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六十自述

我的老家在安徽省桐城縣的一個山旮旯里,離縣屬鄉鎮青草格不遠。只因世代集居的多是田姓,山里山外的人都把這里叫做田家老屋。

在老屋,我們這一房格外興旺,祖父是三弟兄,父親是五弟兄,到我這一輩又是五弟兄。祖父田仁和,清光緒十年十二月二十日生人,是個標準的中國農民,他身高一米八,體形松瘦,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走起路來腳底生風,七十歲時擔百把斤南瓜走百十里山路如履平地,年近九旬頭發也不見白,耳聰目明。平日上田間地頭干活,他老愛哼個山歌,唱起來聲若銅鑼,余音經久不息。祖母田王氏,清光緒十一年四月十六日生人,出身耕讀之家,娘家的秀才舉人指不勝屈。桐城人“窮不丟書,富不丟豬”,素有“耕讀并重,硯田墨莊,人人知務”的鄉風。祖母之所以嫁給祖父,許是看準他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

父親田先貴。清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生人,身為長子,他小小年紀就要幫家里上山打柴放牛。一次,他到青草格賣柴,用賣柴的錢買回了一頭瀕臨氣絕的牛犢,找人抬回家后,他從山上采來一把讓人叫不出名的草藥硬往牛嘴里塞,不幾天,牛犢活過來了,一番精心飼養,羸弱的小牛日見膘情。小牛長大后,脾氣不小,撒起野來,四蹄騰空,橫沖直撞,勢不可當。無奈,父親只好將其牽到青草格的交易市場,想把它賣掉,牛出手時,父親對買主說:“這畜牲不安分,你要當心點!”那人見這牛膘肥體壯,并不在意。誰知,父親前腳到家,牛兒后腳就跟著回來了,準是亂蹦亂踢掙脫韁繩跑脫的。父親看看天色已晚,便將牛牽進牛棚,打算第二天一早去集市找失主。可牽去牽回,一連三天都沒找到那個人。老屋里有個算命的先生于是對父親說:“你救了它一條命,這牛命中歸你。”那就先養著吧,可后來這牛在一個山崖上吃草時滾到沖溝里摔死了。父親聞之,提著屠刀趕到現場,目無全牛,三下五除二,一會兒工夫就把那牛解了。骨頭埋在山腳下,牛肉牛皮換了幾個錢。有了錢。父親便想出去學門手藝,祖父知道留不住他,就讓他帶著這筆錢出了山。

到了安慶,父親正在碼頭上轉悠,見一伙搬運工在洋人的皮鞭脅迫下往洋船上運面粉,當得知這條船是下南京的,父親機靈地上前扛起一袋面粉,將沾有面粉的手往頭發上一攪和,夾在搬運工的人流中混上了洋船。就這樣一分錢沒花到了南京。山里人上大都市謀生,沒有三彎刀砍是站不住腳的。于是,父親特意乘學皮匠的機會,拜南京靜安寺的和尚學了點防身的武功。父親斗大的字認不得半升,但人很聰明,由于生在荊艷楚舞之鄉,受吳歈越吟熏染,不僅聽得懂古文,還能之乎者也地來幾句文言,吟幾首像模像樣的古詩。他下南京、上漢口、到廣東,輾轉江湖間,見多識廣。在南京時,他還是京戲票友,逢年過節上廟會,拉開架子演起老生來,那一招一式還真是那么回事。父親對方言土語很有研究,講起粵語滬話來,連本地人也點頭稱道。令人吃驚的是,他在教堂門口擺皮匠攤子,洋人來修鞋,他居然用英文有聲有色地同對方討價還價。有個叫湯姆生的英國教父很欣賞他,回國時差點兒把他帶到大不列顛。

父親在外謀生,養家糊口,肩上的擔子很重,混到三十歲還是光棍一條。一天,他挑著工具箱路過樅陽,走到長江邊向一打魚女子問路時,萍水相逢,兩情相悅。當父親知其雙親早逝,做了人家的童養媳,便表明心跡,約其私奔。從此,兩人一生相伴,同舟共濟。這位江南女子就是我親愛的母親王玉蓮,伊樅陽人氏,漁民出身,為人賢正,一生勤勞,臨終前仍不輟勞作。

