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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陶淵明論
  • 魏耕原
  • 7068字
  • 2019-12-20 17:53:43

二 陶詩奇絕精拔的個性特色

誠如前人所論,陶詩語言確實有奇絕而精拔的一面。不過這種立論帶有平面化的缺失,停留在籠統性的整體感受上,我們應當承此啟迪,更為理性地作出富有層面的梳理與解析。

首先,在俯仰皆是平淡的陶詩中,滿目都是平和的字眼,但稍有留心,就會發現有些勁健或沉重句,挾帶著狠重的字眼,使整個句子甚至整首詩,充斥一種勁氣與張力。這些字詞可以稱為重量級的,擲地如磚,它像柳體字逆轉取勢的棱角,鋒芒畢露,具有果敢含忍之筋骨;或如版畫刀刻的線條,筆透力強,有一種斬釘截鐵,無堅不摧的力量。這些狠重語主要出現在歸隱以后的詩里,中年以至漸入老境者居多,而且以敘述貧困交至的窘境與抒發慷慨不平的懷抱為主。

《雜詩》其二本寫素輝萬里的秋夜,卻從枕冷席涼的不眠中,推出孤獨激憤的絕大悲慨來:“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余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前兩句帶有格言式的平靜,好像是一個曲子的“過門”兒,后邊一句趕緊一句,旋律急促迫緊得能崩斷弦索。其中的“擲”、“騁”為最強的音符,果絕得讓人喘不過氣,棱角分明,氣勢逼人。特別是那個“擲”真可擲地有聲,詩人簡直成了時間老人手中的鉛球,平淡的“去”字,被“擲”字扔得呼呼生風。連末尾的“靜”字,也非動不可了。還有“揮杯勸孤影”,無盡的孤獨散發出多少寂寞,豪邁中埋著多少憂憤。前人謂此句有“霸氣”(王夫之語),或者說“非豪杰之士不能言”陶澍集注《靖節先生集》卷四引何焯轉述安溪先生李光地語。。“揮杯”的興致是多么的豪邁,然而“勸”飲的對象卻是“孤影”,他不說自己在喝悶酒,而是在“對飲”。豪興中同樣包裹多少寂寞與孤獨,還有多少自負。這種復雜的感情,全壓在“揮”與“孤”兩個狠重的字眼上。陶詩好言酒,故喜用“揮”字,如《和胡西曹示顧賊曹》的“每恨靡所揮”,《時運》“揮茲一觴”,《還舊居》“一觴聊可揮”,《詠二疏》“揮觴道平素”參見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74頁“考辨”。,或表遺憾,或表興高采烈,或表無可奈何,都灌注難以平靜的情感。這和《停云》“春酌獨撫”的“撫”,《飲酒》其一“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的“持”,其七“一觴雖獨進”的“進”,其十九“濁酒聊可恃”的“恃”,比較起來,則迥然有別。這曾引起宋人的注意:“太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又云‘獨酌勸孤影’,此意亦兩用也。然太白本取淵明‘揮杯勸孤影’之句。”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一意兩用”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27頁。至于情感沉重的“孤”,還有“獨”字,那就更為頻見于陶集,如《辛丑歲七月赴假……》的“中宵尚孤征”,《詠貧士》其一“孤云獨無依”,《閑情賦》“鳥凄聲以孤歸”、“擁孤襟以畢歲”,《歸去來兮辭》“撫孤松而盤桓”、“或棹孤舟”、“懷良辰以孤往”,《祭程氏妹》“哀哀遺孤”、“遺孤滿眼”、“藐藐孤女”,“孤”字在陶集大約用了24次之多,“孤”與“獨”合計,至少在40次左右,幾近其作品總數的1/3。陶淵明在東晉也確實是個特行獨立不合時宜的狷者,他的詩充滿孤獨,這么多的“孤”與“獨”字,不僅是陶淵明癖愛的字眼,能夠代表“人格底整體或片面”(梁宗岱語),而且也可以見出用語的個性特征來。所以梁先生還說:“其實有些字是詩人們最隱秘最深沉的心聲,代表他們精神底本質或靈魂底悵望的,往往在他們凝神握管的剎那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這些字簡直就是他們詩境地定義或評語。”梁宗岱:《談詩》,《梁宗岱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頁。《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的“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獨閑”并非劍拔弩張,但因后兩句如著火融化再加鍛煉,被梁宗岱視為“刻畫遒勁,像金剛石斫就的浮雕一般不可磨滅的警句”同上書,第86頁。

