古雅。此文集之文,非報館文。作文能使九品人讀之而悉通,則善之善者矣。然如此既難能可貴矣,才士也。”
攬下如此大才,梁啟超自然喜不自禁,而章太炎正值而立,躊躇滿志。兩位文化大將攜手并肩粉墨登場。晚清與民國的文化大幕,就是被他們這幫仁人志士徐徐拉開。
章太炎綽號章瘋子
《時務報》對章太炎來說是出山的第一步,卻是淺嘗即止的第一步。事實上他在《時務報》就發(fā)表了上述兩篇文字就中止寫作。其實章太炎未必不想繼續(xù)寫下去,但他很快就與梁啟超產生了分歧,而且鬧得很不愉快,有一次甚至因一言不合還動了手。他在給譚獻的信中狀告梁啟超的門人打了他的朋友仲華,章太炎于是憤而辭職,他們這一次合作只有短短的四個月。
此時的章太炎對康梁變法的主張不僅不反對,還是很贊成的,甚至對他們大談特談的經今文學,也沒有表示特別的反感。雖然說到底他屬于經古文學一派,但他撰寫文章并不避諱經今文學的某些觀點和提法。從他們發(fā)生沖突的具體事件來分析,章太炎所不能容忍的,主要是梁啟超及其他康門弟子對康有為的態(tài)度。他在寫給早年在家鄉(xiāng)受業(yè)的一位老師譚獻的信中說:“麟(章太炎)自與梁、麥(孺博)諸子相遇,論及學派,輒如冰炭——康黨諸大賢,以長素為教皇,又目為南海圣人,謂不及十年,當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巖下電,此病狂語,不值一嗤。而好之者乃如蛣蜣轉丸,則不得不大聲疾呼,直攻其妄。”
譚獻是浙江仁和人,曾在安徽全椒等縣任知縣,章太炎稱他為“好稱陽湖莊氏”,這個陽湖莊氏就是清代常州經今文學的創(chuàng)始人莊存與。譚獻當時在漢口,他在日記中寫道:“聞章生枚叔與同事哄而去,此我所預料,嘗尼其行。”早在章太炎來上海之前譚獻就曾試圖阻止他。兩天后譚獻在日記中又記載此事:“得章生枚叔書,亂離瘼矣,士人不圖樹立,無端為門戶之爭,竭心力而成戰(zhàn)國世界,冷眼一笑,熱心尤當一笑。”
章太炎是個非常自負的人,無論學問或文章,他都不大看得起梁啟超。然而,梁啟超雖比他略小幾歲,但由于追隨康有為倡言變法,創(chuàng)立強學會,主持《中外紀聞》及《時務報》的筆政,比章太炎出道要早。不僅社會知名度和影響力大大超過了章太炎,而且,其鼓動性和感染力也非章太炎所能比,故章太炎對梁啟超還有幾分敬意。特別是他在此時還把康、梁的變法看做是推翻滿人統(tǒng)治,恢復漢人地位的有效途徑。后來他在《獄中答新聞報》一文中就曾述及《時務報》期間與梁啟超共事的情形:“中歲主《時務報》,與康、梁諸子委蛇,亦嘗言及變法。當是時,固以為民氣獲伸,則滿洲五百萬人必不能自立于漢土。其言雖與今異,其旨則與今同。昔為間接之革命,今為直接之革命,何有所謂始欲維新,終創(chuàng)革命者哉?”他的意思是說,自己始終都是主張革命的,并非開始主張維新,后來改稱革命。那時他之所以沒有對康、梁的維新主張?zhí)岢雠u,主要是因為在他看來,康有為、梁啟超的變法可以使民氣獲得伸張。而一旦民眾覺悟,清朝的末日就到了。盡管如此,他對康有為自謂“長素”(即超越了孔子)很反感。在他看來,一個人狂妄到竟然目無孔圣人,這是他無法忍受的。偏偏梁啟超對康有為極度頂禮膜拜,把康有為尊為“教皇”、“圣人”極度反感。“公車上書”雖然讓章太炎對康有為充滿尊敬,但是等到他面見不可一世的康有為,馬上就極度鄙視,這在章太炎來說是順理成章的行為。其實在早詁經精舍的時候他就寫文章批判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現(xiàn)在親眼目睹康有為身邊一幫弟子肉麻地吹捧康有為,唯生是尊,一時怒不可遏。這里面還有一個起因:康有為搞“托古改制”,打出孔子的旗號,把孔子稱為“素王”,自己稱“長素”,宣稱自己是劃時代的改革家。章太炎是扎扎實實做學問的讀書人,最信奉的就是實事求是。即便為了變法也不能篡改歷史,把自己凌駕于孔子之上。他當眾痛斥“這群康門弟子好比一群屎殼郎在推滾糞球”。此話一出,無異于在《時務報》館內扔下一枚炸彈。1897年4月的一天,章太炎在忙亂嘈雜中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梁啟超、麥孟華等康門弟子又開始當面吹噓康圣人如何如何,其實是故意引起章太炎的憤怒。章太炎果然上當,拍桌子大聲說:“康有為能與孔子比嗎?”麥孟華立馬轉過身來:“怎么就不能比?康師早超過孔子,只是你有眼無珠。”梁啟超的弟子梁作霖或許更年輕、火氣也更大一些,他走上前來說:“就你還不服氣?告訴你,在廣東的時候,有人詆毀康有為,大庭廣眾之下就被暴打一頓。”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說,你是不是也想找打呢?當時章太炎的朋友金仲華也在場,他一聽就不高興了:“我只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們算什么君子?再怎么爭論也不能打人哪?”梁作霖不容分說突然沖上來照著金仲華舉拳便打。