民國三十四年(1945)農歷正月初八,一束松油火把劃破長空的黑暗,沿著大沙河畔通往山外的沙子路緩緩地向前移動,沙地上留下輪廓清晰的車轍。開凍的沙河水裹著泥沙和冰塊,吼叫著向東奔瀉而下。這天是我們全家正式下海的日子,父親早在山外鄰縣潛山野人寨找到了一個落腳點。

我們匆匆地趕路,在前頭舉著火把的是我的五叔,父親拉著板車,車上坐著已懷了我九個月的母親,堂叔田高遠擔著一對籮筐跟在車后送行。兩個籮筐,一頭里坐著我四歲的哥哥,一頭放著做皮匠的工具箱。車過砂子路,進入樅樹林,走近一棵大樅樹時,只聽“啪嚓”一聲,五叔手上舉著的火把被打落在地,晨光熹微中,但見一彪形大漢從樅杈上一躍而下,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橫在父親面前,說時遲,那時快,父親順手從車上抄起一條榨木扁擔,只一轉身,就聽到“當啷”一聲,寒光一閃,砍刀被打落老遠。那大漢好不惱怒,一拳朝父親的心窩打來,父親早有準備,身子一閃,機靈地出現在那人的左側,對著他的左肩猛擊一拳。“好拳!”那人沒有防備,忍著鉆心的疼痛撲過來,兩人你來我往,打了幾十個回合,那人趁著父親一個空子,揚起右腿,向父親的胸脯猛踢過來,父親一個趔趄,幾乎站不住了。吃了這個虧,父親知道這個攔路打劫的漢子絕非等閑之輩,硬打硬拼敵不過,便使出師傳的絕招——點穴術來。父親看看天色,尚未過寅時,遂盯著對方左胸上部的中府穴,佯作招架不住,步步后退。那人開始大意了,拳出手也變得慢了。父親瞅準他疏慢的瞬間,猛地豎起右手食指,直朝那人左肩下刺去。只聽見“哇”的一聲,那人仰天倒地昏迷過去了。

這時,東方已出現魚肚白,天蒙蒙亮了。父親回頭望望大沙河,提起車把、弓著腰帶著家人,一聲不吭地徑直走了,腳下沙地上留下了一個偌大的“!”。從此,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三十多年以后,才由那個坐在籮筐里的小孩,用小轎車將他和我母親的遺骨送回桐城田家老屋奉安。

日落西山時,我們到了潛山縣野人寨三祖寺。父親的舊交、寺里的老主持款待了我們全家一頓飽飯。我家就暫且安頓在三祖寺旁邊,房子是父親事先租借的。因路途勞頓,來野人寨才一個禮拜,也就是當年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夜里,母親生下了我。當我哭叫著來到人世時,老主持前來向父親道喜:“好日子啊,三祖大師望日圓寂,二相公望日出生,阿彌陀佛!”我這個田望生的名字就是借老和尚的吉言與生俱來的。

老主持說的三祖,就是《祖堂集》卷二上說的“大隋三祖”,即中國禪宗三祖僧璨(?—606年)。僧璨大師“入山唯恐不深,逃名唯恐不徹”。常以避世高蹈,隱姓埋名的姿態出現,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其尾,留下的一段無法捉摸的史料,給后人太多的疑竇。然而,禪宗卻是從三祖開始,才完全呈現出中國文化的光芒與精神。唐代天寶年間的神會大師說“璨大師自羅浮(廣東)歸山谷,得月余方示滅,今舒州(潛山)建有三祖墓”。這里說的舒州,即今安徽省潛山縣。潛山宋時為舒州府地,府治轄桐城、太湖、懷寧諸縣。王安石曾在這里任過州府通判。南宋史學家洪邁《容齋隨筆》卷八《二朱詩詞》說“朱載上,舒州桐城人,為黃州教授”,即知今桐城當時屬舒州管轄。三祖墓在潛山,也是不爭的事實。據浙江省博物館館藏《隋僧璨大士塔磚銘》說:“大隋開皇十二年七月,僧璨大士隱化于舒之皖公山岫,結塔供養,道信記。”道信乃三祖高徒,為禪宗第四祖,世稱“東山法門”,唐代宗時,追謚“大醫禪師”。這里說的“山谷寺”,即位于天柱山的山谷寺,后三祖僧璨承二祖慧可所傳達摩衣缽,云游至此宏法,擴建寺院,遂成江南名剎——三祖寺。