《雜詩》其五從少壯說到現在,充滿動蕩不平之氣:“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猛”與“懼”的狠重自不待言,就是“騫”的飛舉和“翥”的翱翔,呼應得多么緊勁有力,加上位于“猛志”后的“逸”,說得多么痛快淋漓,眉飛色舞,此非陶詩用字本色,亦毋庸詳言。最為習見的“自”,就不那么順溜自然,逆轉拗折出“卻”的意思。這句和用莊重的“值”字領起的“值歡無復娛”,把少壯過去與中年現在硬是碰撞起來,碰得能發出火花,可謂“常語翻新”,“尋常語說得如此警透”溫汝能:《陶詩匯評》卷四,明崇禎刊本。。這就像李邕《麓山寺碑》,字的結構向上聳伸,分割出若許布白;下部卻緊密遒勁,如磚拋地。上下虛實疏密對比,顯出“天清地濁”的特色。還有那個“頹”字,此句把《楚辭·九章·悲回風》“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凝結為一句,更為緊促,說是慢卻是快,“頹”字不僅有視覺的“下墜”感,且具擲地有聲的聽覺感,詩末的“懼”字,似乎變成了“頹”字的“回響”,真是“警透”得擲地有聲。此類狠重奇絕的字眼,在陶詩中并非少數。它如《命子》的“逸虬繞云,奔鯨駭流”的“奔”與“駭”的相互映發;《庚子五月中從都還……》其二的“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的“崩”與“聒天響”,都好像被“長風”鼓蕩起來;《雜詩》其十“閑居執蕩志,時駛不可稽”,堅硬的“執”字,帶有“靜態”感,與驟生疾動的“駛”對比得那么鮮明,足使滯留的“稽”字也能飛動起來。其七的“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輕輕的“拂”,卻搖曳起堅硬的枯枝,屬于不用力的狠字,然而“掩”字可見速度之快,又有覆蔽、落滿的含義,則為十分用力的狠字。“拂”為“風”態,“掩長陌”為其果,“風拂”而葉“落”,葉“落”而“掩長陌”。兩句一氣飄轉,全在迅疾勁健的幾個動詞。陶詩的“肆”字用得不多,而給人印象頗深:《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的“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餒在其中而收獲甚微的耕作,對陶淵明來說屬于“常業”,既如此微薄,尚須“肆”——極盡力氣,故至日入歸來時,肩上的農具就有“負”的重量感,至于疲倦辛苦那就無須再言了。這是苦和累,他還用它來寫快樂與興奮。其四的“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為了表示對“冰炭滿懷抱”的“當世士”的不屑,他把農閑時的田家樂夸張起來。注陶者把這個“肆”釋作“陳列”義,似不如“盡”,即盡快、盡意。“肆”字熱烈,次句“燥”字則尖冷生新,這句原本用孔融的“樽中酒不空”,比起“空”字,“燥”字更顯出刺激性,因這詩原本是有激而發。

圖24 晉(傳)陶淵明雜詩(其二局部)

此草書選自《陶淵明草書真跡》,說“真跡”,倒不見得。就像起居注的“實錄”,卻有非真之嫌。此詩后半言:“(不眠)知夜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用字極為狠重,如“揮”、“擲”、“騁”,不僅可以看出陶之“悲凄”,還知他心中有多少憤慨與遺憾!