章太炎上前拉架,康門子弟包括梁啟超紛紛沖上來照著章太炎和金仲華一頓圍毆。章太炎也奮力還擊,但是在拳腳交加中,他們勢單力孤,不免飽嘗了老拳,據說章太炎混亂中只打了梁啟超一耳光。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章太炎自然在《時務報》待不下去,他致信給汪康年:“報館一席,斷難姑留。投我木桃,在他人或未忍此,況彼自謂久要乎?久要而猶不免于此,則復合之后何如也。凡事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常以筆墨相交,則紀念自生,恐又自此開釁,不如早離為要。”汪康年出面挽留他,但是章太炎去意已決不肯遷就。這里需要交代的是,汪康年與章太炎還有姻親關系。章太炎雖然被人稱為“章瘋子”,但是他在詁經精舍時卻是另一種形象,是個孤獨的書生形象。清代文字獄的血雨腥風讓文人噤若寒蟬,對殺身之禍、滿門抄斬的恐懼讓所有知道章太炎性格的人們遠離這個天生反骨的男人。孤獨的好處就是可以安靜地思考與追問,他在一篇《獨居記》中寫道:“今之人,則有一塘汪翁。其性廉制,與流俗不合。自湖北罷知縣歸,人呼曰‘獨頭’,自命曰‘獨翁’,署所居曰‘獨居’。章炳麟入其居曰‘翁其獨,仰其群也。’其為令,斡榷稅,雖一錙不自私,帑藏益充,而同官以課不得比,怨之,其群于國也。罷歸,遇鄉(xiāng)里有不平,必爭之,窮其氏,豪右銜忿,而寡弱者得其職性,其群于無告者也。悖禮必抨彈,由禮必善,其群于知方之士也。”
章太炎經過三個月《時務報》的經歷,決定取積極態(tài)度入世為生,他雖然在詁經精舍埋頭苦讀,但并非不問世事的呆鳥。汪康年對《時務報》的方向一直舉棋不定,章太炎說:“芻蕘之見,謂誼馳騁百家,掎摭子史,旁及西史。近在百年,引古鑒今,推見至隱。”章太炎的理想在這里一目了然:不能為學術而學術,而是要積極參與世事。“證今則不為卮言,陳古則不觸時忌。”“時忌”不用說是當時清統(tǒng)治下的思想控制,說明白一點,就是要用學術曲折隱晦地為現(xiàn)實斗爭服務。這是一條從古至今中國的文人走過千百回的老路,也是中國讀書人的功課之一:策論。他們在飽讀詩書之后,一個個搖身一變成為策士,為大大小小的權力出謀劃策。劃策在這里就是策劃,為他們坐穩(wěn)江山出點子。從一個在西湖畔詁經精舍死啃古籍的書呆子到《時務報》與時俱進的章瘋子,這是一個對他一生來說有著絕對意義上的大轉折。
反清與革命
梁啟超與章太炎經過短暫的合作便走向決裂,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并不奇怪,他們在學術思想、政治主張乃至革命方略等諸方面都有著巨大的不可彌合的分歧。章太炎后來流亡臺灣,曾經撰文忠告康有為、梁啟超,勸其“脫離清室,謂以少通洋務之孫文,尚知辨別種族,高談革命,君等列身士林乃不辨順逆,甘事虜朝,殊為可惜。”他在這里告訴康梁,連稍通洋務的孫中山都主張革命,你們身為知識分子,反而不能順應歷史潮流,太可惜了。對章太炎來說,他說的乃是實情。早在少年時期,他就從祖輩那里接受了“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義”,排清思想遂醞釀于胸中。他說:“余問:‘前人有談此語否?’外祖曰:‘王船山(夫之)、顧亭林(炎武)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為甚,謂歷代亡國,無足輕重,惟南宋之亡,則衣冠文物,亦與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闖。’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論,若果李闖得明天下,闖雖不善,其子孫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論耳。’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依外祖之言觀之,可見種族革命思想原在漢人心中,惟隱而不顯耳。”后來在東京留學生組織的歡迎會上,他發(fā)表演說:“兄弟少小的時候,因讀蔣氏《東華錄》,其中有戴名世、曾靜、查嗣庭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發(fā)憤,覺得異種亂華,是我們心里第一恨事。后來讀鄭所南、王船山兩先生的書,全是那些保衛(wèi)漢種的話,民族思想漸漸發(fā)達,但兩先生的話,卻沒有什么學理。”