風景奇絕的天柱山,古稱潛山,今潛山乃以此名。天柱山又名潛峰、潛岳、霍岳、霍山、皖山、皖公山,安徽省簡稱“皖”,即源于此。天柱山是撫育我成長的搖籃。她海拔一千四百八十八米,南望如云中古堡,北望若長劍倚天,東望像飛龍昂首,西望似巨柱擎天。史載:隋朝之前,天柱山一直被帝王尊為南岳。歷代游覽天柱山的文人騷客,如李白、王安石、黃庭堅等都在此留下了大量的贊美之詞。天柱山確是一大奇山,松、石、水、洞雄奇江南;天柱山又是一座通靈之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長。她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繁衍了一朝又一朝的文化。如《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與焦仲卿的故事,《陌上桑》中羅敷的故事,三國時二喬的故事都發生在這里;三國亂世才子王蕃、晚唐詩人曹松、宋代大畫家李公麟、京劇鼻祖程長庚、現代天字一號的通俗小說家張恨水、雜技皇后夏菊花、黃梅戲藝術大師嚴鳳英等都出生在天柱山下。

解放后,我們合家從野人寨遷進潛山縣城——梅城鎮。進城后,由于父親手藝精巧,經營得法,第二年便在城里打出了“田吉祥鞋店”的招牌,從此,我家的經濟情況漸入佳境。生活是好了許多。但父親上有老,下有小,還要關照幾個弟兄,手頭難免拮據,這也許是我到了學齡不能上學的原因。我幼性頑皮,因頑慕勇,爬樹乘屋,探鳥鷇、放風箏,捕蟬彈雀,聚群兒打仗,玩心足野。父親見我九歲了,這樣下去不行,便于一九五四年九月一日將我送到梅城天主教堂上了小學。小學六年,我照樣是個孩子頭,什么少先隊大隊長、少年紅軍團副團長、班長、勤工儉學小工場場長都讓我當著。一九六〇年九月一日,我被梅小保送到安徽省潛山中學,潛中是個百年老校,學校大門上的牌子是大手筆郭沫若先生題寫的。當時的初中部在城內后東街,高中部在城內西南角的雪湖邊,離著名的天寧寨很近,風景秀麗,環境優雅。校內的小環境也不賴。教室外是個比足球場還要大一倍的操場,四周翠竹蔥蘢。校園圍墻外成片的水田,屬學校的田產。還有一頭水牛和一頭黃牛,由專職校工仰師傅負責飼養、使用。每年春耕秋收之際,師生們在老仰的帶領下享受勞作,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別提有多帶勁。這種氛圍使我的玩心日漸收斂,開始知道要好好學習了。在先生的調教下,我焚膏油以繼晷,尚能刻苦。初中時任班上的學習班委兼俄語課代表。到了高中,剛上高一,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又老病纏身,家境從此衰落,我只能靠寒暑假替人做小工掙錢讀書,學習成績也隨之下降,讀高中時只剩了個俄語課代表。不知為什么,老師們,尤其是文科老師十分喜歡我這個學生。地理兼英語老師黃緒潛、俄語老師王子鹍、語文老師周明易還時不時對我解囊相助。富有藝術才華的化學老師黃可久、李孝潔夫婦甚至說我是個“活寶”,這話一點不假。讀小學時,為配合國家合作化、公社化的宣傳,我曾與同學胡名己(后改名胡太平,棄學從藝,官至潛山黃梅戲劇團團長)走街串巷演對口相聲,胡是逗哏,我是捧哏。中學也多次登臺演單口相聲《糊涂縣官》,還與女同學結伴上臺跳火炬舞。應該說,這是我人生中最開心最難忘的歲月。