陶詩還特別喜用表示激憤不平的“慷慨”。“慷慨”原來是建安詩人的“關鍵詞”,陶詩不僅吸納“左思風力”,而且取法乎源頭。《雜詩》其九說:“惆悵念常餐,慷慨思南歸。”其十又說:“我來淹已彌,慷慨憶綢繆。”它如《怨詩楚調……》“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擬古》其四“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詠荊軻》“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見于其辭賦者,還有《歸去來兮辭序》“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感士不遇賦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屢伸不能已者也”,其賦又說:“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前后凡八見,多出現于晚年所作。還有比“慷慨”更過激的“猖狂”,《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就說過“逸想不可掩,猖狂獨長悲”,還特意壓在結尾,給人印象就再深不過了。

最能體現陶詩語言奇絕精拔個性的,還是“奇”字本身。陶淵明對《史記》有特別感情,司馬遷的“好奇”,不知不覺地融入他的詩中,“奇”字在陶詩形成一道奇絕驚異的風景線,和那些平和的詩混在一起,幾乎讓我們忽略了。《和郭主簿》其一“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連雨獨飲》“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和劉柴桑》“良辰入奇懷”,《飲酒》其八“連林人不知,獨樹眾乃奇”,《桃花源詩》“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詠荊軻》“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陶淵明對《山海經》這部奇書也頗為熱衷,用其書者,如《述酒》“三趾顯奇文”;《讀山海經》其四“瑾瑜發奇光”,其五“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其十二“青丘有奇鳥”;《蠟日》又云“章山有奇歌”:以上均出于《山海經》。試想,自有詩人以來,興趣如此者能有幾人?還有《祭從弟敬遠文》“遙遙帝鄉,爰感奇心”,《……孟府君傳》的“奇君為褒之所得”,就分明見出《史記》的用法,《項羽本紀》就有“梁以此奇籍”。最為人熟知的,恐怕要算《移居》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了。以平淡著稱的陶詩,怎么突然冒出這么多的“奇”字,什么“奇絕”、“奇懷”、“奇樹”、“奇蹤”、“奇功”、“奇心”、“奇名”、“奇文(羽毛文采)”、“奇光”、“奇鳥”、“奇歌”、“奇翼”,以及稱高絕之文章的“奇文”。人們常談他的“大化”、“化遷”、“幻化”,說他平淡,為什么卻看不到他還有不平淡的奇絕一面,使這些“奇”字埋藏在不多的陶詩里,亙久以來,未得到發掘呢?不正從這些用語中,可以探測出他的靈府不僅“長獨閑”,而且常常有多少憤然不平的隱秘,而且表達得奇絕精拔,讓人詫異而感嘆!

圖25 清 石濤 陶淵明詩意圖(其二悠然見南山)

畫面上陶公手舉采菊,聳立在東籬叢菊之中,遠山漠漠,這里一切都是美的,美得異常高潔。秋菊傲霜怒放,南山巍然矗立,岸然獨立之人格都寄寓在一“采”一“見”之中。石濤是山水畫大家,人物顯得很拙,而陶原本就是“歸囤田”、“拙生失其方”的人,故倒不失詩意。