與章太炎不同,梁啟超幼年接受的熏陶和教育則偏重于忠義、節(jié)烈。他家所在的茶坑村離厓山不遠。南宋末年,這里曾經上演過非常悲壯的一幕:蒙古鐵騎一路追殺,將南宋小朝廷逼到此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誓死抗元的陸秀夫先將妻子推入海中,然后自己背著小皇帝趙昺投海自殺。后人在厓山之下建了慈元殿,專門奉祀帝、后及死節(jié)諸臣。明朝成化年間又這里修建了大忠祠,祭祀抗元犧牲的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三位忠臣。祖父梁維清經常在這里給兒孫們講述當年發(fā)生的國仇家恨。梁啟超從小就感受到這樣一種境界與情懷,這為他始終不渝的愛國情操涂上了一層濃重的底色。在這種道德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梁啟超,基本上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謙謙君子形象,他不缺少激情和勇氣,但觀念中沒有“夷夏之大防”的所謂滿漢之分。特別是在師從康有為以后,接受了康氏的經今文學以及“三世三統(tǒng)”的理論,以世界大同為最高理想,根本不認同反清便可以救中國,他進一步追問:“何謂夷狄之行?《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禁攻寢兵,勤政愛民,勸商惠工,土地辟,田野治,學校昌,人倫明,道路修,游民少,廢疾養(yǎng),盜賊息。由乎此者,謂之中國;反乎此者,謂之夷狄。”可見,梁啟超所謂夷夏,是根據文明程度來判定的。如果中國不進步、不改革、不行新政,那么也是有可能變成夷狄的。至于滿漢的分別,梁啟超看到的是政制而非種族。他認為,真正能救中國的,還是政治體制的變革。如果不進行政治變革,推翻了滿人的專制統(tǒng)治,還會有別的專制統(tǒng)治來替代。這樣的觀點與章太炎相比,立馬就有了高下之分。雖然章太炎很小就有了反清的意識,卻也曾追隨康梁鼓吹過維新變法。事實上在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以前,他與康梁特別是梁啟超,一直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系。他后來寫信給汪康年,仍然談到梁啟超:“伯鸞(梁啟超)舊怨,亦既冰釋,渠于弟更謝血氣用事之罪。松柏非遇霜雪,不能堅貞,斯人今日之深沉,迥異前日矣。”這里所說的“舊怨”,顯然是指1897年章太炎任職《時務報》期間與梁啟超等人發(fā)生的那場沖突,他說梁啟超已經向他道歉,冰釋前嫌,還勸汪康年也與梁啟超重修舊好:“伯鸞嘗問弟曰:‘穰卿果何如人?’答曰:‘洛、蜀交訌而終不傾入,章、蔡視木居士何如耶?’自是伯鸞亦念君。”后來汪康年與梁啟超恢復書信往還,正是章太炎從中撮合的結果。
從上海狼狽逃回杭州后,章太炎沒有再回到詁經精舍,而是租下房子靜心苦讀。在《經世報》、《實學報》盤桓一段時間皆不成后,他經由錢恂、夏曾佑推薦,投身到湖北洋務大將張之洞麾下做了幕僚。這是他心中比較理想的職業(yè):策士。
當時湖北是洋務新政的中心區(qū)域,這一切皆得益于湖北總督張之洞,他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后來又說了一句高瞻遠矚的話,中國不僅僅是“技不如人”,更主要是“人不如人”。人不如人就是缺乏人才,人才的出現(xiàn)只能寄希望于大學,是現(xiàn)代西方意義上教授數、理、化的大學,而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只教《三字經》或《弟子規(guī)》的私塾,那樣的蒙館只能讓人越讀越笨越學越蠢。于是,在成為湖廣總督后,張之洞開始興辦大學、改革軍政、振興實業(yè),由此湖北人才鼎盛、財賦稱饒,成為當時中國洋務新政的中心地區(qū)。對人才的渴慕使得張之洞馬上接納了章太炎。
章太炎對湖北也是情有獨鐘,這個地方四通八達、人才云集,這樣的發(fā)展機遇對蝸居在杭州的他來說真有點喜出望外。張之洞并沒有給他安排很多工作,僅僅讓他協(xié)助編辦《正學報》。考慮到章太炎當時主張革命的名聲在外,張之洞白天從不接見他,讓他待在錢恂的內室。只有到了晚上才和他論道,一談到就談到天色大亮,兩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可是兩個人的蜜月期很短,張之洞是洋務大臣、湖北總督,他之所以要辦洋務、興學校,出發(fā)點還是要保住大清江山永不變色,這是根本。無論當初支持康有為的強學會,到現(xiàn)在將章太炎攬至麾下,延攬人才的根本就是要為他所用——也就是要為朝廷所用,這是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根本目的。而對章太炎來說,反清與革命是他的人生目標。他的一位好朋友宋恕曾如此嘲弄他:“君以一儒生,欲覆滿洲三百年帝業(yè),云何不量力至此,得非明室遺老魂魄憑身耶。”對于流言蜚語,章太炎后來抱怨說:“當時對著朋友,說這逐滿獨立的話,總是搖頭,也有說是瘋癲的,也有說是叛逆的,也有說是自取殺身之禍的。但兄弟是憑他說個瘋癲,我還守我瘋癲的念頭。”懷揣如此信念的章太炎想與張之洞這樣的忠臣和睦相處,恐怕不可能做到,巨大的分歧立馬降臨:當時張之洞寫了本《勸學篇》,章太炎是他的幕僚,他自然要請他看看。