一九六六年夏,“文革”肇始,我雖已高中畢業,仍留校“鬧革命”,任母校紅衛兵《韶山兵團報》主筆,為保皇派援旗吶喊。這段經歷,是我此生處境最為艱難窘迫又最難忘的。母親早先去世,老父病重,為減輕家庭負擔,一度蒙生自學中醫的念頭,并把借來的一本《中醫學概論》從頭到尾翻閱了好多遍,以致“韋編三絕”。我喜歡生物、化學,學醫興趣十足,常往小城名醫慈生爺家里跑,慈生爺個子矮,還是個駝背,上門問醫,我只好彎腰屈膝聆聽。也曾背著老爺子斗膽給患者開過藥方。我家對門范大媽的老毛病因吃了我抓的藥,病情居然好轉。為此,我還笑納了她送來的一籃鴨蛋。后來,有人說這是非法行醫,弄不好要坐班房的,嚇得我忙將借來的醫書還了人家,洗手不干了。一九六八年開春,正當“文革”動亂愈演愈烈之際,我的父親因心肌梗塞猝死,亡母故父,生活無著,遂投筆從戎。這時,有人說我“好樣的!告別父親的遺體踏上革命的征途”。實際上,我當時的思想境界沒有這么高,全國大學停止招考,不當兵便下鄉,當鐵道兵去川南渡口(今攀枝花市)參加三線建設,實屬無奈之舉。我在自己的絕句《從軍道中》就說:“西去巴蜀頻回首,望斷皖山淚雙流。莫言攀枝三線苦,書生華山一條路。”然而,一旦投身到火熱的三線建設中,開山的大炮一響,心靈上確是“爆發了一場革命”。入伍之初,我被編入鐵道兵第二十三團第七連第四排第十六班(木工班),班里主要任務是在隧道施工中立排架,安模板。那時終日拉大鋸,鋸原木,做模板供工地急需,雖一身臭汗,兩臂酸痛,可當一座隧道建成,又轉戰另一座隧道時,便有一種成就感,熱情奔放,不可羈勒,豪言壯語也就奪口而出:“少壯豪氣沖九霄,勒馬橫刀雅礱橋。馳騁沙場是男兒,建設邊陲亦天驕。凱旋才見百花落,出師又望攀枝笑。三線未捷無子規,我以我血薦金濤。”在連隊的兩年摸爬滾打,我不只敬業勤敏,還樂于助人,如利用官兵就餐的機會給大家讀讀報,幫文盲戰士寫寫家信,但凡戰友有事,無論何時,有求必應。于是,我這個“臭老九”頓時變成了“香鍋巴”。為發揮我的特長,連長邱忠和、指導員呂良洲一商量,將我調到了連部,任文書。盡管在連部工作要比在班排勞動松活得多,我卻不因此而偷閑,總是抽空主動打掃飯堂和廁所衛生,往工地送水送飯,連隊上下有口皆碑。一九七〇年元月入黨時,連隊黨支部五十三名黨員五十四人舉手同意我入黨。當時連長的妻子來隊,她是共產黨員,也到場舉了手,把大家都逗樂了。我是個不安生的人,在連部工作之余,結合自己的施工經驗寫了一篇長篇工作通訊《搞好安全工作的九個怎么辦?》。沒料到稿子發到鐵道兵報社,居然在報紙上以整版的篇幅發表了。這下子了不得,引起了師團首長和機關有關部門的密切關注。當我被調到團宣傳股報道組,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被調到了鐵道兵第五師司令部,先在司令部民兵辦公室當文書,后到管理科代理書記,三板斧一掄,一九七一年春,我由普通一兵晉升為師司令部作訓科作戰參謀,實現了我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轉折。

