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絕精拔的發現
以風格論陶詩,向來脫離不了平淡自然這一由來已久的模式思維。陸時庸《詩鏡總論》說:“讀陶詩,如所云‘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想此老悠然之致?!边@似乎可作“平淡自然”說的代表。這不過是外在的,所以陸氏還說:“素而絢,卑而未始不高者,淵明也?!?img alt="見《歷代詩話續編》下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06、140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9139-GQk8wuZdza9l5BQZTTWqQpAM0H3M5nSF-0-9d26cfe8c76fe762facc97e583712bed">“素絢”與“卑高”原本是矛盾的融化,這應是內在的。陶詩的語言亦復存著內外不同的差異。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內外截然不同上,且二者融化得難于分辨。如果就其外在矛盾的一面來看,陶詩的語言確實“平淡”得樸素,“自然”得如從胸中流出。其實就其所寫內容,這種“平淡自然”未嘗不是一種最為新鮮的語言,它和流行的玄言詩的平淡麻木相較,就實在不那么“平淡”,也不那么自然,反而具有奇絕的個性,卓爾不群的藝術魅力。何況它還有奇絕精拔的一面呢!
最早發現陶詩語言奇絕一面的,倒是崇尚質樸的北朝人。整編過陶集的北齊陽休之,在《陶集序錄》中說:“余覽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而往往有奇絕異語。”他在崇尚質樸的環境,沒有看重“平淡自然”的一面,頗為賞識的卻是其中的“奇絕異語”。最早賞識其精拔一面的,卻是比陽休之更早而崇尚清麗的蕭統,他搜求陶作,編葺陶集,序而傳之,并撰陶傳,是蘇軾之前最為熱衷的崇陶者。其《陶淵明集序》有云:“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img alt="見《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叢刊》影印宋刊本。"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9139-GQk8wuZdza9l5BQZTTWqQpAM0H3M5nSF-0-9d26cfe8c76fe762facc97e583712bed">全面認同陶詩語言“奇絕精拔”的特色,大概要屬王安石了:
王荊公在金陵作詩,多用淵明詩中事,至有四韻詩全使淵明詩者。且言其詩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由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然則淵明趨向不群,詞彩精拔,晉宋之間,一人而已。
轉述者是陳正敏,為王安石同時人,他在《遁齋閑覽》中所記的這段話,出于耳聞目睹,當為可信,不過王安石的話全然是以上兩家的呼應與重申,但他在陶淵明最有名而且最為“平淡自然”的采菊東籬詩中,卻敏銳地看出“奇絕”與“精拔”來。對陶詩宣揚備至的蘇軾,也看出其中的“奇句”來: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如“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靄靄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
所謂“初看”與“熟看”,正可看出陶詩內在與外在的矛盾,這種矛盾造成初看時內外不夠統一的錯覺,所以“初看”與“熟看”就滋生出橫嶺側峰的不同審美感受,這在陶詩接受史上所形成的“二次接受”誤差,已是一個普遍現象,應以專文討論。蘇軾從鑒賞論與創作論的兩層角度,較早地發現這種“不協調”,這和他以為陶詩“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或者“質而實綺,癯而實腴”
,如出一轍。他也從此采菊東籬、遠村墟煙、雞犬相鳴的田園詩中,看出陶詩“造語精到”的“奇句”。
自茲以后,陶詩奇絕的語言個性特色,得到不少的回響。明人焦竑說:“若夫微衷雅抱,觸而成言,或因拙而得工,或發奇而似易,譬若嶺玉淵珠,光采自露,先生不知也。其與華疏彩會,無美胸襟者,當異日讀矣。”指出陶詩語言的精工與奇絕,包含在拙樸與平易中,外與內有絕大差異而又融合。把陶淵明視作絕對的政治詩人的黃文煥,在《陶詩析義·自序》中斷然說道:
古今尊陶,統歸平淡;以平淡概陶,陶不得見也。析之以煉字煉章,字字奇奧,分合隱現,險峭多端,斯陶之手眼出矣。鐘嶸品陶,徒曰隱逸之宗;以隱逸蔽陶,陶又不得見也。析之以憂時念亂,思扶晉衰,思抗晉禪,經濟熱腸,語藏本末,涌若海立,屹若劍飛,斯陶之心膽出矣。
以陶詩煉字為“奇奧險峭”,以陶詩語藏“經濟本末”為“海立劍飛”,并非空穴來風,我們看陶之詠史詠懷詩,未嘗不符,然以此囊括陶詩全部,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六,認為陶詩有三種特色,除“蕭散沖淡”與“氣格兼勝”外,首列者即“快心自得而有奇趣”。由蕭統至此,以上諸家均以“奇”或“精拔”來論陶詩。
與奇絕精拔之論相近者,鐘嶸謂之“又協左思風力”;朱熹則看出“豪放”,只是“豪放得來不覺耳”,并言“陶卻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龔自珍《己亥雜詩》其一三〇說“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說他也有“酷似臥龍豪”的一面;晚清延軍壽看出其中的“斬釘截鐵,勁氣勃發”,或者“沉著有力量”,“勁直之氣”,“安能不偶然流露于楮墨之間”
;譚嗣同“以為陶公慷慨悲歌之士”,其詩“真可以泣鬼神,裂金石”
。魯迅先生認為除了“平和”,還有并非靜穆的一面,如果說這是對前人“奇絕”說的總結,那么,以下論斷就有更為深刻而全面的見解:
除了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現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
這是就風格論而言,就語言亦當作如是觀。既然看到“奇絕精拔”的一面,還要看到最易感知的“平淡自然”,以及與前者的關系。至于是否還有其他個性特色,這就更須進一步的思索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