這本書的核心就是張之洞倡導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強調“三綱為中國神圣相傳之至教”,“講西學必先通中學,乃不忘其祖也”。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才有后面的開礦山、修鐵路、農工商等等。這一副誓死捍衛(wèi)大清王朝的架勢讓章太炎不屑一顧,次日他對張之洞說:“這個嘛,下篇還是很講實用的,很不錯,也切合實際。”張之洞看到章太炎如此潦草地應付他,很不開心,厚厚的一本書交給他,就得到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張之洞很反感。章太炎的性格決定了他不會就此罷休,他轉身就對別人說:“滿世界都有人,身在什么地方,就和這地方的人是同類,這是人的天性。漢族人從黃帝、伏羲以來,已經有五千年歷史了,我們身受祖先給予的好處太深、太久。從根本上講,我們和別人沒什么兩樣,按古代圣賢說的,做君主的總是想著替老百姓謀福利,這是忠;朋友之間好好相處,這也是忠。辛辛苦苦為君主做事,還是忠。而如今,前兩項都不說,光叫老百姓對君主忠,這叫什么事兒?這滿族烏桓遺裔蹂躪欺壓我們民族快三百年了,拿我們民族老百姓當野雞和兔子一樣任意宰割,我們就是不能復仇出這口氣,也不能還要求大家熱愛他、忠于他呀?要忠和愛也行,就等革命以后看吧。”
在張之洞府上說出這樣的話來,章瘋子真是瘋了,幕僚們一個個氣炸了肺,兩湖書院院長梁鼎芬的門生朱克柔指著他的鼻子質問他:“你的祖上不也是在清朝做官嗎?你怎么能這樣對大清王朝說出這樣的混賬話?”章太炎說:“那是暴力統(tǒng)治下沾上的污點,我們后人要把它改過來。”這些話傳到張之洞與梁鼎芬耳朵里,張之洞派了錢恂來向他核實,他并不服軟,繼續(xù)大放厥詞。張之洞忍無可忍,揮揮手對錢恂說:“叫他走吧。”章太炎沒想到張之洞會對他來這一招,他本來是把張之洞當靠山來投靠的,沒想到張之洞死心塌地要為大清王朝賣命,他恨透了這個家伙,對朋友說:“今天要說陰險猝詐反復無常的小人,沒有能超過張之洞的了,老百姓受他的禍害,皇上受他欺負,士大夫們受他愚弄,已經不是一天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就在章太炎隨波逐流無以落腳之時,梁啟超與康有為也經歷了人生最大的動蕩: 1898年6月11日,光緒帝發(fā)布《明定國是詔》,宣布實行新政,“變法自強”。五天以后光緒接見康有為,并賞給六品銜,任“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同時給他以專事奏事的權力。不久,梁啟超、譚嗣同也都在朝廷中任了職,康有為和他的同事們都有了參與了變法維新的機會。在三個來月的時間里,他們根據皇帝的授意,發(fā)布了不少實行新政的詔書,如設立學堂、提倡一定的言論自由、獎勵發(fā)明創(chuàng)造、保護和獎勵農工商業(yè)、改革財政等。
戊戌變法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最激烈的改革主張,康有為提出了變“君主專制”為“君主立憲”,不但振聾發(fā)聵更是史無前例。在這之前,曾國藩、李鴻章也好,左宗棠、張之洞也罷,所有的洋務改革不過是在物質層面進行。但是經過三四十年的層層推進,到了康有為這一輩,他認為僅僅物質與經濟的洋務行動不足以真正改變中國的頹勢,要想從根子上改變中國,必須從政治制度入手。他指出:“東西國之強,皆以立憲法,開國會之故。國會者,君與國民共議一國之政法也”。在中國這樣極權黑暗的國度,君主立憲的主張無異于晴天霹靂,這是順應西風東進的時代潮流。全球都在激烈動蕩,朝著同一個方向,中國不能也不可能成為例外。康有為的出現(xiàn)雖然是偶然,但也是必然的,就如同李澤厚說的:“歷史的必然總是通過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現(xiàn)的。”戊戌變法延續(xù)的是洋務運動,是洋務運動在政治體制上的深化,這是一個世界潮流,康有為只是一個弄潮兒。即便是戊戌變法,也不是康有為一個人在推進,他身后還有“戊戌六君子”: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和康有為的弟弟康廣仁。這場運動像晚清與民國所有改革一樣,最終以失敗告終。這里有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康有為等人以為,只要抓住了光緒皇上好像就能無事不成。其實,光緒帝只不過是個空架子,宮中實權多年來一直掌握在慈禧太后手里。正當康有為躊躇滿志的時候,守舊派發(fā)動“戊戌政變”,把改革派打壓下去:光緒皇上也被囚禁,譚嗣同等人被殺于帝都菜市口。譚嗣同是有機會脫逃的,他完全可以像梁啟超一樣避居日本使館。但譚嗣同堅辭不受,他擲地有聲地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隨后,譚嗣同便在瀏陽會館“莽蒼蒼齋”靜待捕者,隨后在菜市口斬首示眾。