師司令部作戰參謀,在戰爭年代野戰部隊屬首席參謀,與最高首長零接觸,上情下達,下情上達,大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派頭。鐵道兵有點不一樣,是特種兵,作戰參謀除了組織軍事訓練,還兼管工程調度,到了我這里又多了一項:寫材料。這個總結,那個簡報,這個講話,那個報告,統統找到我頭上。有時白天工作一天已經很累,可某首長開完師辦公會或司令部辦公會,硬把呼呼大睡的我叫醒,說什么某首長明天要到某團作報告,交代一二,要我寫個講話稿。這時,不論半夜三更,我得披衣起床,揉揉惺松的雙眼拿起筆,因為第二天早飯后要交稿,我得趕著寫出來。從此,我變成了夜貓子,養成了夜行晝伏的習慣,也于無形之中滋長了我的懶散作風。戎馬生涯,倥傯歲月,我勤懇兢業,辛勞至殫精竭慮,也因此而受到部隊首長的器重。鐵道兵西南指揮部令鐵五師負責擬定蘭(州)新(疆)鐵路戰時保障方案,司令部派我率領一行四人到蘭新鐵路沿線勘察,蒐集戰時保障資料;師教導隊需要軍事教員,司令部把我送到成都軍區師團領導干部暨作訓科長戰略戰術培訓班學習,歸隊后兼授教導隊軍事課程;林彪事件突發,師長讓我跟隨副參謀長馬海旺等一行十余人赴四川省金堂縣一帶執行戰時應急布防任務,我的工作是繪制作戰地圖,擬定戰時作戰想定方案;鐵道兵要對各師團作訓參謀進行素質培訓,師司令部讓我率各團參謀骨干一行七人赴樂山鐵道兵參訓大隊學習。在樂山學習期間,大隊讓我擔任一期十班班長。我年歲漸大,個人婚姻問題無暇顧及。在師長顧秀、司令部參謀長劉希明、副參謀長馬海旺等首長關懷下,一九七四年三月我與成建平女士結為伉儷。伊生于一九五〇年元旦,山西榆次人,行伍出身,大學本科學歷,一九六八年一月從重慶市應征入伍。一九七五年圣誕節,女兒田夢出生,妻攜幼女隨我流離顛沛,毫無怨言,相濡以沫,內助之賢。一九七九年二月,我從鐵五師調到鐵道兵報社工作,妻女隨即定居北京。妻來我部調動頻繁,部隊時期任軍醫,轉業北京后任中國鐵建衛生處計生辦主管醫師。我在京供職凡三十年,歷任鐵道兵報社記者、編輯;報紙更名《鐵道工程報》,任總編室主任;再次更名《中國鐵道建筑報》,任總編助理(主任編輯職稱)、副總編輯等職。我這個苦命的“老三屆”,上大學一直是個難圓的夢,“文革”動亂,使我與大學無緣。一九七一年夏秋之際,鐵五師受成都軍區委托,決定保送我到上海外國語學院深造,因林彪事件突發,部隊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我奉命赴四川金堂縣執行應變任務,大學再次與我無緣。直到一九八五年,我才通過北京市自學考試委員會考試,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專科學歷。我不是一個安于現狀的人,本職工作之余,積極參加社會活動,社會兼職有中國根藝研究會秘書長、《中國根藝》會刊常務副主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根雕藝術委員會副會長,中國傳媒大學特約研究員,鐵道部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評委,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我人生經歷的重頭戲應該是從事新聞工作的三十年。