其次,除了用有棱有角鋒芒畢露的狠重字詞,陶詩還精心篩選了平淡的字眼,而追求非常到位的狠重效果。他把這種語料,鍛煉得爐火純青,尤能顯示出奇絕精拔的個性特色。最為人賞嘆的《飲酒》其五,向來作為“平淡自然”的代表作,大都集中在寫景幾句,然而人們卻每每忽視開宗明義的開頭議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廬”不用說就是“草屋八九間”,或是“寄窮巷”的“草廬”,這最簡易的“廬”還要去“結”,這似乎告訴我們:至為簡易的草房,還要花大力氣去“結”,使人不由得想起《雜詩》其三的“嚴霜結野草”,這兩“結”字完全無鋒棱,卻同樣具有狠重效果。對于后者,論者有云:“‘結’字工于體物,柔卉被霜,萎亂紛紜,根葉輒相糾纏,道盡極目。”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明崇禎刊本。如果說后者“工于體物”,那么前者則長于言情。其間手中拮據,生活困窘,辦事艱難,以及“君子固窮”觀念之堅毅,貧賤不屈之執著,似乎都融注在這“結廬”中。作者不以隱居為高,還要把草廬“結”在“人境”,這又是何等境界。陶詩有許多官場的代名詞,比如“人間良可辭”之類,“人境”與之似乎沒有多大區別淵明所處廬山下的長江邊,常遇到江陵重鎮與金陵首都發生摩擦,是軍事拉鋸的要地。,此句就包含一個詫異:何以不結在安寧的靜處?“而無車馬喧”就更突兀了,“車馬喧”謂顯官大宦,既在“人境”,而又為何沒有“車馬喧”這些東西?這又是一個詫異,由兩個詫異而生發出許多自負與孤耿,還有些橫眉冷對的意味,這從“而”字可看出來,它轉動得迅疾有力,或者干脆可以說就像他筆下刑天舞動的“干戚”一樣,頗有些咄咄逼人。五言詩,在陶之前用連詞“而”字,并不多見。如《古詩十九首》的“同心而離居”、“過時而不采”,《李延年歌》“絕世而獨立”,曹植《吁嗟篇》“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忽亡而復存”,徐干《室思》“端坐而無為,重新而忘故”參見錢鍾書《談藝錄》一八“詩用語助”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0頁。,而且都用于句中,很少見用于句首。陶詩算是開了先河,把它置于句首,更加強拗折逆轉之力,顯得倔強而頓挫,充斥著動態性的力度。“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爾”作為代詞,比較模糊,然既占據高地,又頗具孤傲身份,使此句帶有崢嶸飛舉的氣象。“遠”與“偏”,還有“自”,極為普通平凡,在這里都見出極不平凡來,超脫、高潔、骨鯁、自負、蔑視的意味,似乎都有。此句猶言:心高地應偏。“偏”字對外散發的冷漠、漠視味濃極了。朱熹說陶詩有“語健而意閑”特色,這里卻“語淡而意健”,平淡字眼卻發揮出如蕭統所說的“跌宕昭彰”、“抑揚爽朗”的神采。前人說:“陶公詩多轉勢,或數句一轉,或一句一轉,所以為佳。”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評語,乾隆邱步洲重校刊本。陶詩似淡實奇,似靜實動,內外的誤差形成高不可及的審美境界,看似“無我之境”,實為“有我之境”。這種境界形成原因之一,就是平淡的字眼派上了狠重的用場,煥發出奇絕精拔的異彩。諸如此類的“二次接受”,不絕如縷地出現在陶詩批評史上,就不是一種偶然。模擬陶詩者高手云集,其所以不及的原因,此即為一端。

圖26 明 陳洪綬 陶淵明像

人物衣著飄蕩流暢,似乎是魏晉風度的再現。細勁輕圓,白描線條有“吳帶當風”之勢。飛動自然,勾勒精細。人物形態略呈曲俯狀,細木手杖抱于懷中,靜態中寓有動勢。人物眼神瞻視前方,若有所思,似別有懷抱。

在長期平淡安靜的隱居生涯中,陶淵明常常有不平靜甚至狂躁的一面,皆由饑餓、貧窮與內心掙扎所起。陶詩用外淡實重的字眼,刻畫這種尷尬與艱窘,這也是他的田園詩獨有的一道“風景線”。《飲酒》十六,不但沒有寫酒,卻說自己中年飽更饑寒:“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其中的“交”、“沒”、“守”,無論工于體物,還是長于言情,都有特別的表現力。就是不起眼的“鳴”,也很別致,與“雞鳴桑樹巔”大異其趣,在他的田園詩里別開生面,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說隱居后的十多年間,接連遭到“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寫蟲災用“恣”,寫風災雨災用“縱橫”,都是些狠重字詞。至于“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動詞“無”、“思”、“愿”,都平淡到不能再平淡了,但正是這些極為素樸的動詞,甚至淡化到沒有多少表示動態的功能,一經和“抱”組合,便似由“抱”率領起來,這些動詞的立體感與動態性,饑凍交至日夜不寧的百般艱熬掙扎,一一都活現在我們眼前。“抱”在這里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饑”怎么能“抱”呢?但你不抱它它卻要擁抱你,真是非“抱”不可了。“抱”本是狠重字,“抱”的對象是“長饑”,那就越發顯得狠重了。這是挨過饑餓的人,才會想到它。這類字詞的用法絕不會出現在大腹便便的談士所作的玄言詩里,雖然玄言詩也很平淡。由于“抱”字太立體了,太具象化了,故“無”、“思”、“愿”的百般交困苦狀都活起來,哀切的饑凍寒餓淋漓盡致地活現眼前。“抱”字有活用的彈性,屢見于陶詩。如《勸農》“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停云》“愿言不獲,抱恨如何”,《連雨獨飲》“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自我抱茲獨,黽俛四十年”,《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總發抱孤介,奄出四十年”,《飲酒》十五“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又其十六“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述酒》“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還有《與子儼等疏》“抱茲苦心”,《感士不遇賦序》“抱樸守靜”。以上“抱”字均屬形象化的活用,并非有實際動作,但比實際動態更具有表現力。這種意念性動詞,或許受到《老子》“見素抱樸”的影響。