章太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提筆作下《祭維新六賢文》:“王母虎尾,孰云敢履?惟我六賢,直言以抵。寧不懼(口至),固忘生死。上相乘威,狼弧枉失。以巽文母,機深結閉。大黃擬之,泰阿抵之。長星既出,燒之雉之。系古死亡徵,黨人先罹。斷鰲之足,實為女媧。匪喪陳寶,喪我支那。孰不有死,天柱峨峨。上為赤鏢,下為大波。洞庭之濤,與君共殂。”章太炎借這些生僻倔句向堅持變法者表達由衷的贊美,但是他沒有想到,他也很快上了朝廷搜捕的黑名單,經上海的日本友人山根虎雄介紹,他漂洋過海來到臺灣《日日新報》當記者。而梁啟超與康有為也同時來到了日本,梁啟超回憶說:“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幾死,出就醫(yī)上海,既痊,乃入京師。南海先生方開保國會,余多所贊畫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之薦,總理衙門再薦,被召見,命辦大學堂譯書局事務。時朝廷銳意變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聽諫行,復生、暾谷、叔嶠、裴邨,以京卿參與新政,余亦從諸君子之后,黽勉盡瘁。八月政變,六君子為國流血,南海以英人仗義出險,余遂乘日本大島兵艦而東。去國以來,忽忽四年矣。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與橫濱商界諸同志謀設《清議報》。自此居日本東京者一年,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
據說政變發(fā)生的當天,梁啟超正在南海會館和譚嗣同對坐在床上高談闊論,不料傳來清軍查抄南海會館和康廣仁被捕的消息。梁啟超勸譚嗣同逃跑,譚嗣同拒絕了,卻要梁啟超立即去日本使館求見伊藤博文,看看能否借日本人勢力對皇上及康有為有所幫助。梁啟超來到日本使館,提出援救光緒皇上和康有為的請求。當時公使林權助與當時來中國游覽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吃完飯正在談話,只見梁啟超臉色蒼白、面色悲壯地沖進來,一見面就說:“請給我紙。”他在紙上寫出以下文句:“仆三日內即須赴市曹就死,愿有兩事奉托,君若猶念、兄弟之國、不忘舊交、許其一言。”梁啟超接著補充說:“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等志士都被逮捕,其首領是康有為,想也快要被捕殺頭,皇帝不用說已被幽閉,西太后一派為袁世凱和軍機大臣榮祿。如果我也被捕,最遲在三天內也將被殺,我的生命早就準備獻給祖國,毫無可惜。請解皇帝之幽閉,使玉體安全,并救康有為氏。所說奉托之事,只此二端。”林權助回答:“可以,君說的二事,我的確承擔。你為什么要去死呢?好好想一想,如果心意改變,什么時候都好到我的地方來,我救你啊。”公使一番話讓梁啟超暗暗落淚。后來林權助在回憶錄中記載:“到了夜晚,公使館門口騷鬧著,我正在奇怪的一剎那,梁(指梁啟超)飛快地跑了進來。那么這個問題便擱在我們身上了,我無論如何,把梁放進一個屋子里。沒有辦法,所以把這件事情的經過告訴伊藤公。伊藤公說:‘這是做了件好事,救他吧!而且讓他逃到日本去吧!到了日本,我?guī)椭A哼@個青年對于中國是珍貴的靈魂啊。’當時門房報告,門前不安,好像是捕手覺著康(指康有為)或是誰逃進公使館似的。所以,決定在麻煩還沒發(fā)生前,急速讓梁出發(fā)。”
怎么走好呢?恰在此時,日本領事鄭永昌從天津到北京辦事,林權助便讓鄭永昌和梁啟超化裝成獵人的樣子悄悄離開北京。可他們二人剛剛抵達天津車站,在月臺上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危急關頭梁啟超和鄭永昌趕緊擠進人群中去,人群立馬大亂,他們也趁亂跑向河邊,見一艘帆船停在那里,不容分說就跳上船。帆船直向上游的日本軍艦駛去,并搖動白手帕作信號。日本軍艦艦長事先已接到北京使館拍來的電報:“如有這樣的男子二人去,請立即收容,送到日本。”早做好接應準備的艦長看到白手帕信號時,迅速放下一艘小艇把梁啟超和鄭永昌接上軍艦。而清朝捕快也乘坐小蒸汽船一路追趕。但是他趕不上日本艦艇,眼睜睜地看著它乘風破浪,最后消失在海天相連處。