從《鐵道兵》報到《中國鐵道建筑報》,這是我事業中一段持續時間最長,寫作熱情最高的年代。我把擔任司令部作戰參謀時養成的夜行晝伏的習慣一直帶到了今天。每天早上凌晨四五點鐘,有時半夜三更就往辦公室跑,節假日,甚至大年初一也不中斷。我的妻子說我是“瘋子”,瘋就瘋吧,到底有結果,我編余筆耕的那十六部著述,它們的順利出版發行就得益于“聞雞起舞”。我這個人沒有多大本事,但有一點自認為是可取的,這就是肯于吃苦,敢于負責。我始終認為,人生所有的履歷都必須排在勇于負責的精神之后,世上沒有做不好的工作,只有不負責任的人,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工作負責,無論你的職位是高還是低。記得剛到《鐵道兵》報當專職記者時,社長姜良翰派我到新疆去采寫南疆鐵路長大坡道鋪軌架橋勝利成功的消息,我有令即行,火速從北京乘上去吐魯番的列車,由于走得急,沒有買到臥鋪票,在火車上整整轉悠了三天四夜,只是就餐時在餐車里多呆一會。到了吐魯番的大河沿車站,飯顧不上吃,便換乘兩邊透風的中吉普,在鐵五師宣傳科報道員胡登強的陪同下,冒著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奔馳四百多公里趕到庫爾勒,爬上工地宿營車,這才發現褲襠里兜著一包沙子,倒掉沙子,就著火爐上的開水啃幾口馕便開始采訪,接著,又在返程途中匆匆擬稿,回到烏魯木齊阿拉溝鐵五師政治部宣傳科,我立時對小胡說:“別的不管,快用電報將稿子傳到報社。”那時候沒有傳真,要快只能發電報。當時我人還未回京,一篇千余字的消息便在報紙的頭條位置發表出來。這使我喜出望外,可個中之苦卻是言語難以形容的。還有一年,我與編輯沈掌榮、唐烈及記者陳泰祥跟隨姜社長到東北鐵三師和鐵道兵嫩江農場采訪,社長要我們寫一寫嫩江農場抗洪奪豐收的長篇通訊。當時我跟社長住在一個套間里,為了趕寫稿子,又怕影響領導和同事休息,我拿著蠟燭躡手躡腳地走到旁邊的會議室里寫稿。沈編輯半夜起夜路過會議室,見門縫間有亮,推開門一看是我,硬拉著我回去睡覺。以后,沈編輯逢人總說我能吃苦耐勞。后來他當總編輯時,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讓我考慮一下各部室開展工作的規劃,并推薦我當總編室主任。總編室的頭頭是個體面的職務,無論在哪家報社,都是業務骨干們所欽慕的。雖說我在性格上和沈總有點不相融,可他還是對人說:“總編室主任非望生莫屬!”沈總對我是了解的,何況我的工作責任心也是沒有什么二話可說的。記得又是一年東北之行,姜社長要我采寫鐵三師某團衛生隊的一起醫療事故,衛生隊里有位醫生給一個名叫魯義的戰士開膛破肚,手術結束縫合時一大意,將小魯的一段腸子本應朝下的那頭接到了朝上的一頭,致使這位戰士消瘦到瀕臨死亡。后來還是另一位在衛生隊工作的軍醫孫世允發現了問題,果斷地重新做了手術,才挽救了小魯的生命。當時我以“魯義脫險記”為題寫了一篇長篇通訊。采訪中,我對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核實,請當事人簽字認可,回京后,又將稿子一式兩份,一份送鐵道兵政治部首長審查,一份送三師黨委再度核實。稿子發表后,在部隊引起強烈反響,事故責任人下了課,有功的孫世允軍醫一時聲名鵲起,后擔任中國鐵建總醫院(前身為鐵道兵總醫院)院長。