表現窮困的組詩《詠貧士》,也是對自己生活的寫照,或者以己之飽經饑寒去描寫與自己志同道合的先賢,而前兩首則先為自己畫像。其二云:“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又說“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凍得“擁褐”去曬太陽,就像他在《自祭文》所說的“敗絮自擁”,“擁”字使人想見縮頭袖手的冷索模樣,詩書雖然“塞”得很多,凍得自顧不暇,哪能正襟危坐地去“研”呢,如果說這里的酷寒憑著“擁”與“塞”兩個重字,描繪且旋折出一片冰天雪地,那么“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的描摹就舉重若輕了。兩句四個動詞似乎不怎么狠重,但合在一起卻狠重得使人發憷。壺底傾倒朝天的方向尚倒不出一滴酒,從這句可以看出那企盼而又百般無奈的眼神。餓得不由自主地向灶房頂望去,自家的廚房何以攤上一個“窺”,說明這是下意識的,又是有意識的。明知不會有米下鍋,餓得還是控制不住自己。這兩句話像一幅漫畫,詩人反視自己,自嘲尷尬與無奈。用滑稽與嘲弄的語調刻摹貧窮,好像和自己開了個酸辛的玩笑,或者說是以一種含著淚的微笑注視自己的痛苦,透出幾絲幽默,只是讓你笑不出來。它使我們了解他的痛苦,卻不悲哀,而是堅毅與不平,這些都是駕馭奇絕精拔語言所達到的。

陶淵明隱居招致饑寒交至,甚至鬧到討飯的地步,也就有了那篇《乞食》,凡是讀陶詩的人都不會忘記:“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驅”字真是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饑餓的威脅,它狠重得讓人回不過神,也不容許有什么思索,這位赫赫有名的大隱也抗拒不了它的法力。當他鼓起十二萬分勇氣,抹了臉摔在地上成了八片,鐵了心地奔出門外。然而,卻“不知竟何之”,“竟”字刻畫出一片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惆悵,到什么地方去呢?“行行至斯里”,它似乎告訴我們:人到這分上,還有什么選擇!且又能選擇出什么?需要的只是再度一鼓作氣,悶下頭只管向前“行行”就是,至于到哪家哪舍,無暇顧及,只要是“斯里”——人住的地方就行了。當這時,他或許氣餒了,沒有任何勇氣了,但饑餓的“驅”力,使他豁出去,竭盡最后勇氣去“叩門”,當主人笑吟吟看見了這位大名士,這位大名士又能張口說什么呢,只能語無倫次了。的確,這詩寫得很拙,拙到無所顧忌。不管這是討飯,或是打秋風,都是丟面子的事。丟了面子還要把它寫出來,這同樣需要十二萬分的勇氣。就像種豆收稻本是鄉里小民瑣事,但他把“高人性情,細民職業,不作二義看”(鐘惺語),都寫進他的田園詩一樣,這不正是蕭統所言“獨超眾類”,“橫素波而旁流”。他用那些簡樸的、狠重的、不起眼的語言,把他激烈動蕩猶豫徘徊的心思,寫得那么勇銳、灑脫、透徹,晶瑩得沒有任何雜質,沒有任何包裝,只有質直簡樸,這樣的奇絕源自平凡,精拔來自人格的坦誠高潔,“文如其人”的老話,誰又能說它不是呢!這在陶詩可以說體現得最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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