同樣飄零海外,同為天涯淪落人,經過這樣的人生起伏,章太炎與梁啟超重新開始漸漸走近。初到臺灣不久,章太炎便提筆給康有為寫了一封信,康有為的復信被他刊載在報上,還加了按語。雖在他們在古今文學派別之爭上是宿敵,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互相欣賞,學術上勢如冰炭,道德上卻彼此敬重,這是民國文化大師的美德之一。感情上親近必定導致交往的增多,包括學術。章太炎經常給梁啟超主編的《清議報》投稿,一篇“客帝論”主張清帝退位,借以緩和國內反清情緒,避免被國人驅逐。隨后又拋出了“客帝匡謬”、“藩鎮(zhèn)論”等,提出應削弱中央集權,由中央政府掌握羲輔地區(qū),其余分五個道,分別由地方封疆大吏掌管,避免列強“挾政府以制九城”。與其國土被外國人瓜分,不如授給自己人。這些文字終于招致總督大人的不滿,命令叫他過來談話。章太炎卻不去,拿起紙來寫了一張便箋:“你不知道,我要去你那兒就是趨慕你的權勢,你自己到我這里來,才說明你還懂得尊重我們這樣的人。要來你自己來吧。”
事情到了這一步,臺灣自然無法再待下去,此時梁啟超再度向他發(fā)出邀請,章太炎又一次東渡日本。這一次東渡他結識了革命家孫中山,盡管見面后他對孫中山的初次印象并不好,但是孫中山推翻清朝的堅定立場還是得到他的認同,投身孫中山陣營的結果最終導致他與康有為、梁啟超走向決裂。
周旋在兩大陣營之間
在日本,章太炎所做的重要一件事,就是與流亡日本的眾多革命者接上頭,并與孫中山相識。這對章太炎的一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其實幽居杭州的章太炎對孫中山基本上是一無所知,在《時務報》期間,聞聽孫中山革命失敗,他還糊里糊涂地問梁啟超:“孫逸仙何許人也?”梁啟超說:“此人蓄志傾覆滿洲政府,不過陳勝、吳廣之流罷了。”梁啟超的口氣明顯流露出對孫中山的不屑一顧,而且他一眼就看到了孫中山的革命實質:不過陳勝、吳廣之流罷了。很有些不屑與之為伍的意思。但是崇尚革命的章太炎卻不這么想,他當即說:“果真要搞革命,倒也不必計較他是不是上等之才。”孫中山與康有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他不保大清任何皇帝,首要目的就是要徹底推翻清王朝,并且聯(lián)合所有革命同志開始實施這個偉大的革命綱領。在意識形態(tài)上章太炎更接近孫中山,所以在日本他與孫中山走到一起,實在是志同道合的結果。其實在1900年之前,章太炎主張的革命與反清少有知音,在日本接觸到孫中山及一班革命同志之后,他們的言論中得到他前所未有的共鳴。孫中山的興中會最小會員馮自由后來這樣記述章太炎:“己亥夏間,梁啟超主辦橫濱《清議報》,與孫總理時相過從,遂致函邀章赴日,謂當介紹孫某與之相見。章至東京,下榻于小石川梁寓,初以不諳日俗,誤在室內坐席無心涕唾,致為管家日婦所竊笑。梁引章同訪孫總理、陳少白于橫濱,相與談論救國大計,極為相得。”作為當事人,馮自由記述的章太炎與孫中山的初識應該真實可信。此后章太炎開始疏遠梁啟超,雖然梁啟超為他的《訄書》原刊本寫了題簽,但他還是在該書出版前修改了其中的一些文章。然而這類修改并不徹底,魯迅先生多年之后就曾指出:“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為客帝,比于嬴秦的客卿。”
日本之行無論對梁啟超還是章太炎來說,都處在一個十字路口,這時國內政治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微妙變化。成功扳倒光緒、牢牢掌握清廷最高統(tǒng)治權的慈禧太后,此時在李鴻章等人勸說下,逐漸寬恕了“戊戌變法”的參與者,甚至一度說過“康有為要變法,為何不來找我”的話。章太炎得到消息便離開日本返回國內,擔任《亞東時報》主筆。不久,八國聯(lián)軍入侵津、京,清廷決定宣戰(zhàn),旋即竟遭慘敗。此事極大地刺激了章太炎的民族自尊心,反清革命的思想一下子迸裂而出。剛好《亞東日報》潛伏著一位矢志反清的義士,這個人就是譚嗣同的同鄉(xiāng)、同學兼好友唐才常。本著亂中起事的目的,唐才常決心趁著清廷統(tǒng)治者逃竄西安的時機,積極準備聯(lián)絡長江一帶會黨起義。可惜事機不密,被湖廣總督張之洞偵悉而被捕,旋即犧牲于武昌。唐才常起義之前,曾在上海邀集名流八十余人,在愚園召開“中國議會”,人數不多,招牌不小。到會的有容閎、嚴復等人,章太炎也不請自來。本來章太炎并非會議主角,但他內心正怒火中燒,不能容忍唐才常等人的政治立場在“改良維新”與“反清革命”之間搖擺。于是當眾拿起剪刀“咔嚓”一聲,將那條拖在腦后幾十年的辮子一把剪掉,希望以此堅定大家的反清信念。
在“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的大清王朝,辮子早已成了效忠清朝的象征。章太炎這一激烈舉動等于公開宣布自己的政治立場:誓死反清。幸運的是,當時清廷可能正在集中精力應對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善后事宜,竟然無人關注此事。數月之后,三十四歲的章太炎在蘇州東吳大學任教期間,接連發(fā)表文章從政治立場到思想學說、全面批判梁啟超和康有為的“只變法不反清”的改良主張,其中有篇文章標題十分刺眼:“正仇滿論”,終于引起江蘇巡撫恩銘的注意。無奈,為避追捕,章太炎只好再次流亡日本,周旋在康有為與孫中山兩大陣營之間。后于1903年回國,政治立場開始急速走向激進。這時候鄒容寫成《革命軍》,章太炎為其撰序,并發(fā)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與改良派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就在這時候,《蘇報》案悄然發(fā)生。