做專職記者,我只干了一年便轉到編輯部當編輯。干編輯這一行,我從一開始就主張宏觀上要從大處著眼,但落實到具體工作上,要事事從小處著手。如在組織稿件中,總是主動出擊去約稿,發現重要的典型的新聞事件,立時邁開雙腿跑出去親自動手,而不是坐在辦公室里守株待兔。選擇、配置稿件和改稿、審稿,更是慎之又慎。當編輯時,但凡由我出手的稿件從未出現過差錯,當編審時,我從不在編輯處理過的稿件上亂改亂劃,行就行,不行就拿下。我認為這樣做,不只是對人一份尊重,也是當編輯頭頭的一個高度。我的經驗是把好兩個最后一關,一是看編輯改過的大樣;二是到印廠(后來有了電腦,報紙在社內出付印樣)看簽過付印字樣的大樣,并對照膠片。同時,特別向印廠師傅交待:印報紙時,發現問題,或有什么疑問,無論何時,即使半夜三更,一定電話呼我,尤其是在社領導班子易人,權力出現真空時,我是小心又小心,作為總公司黨委的喉舌,我要為黨委為企業負責,不能有丁點馬虎。我這個人“寧為折戟甘沉世,不作彎鉤苦釣名”,但凡碰到大事情,尤其是原則問題從來有主見,不怕得罪人,不會被別人所左右。我不是一個洪水流到腳下,炸彈落到身邊,都不聞不問的人,此生有點挫折,也是自然不過的事。我這個人毛病的確不少,尤其是好口酒,因為酒量不大,有酒必吃,吃酒必醉,且酒后數有訾言。記得有一次我喝了點酒,也不知道什么事與一位老兄拌了幾句嘴。這位火了,拍著桌子指著我的鼻子喝道:“你是一頭雄獅!”有道是酒醉心明,聽了這話,我覺得“一頭”這個字眼有些不中聽,但說我是“雄獅”,我領了。他的本意是罵我“好斗”,許是腹笥空空,找不到合適的喻詞來發泄胸中的不滿,冒冒失失地來了這么一句。孰不知,雄獅作為獸中之王的形態,在中國文化的意義上所具備的醒世、預言功能和其勇猛的斗爭精神,正是炎黃子孫所贊賞的。實際上,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這個人是越老越不求名聲,不較勝負,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淡然的心境給人的印象是“和誰都不爭”,尤其過了不惑之年,我迷上老莊之學,奉老莊為宗,口不論人過。還崇尚中庸之道,因為中庸是一種中正、溫和、妥協的處世態度,它懂得包容沖突,愿意化解矛盾,具有平衡各方意見利益的智慧,遇事不走極端,善于與人共享和平、和諧的氛圍。我做人低調,處事淡定,什么東西“得之不喜,失之不憂”。譬如,孫孝凡先生調來報社任總編輯時,一報到就四處張羅要為我申報高級職稱。我執意說自己不夠格。因為在報社我大小是個頭,每有作品評獎的機會,我都主動給部屬讓路,拒不送自己的作品去參評。僅有一次(這是后來的事),還是朱總編執意要拿我撰寫的一篇評論員文章去參加全國鐵路好新聞評選,結果得了個一等獎。我采寫新聞,不刻意去為評獎而削足適履,也不為評職稱去專門發什么論文,加之又無大本學歷,我說自己“不夠格”,并非謙虛。不料,材料報上去,破格評上了副高職稱,成為本報最早晉升高級職稱的人之一。

回眸平生,所做甚少,所成至微。早年當參謀寫過不少材料,但那些都是肥皂泡,吹過了事,已經沒有印象了。后來在報苑耕耘,沉潛專注,持之以恒,以求知問學為人生目標,以讀書寫作為至上愉樂。新聞報道雖也寫了一大堆,但這些易碎品如過眼煙云,事后便煙消云散。好在我好學力行,筆耕不輟,且替人作嫁,樂此不疲,尤其是對后來才俊的扶持提攜不遺余力,倍覺欣慰。

2005年3月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东台市| 纳雍县| 武鸣县| 图木舒克市| 庄浪县| 蓬莱市| 闻喜县| 那曲县| 扶绥县| 汾西县| 丽江市| 凤凰县| 营口市| 虎林市| 腾冲县| 容城县| 成武县| 班戈县| 库车县| 平度市| 腾冲县| 韩城市| 维西| 泰安市| 黎平县| 昌吉市| 闸北区| 丰镇市| 田阳县| 桃园县| 柳河县| 禹州市| 开远市| 嘉黎县| 夹江县| 鄂伦春自治旗| 扎兰屯市| 甘谷县| 花莲市| 富顺县| 新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