《蘇報》本來是滬上一家小報,創(chuàng)辦人胡璋是個畫家,他用自己日籍夫人的名義注冊,企圖用小道消息、黃色新聞來吸引讀者。可惜此種風格的小報在上海多如牛毛,《蘇報》也逐漸淪入了“營業(yè)不利、難以為繼”的境地,最后胡璋不得不將它賣給了因罷官而閑居滬上、想靠清議救國的陳范。正是在陳范手中,《蘇報》異軍突起,成為上海五大日報之一,并于1903年的夏天達到了巔峰。陳范曾任江西鉛山縣令,因為對地方教案“處理不當”而被免官。他親眼目睹了清朝官場的黑暗“戊戌變法”的失敗,因此非常希望通過辦報來呼吁國民救國圖強。新版《蘇報》一經推出,就以其“針砭時弊、力主改革”的辦刊風格贏得了知識界的青睞。梁啟超稱贊說:“屹立于驚濤駭浪、惡毒迷霧之中。難矣,誠可貴矣。”
陳范并沒有滿足于已有的成績,他毅然聘請愛國學生章士釗擔任《蘇報》主筆。年少氣盛的章士釗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猛勁,從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對《蘇報》進行了大膽革新。1903年6月1日,《蘇報》宣布“本報大改良”,同時刊出章太炎的文章《康有為》,提出“革命如鐵案之不可移”。幾天后重磅推出少年鄒容創(chuàng)作的以反清為核心的《革命軍》,稱之為“國民教育第一教科書”,又發(fā)表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在該文中,章太炎直呼光緒皇帝的名字,并稱他是“未辨菽麥”的小丑,號召“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章士釗隨后發(fā)表《殺人主義》一文,狂歌“殺盡胡兒才罷手”、“借君頸血,購我文明,不斬樓蘭死不休,壯哉殺人”之類驚世駭俗的詞句。
一石激起千層浪,短短一個月間,《蘇報》的發(fā)行量迅速飆升,僅發(fā)行點就增加了幾十處,令老牌大報《申報》也黯然失色。其字里行間洋溢著的民族激情和仇滿思想,讓清廷心雷霆震怒,開始醞釀如何給予《蘇報》毀滅性打擊。而一向以強硬面目示人的湖廣總督端方,也以八旗子弟固有的傲慢,連番致電兩江總督魏光燾,責問魏為何放任治下出現(xiàn)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魏光燾回電端方,稱已要求租界工部局查禁《蘇報》,緝拿亂黨。工部局隨即發(fā)出了逮捕章太炎、鄒容等七人的拘票。章太炎提前接到了避禍通知,可他對逃跑嗤之以鼻,決意要學譚嗣同。6月30日上午,當巡捕沖進辦公室時,章太炎就端坐在那里迎候,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余皆沒有,章炳麟是我!”而鄒容則躲到一個外國傳教士那里,靜觀時變。先入獄的章太炎通過公開信的形式號召鄒容自行投案。公開信一經刊出,輿論大嘩,有說章太炎迂腐偏執(zhí)、強人所難的,有贊揚章太炎君子成人之美的。章太炎事后承認,他召喚鄒容,只是讓他分擔“蘇報案”的責任而已。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此舉竟讓鄒容英年早逝。當時血氣方剛的鄒容沒有參透這一點,閱信后以龜縮一隅為恥,決心張揚大丈夫勇于擔當的氣概,毅然到巡捕房投案,從容入獄。而《蘇報》的主人陳范,此時正在東渡日本的輪船上,瞪著憂憤交加的眼睛,回望神州大地。
七名疑犯抓到了六名,總算給了清政府一個交代,可還沒開庭會審,租界內“保護言論自由”的聲浪就鋪天蓋地向租界當局壓來。租界當局小心翼翼地應對著來自清廷與社會輿論的壓力。三輪會審之后,鄒容、章太炎名震四方。朝廷和租界面對各方輿論壓力舉棋不定,直到一年后才作出宣判:章太炎監(jiān)禁三年、鄒容監(jiān)禁兩年,罰苦役,期滿驅逐出境,不準逗留租界。在租界監(jiān)獄中,章太炎、鄒容飽受勞役之苦,常遭拳打腳踢。章太炎曾絕食七天以示抗議。鄒容血氣方剛,大罵獄卒,結果遭到更殘酷的虐待,終于一病不起,后來他服用了工部局醫(yī)院提供的藥片,終至暴死,留下了一樁疑案。而章太炎則熬過了三年刑期,出獄當天就登上了東渡日本的海輪。
多年以后,孫中山專門評論了“蘇報案”,他說:“此案涉及清帝個人,為朝廷與人民聚訟之始,清朝以來所未有也。清廷雖訴勝,而章鄒不過囚禁二三年而已。于是民心為之大壯!”的確,清政府雖然贏得了名義上的勝利,卻是滿心的不樂意,因為王朝的絕對權力竟然首次毫無用武之地,而皇權神圣的觀念也遭摧毀,革命的種子開始播進中國人心田。
徘徊在十字路口
章太炎在獄中煎熬之際,梁啟超正赴美考察。關于此行的目的,據《梁啟超年譜長編》介紹,主要有三個:“第一在開辦美洲各地保皇分會。第二擴大譯書局股份,集股開辦商務公司,以樹立實業(yè)基礎。第三在籌款發(fā)展會中其他各事,此外并附帶為大同學校和愛國學社捐款。”
在美國,除了參加各地保皇會的活動,開展募捐以外,梁啟超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談一路想,自東而西,歷時半年有余,行程不下萬里。“所見美國政俗,其感觸余腦者甚多”。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美國的國體、政體、社會、民眾自有其特質,這是美國所以實行共和聯(lián)邦制的社會歷史原因。其二,美國的共和政體也不是最完美的,也有其弊端。其三,進一步認識到華人社會的問題,不僅離民主共和很遠,甚至離民主立憲也很遠,只能實行君主立憲制。其四,革命不會使我們獲得自由,倒可能得到專制。”他在旅美期間時時處處都拿“我民族與彼民族”相比較,甚至一針見血地發(fā)現(xiàn)“革命不會使我們獲得自由,倒可能得到專制”。這種石破天驚的話語出自一百多年前的梁啟超之口,實在也不奇怪。但是此時的梁啟超是矛盾的,搖擺的。他雖然一直在宣揚保皇,宣揚君主立憲并自稱改良主義者。但他在言談話語及撰寫文章的時候,不僅不回避“革命”,有時候甚至還表現(xiàn)出對“革命”的向往。直到踏上美洲大陸,他仍然覺得革命是必要的。這一年的四月初三,他在寫給徐勤的信中還說:“中國實舍革命外無別法,惟今勿言耳。”“勿言”是因為康有為聽了不高興,所以不說。半個月之后他再次致信徐勤,仍然表示:“長者(康有為)此函責我各事,我皆敬受矣。惟言革事,則至今未改也。”他不加掩飾地說:“今每見新聞,輒勃勃欲動,弟深信中國之萬不能不革命。今懷此志,轉益深也。即此次到美演說時,固未言革,然與惠伯、章軒談及,猶不能不主此義也。舍是則我輩日日在外勸捐,有何名目耶?”從這里可以看出,梁啟超所說的“不能不革命”、“舍革命外無別法”,既包含著對清政府的失望,也包含著對民眾心理的認知,用他的話說就是,不講革命,以什么名義向民眾募捐呢?
但是你如果憑此就認定梁啟超是一個和章太炎一樣的革命者,那就大錯特錯。梁啟超所理解的“革命”從一開始就不是或不完全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梁啟超旅美之前,已經意識到自己所努力傳播的革命思想被誤讀,他撰寫《釋革》一文,試圖對“革命”內涵加以限定:“中國數年以前,仁人志士之所奔走所呼號,則曰改革而已。比年外患日益劇,內腐日益甚,民智程度亦漸增進,浸潤于達哲之理想,逼迫于世界之大勢,于是咸知非變革不足以救中國。其所謂變革云者,即英語 Revolution之義也。”即使后來梁啟超選擇了否定革命的態(tài)度,他也仍然回避不了“革命”這個提法,他寫了《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一文,他說:“革命之義有廣狹。其最廣義,則社會上一切無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變動皆是也。其次廣義,則政治上之異動與此前劃然成一新時代者,無論以平和得之以鐵血得之皆是也;其狹義,則專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國數千年來,惟有狹義的革命,今之持極端革命論者,惟心醉狹義的革命。故吾今所研究,亦在此狹義的革命。”
對革命的不同理解注定了章太炎與梁啟超不可能走到一起,“蘇報案”發(fā)生后,章太炎入獄三年。此間梁啟超與孫中山頻繁接觸,一度達成兩派合作意向。但是后來梁啟超等維新人士利用孫中山的信任,有意混淆兩派立場,幾乎將孫中山等人在檀香山等地建立的興中會組織全部顛覆。康有為無限忠誠于光緒皇帝,絕不愿意與孫中山攜手,一直避而不見。孫中山所能對談的對象,永遠只是梁啟超。所以章太炎出獄后一到橫濱,梁啟超便安排他與孫中山見面。孫中山與康有為的決裂是在1905年,這時候他與黃興等人在東京成立了同盟會,創(chuàng)辦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為后來章太炎徹底倒向革命陣營搭建了施展身手的大舞臺,使得他終于找到推翻清廷鼓吹革命的用武之地。這時候對章太炎來說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他毫不猶豫地加入同盟會,并接手主持《民報》筆政,成了革命黨陣營首屈一指的大筆桿子。對他來說,現(xiàn)在有了幫會、有了舞臺,手中也有了陣地,它完全可以撐開梁啟超的碼頭,多年來若即若離的兩位大師正式決裂。隨后,雙方開始代表各自陣營口誅筆伐、揮戈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