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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陶淵明論
  • 魏耕原
  • 3445字
  • 2019-12-20 17:53:43

三 奇絕精拔的另面:“左思風力”與“豪放”

鐘嶸謂陶“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是說質樸為其本色,又挾帶慷慨不群的激烈情懷。朱熹也說陶詩平淡,隨后又看出豪放的一面。如前所論,陶詩的平淡與豪放不是前后分開,而是往往交融,就像“悠然望南山”與“而無車馬喧”一樣化合在一起。

建安詩人王粲、阮瑀均以《詠史》贊美荊軻,而以左思《詠史》其六最為出色,左思著重于荊軻豪飲燕市的描寫,宣揚蔑視權貴豪右的激憤,張揚寒士自尊精神,擷取一點,不及其余。倒是繼承“左思風力”的陶淵明,客觀地敘述了荊軻刺秦的基本情節,其中以“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先議后敘,引發出對易水送別場面的重點刻畫:“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這里幾乎是《史記·刺客列傳》的改寫,所有情節與細節都予以再現。不過他利用詩歌的簡潔與鋪排,將豪邁悲壯的氣氛渲染得幾乎要超出原作之上。《史記》說“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而送之”,阮瑀《詠史》則有“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陶詩“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把特殊場地、特殊情懷、特殊氣氛,一下子渲染出來,“素驥”多么經濟,且暗示性極強。加上“廣陌”——奔向死亡的大道,氣氛全來了。“素”與“廣”的烘托作用特強。而“鳴”字先聲奪人,攝魂奪魄般地逼出“慷慨送行”的場景。特別奇絕的是全然以第三人稱的描述,突然嵌進一個突兀挺勁的“我”字,似乎一切都從荊軻的眼中看出,下文“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主語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指荊軻的“我”,遙應“慷慨送我行”,這個“我”又顯得那么貼切自然。李長之先生曾說:“司馬遷象一個出色的攝影師一樣,他會選擇最好的鏡頭。在同一個景色里,他會選取最適宜的角度,在一群人中,他會為他們拍合影,卻也會為他們拍獨照。”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38頁。陶淵明此詩也體現了這種技能,而這個“我”字不僅是“拍獨照”,又簡直是心靈的拍照。“雄發”兩句與“漸離”兩句,借助詩的對偶,生發出極強度的夸飾,形容詞“雄”、“危”、“猛”、“長”,鍛鑄得堅硬、剛強,郁勃得讓人肅然起敬;幾個被修飾的名詞,似乎須發皆動,生氣勃勃。特別是嵌在當中的動詞“指”和“沖”,又似乎可以燒灼一切,每一個字眼都好像有一觸即發的爆發力。這真是把《史記》“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的奇絕,變得更有詩意化,而又沒有失去神采。作者沒有讓這兩句與“漸離”兩句連接鋪排,陶詩每多跳躍動蕩,而不喜語言豪奢性鋪排。特意在中間加上極為疏蕩的“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本來這兩句完全可置于“慷慨送我行”之后,這又和《史記》矯健奇橫之筆法多么相似。和唱的宋意見于《淮南子·泰族訓》與《燕丹子》,這里和高漸離作配構成偶對,“擊”與“唱”呼應得間不容發,“高聲”與“悲筑”把悲壯的情調,烘托得熱血沸騰。本來接著的應是“商音”兩句,卻采用同樣奇橫手法插入“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兩句寫景的渲染,表示扶弱滅強行為的感天動地,也是對“君子死知己”壯懷激烈的抒發。同時,又是對“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暗示性再現。總之陶詩的描寫,可以和《史記》相媲美。用語疏蕩、奇橫、矯健,所向無前,奇絕精拔到每一個字眼都在動蕩,都在恪盡抒發悲憤情感的職能。值得一提的,送別結束后兩句:“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史記》則言:“于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遂至秦……”,如果陶詩前句尚屬改寫,后句則為創新,素樸的模糊的“入”字,一經讓狠重的“飛”字帶動,迅猛、勇毅、奔騰、無堅不摧的力量,如離弦之箭,向強秦沖去。總之,此詩字字飛動,句句悲壯,氣象崢嶸,風骨崚嶒。無一筆和緩,沒有任何懈怠,也沒有任何的蕭散沖淡。至少可以說以猛志追求“奇功”,是其精神之一。陶淵明其人其詩都不能說不平淡,然而他并非整天的“平淡”,他少壯時激發過“猛志逸四海”的壯志,晚年還念念不忘“猛志固常在”,他也有激憤得“流淚抱中嘆”的一面,甚或狂躁猖獗,所以也就有了這樣奮激的詩,論者有云:“從前以為陶必有與常人不同處,但今覺其似與老杜一鼻孔出氣。他心中時而是烏鴉的狂噪,時而是小鳥的歌唱;時而松弛,時而緊張。但以之評其詩則不可。他的詩還沒有這么大的差異,只是時而嚴肅,時而隨便;時而高興,時而頹唐;時而松弛,時而緊張。”顧隨:《駝庵詩話》,《顧隨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22頁。陶杜是否相近,姑且不論。反正這詩看不出任何的隨便、頹唐、松弛,感覺到的不僅是嚴肅與緊張,而且是金剛怒目到劍拔弩張的程度,要說是“涌若海立,屹若劍飛”,也不為過,至少可說陶詩還有郁憤激蕩的一面。

這詩在陶詩中并非曇花一現,著名的《讀山海經》也體現陶的尚奇與不平靜的本相。其九歌頌與日競走的夸父,說他的宏志“余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后”,此與惋惜荊軻“奇功雖不成”,“千載有余情”,出于同一觀念與理路,特別是其十上半篇:“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銜”與“填”,“微木”與“滄海”,對比多么懸殊!這和“提劍”與“入秦庭”的對比,應當是等值的;還有斷了頭的“刑天”,仍然“舞干戚”——揮動大斧與盾牌,都宣揚了寧死不屈、矢志不移的戰斗精神。“猛志固常在”一語,說得何等奮厲!有趣的是,這詩的下半篇的議論卻似乎有些跑勁:“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莊子的齊物論與生死大化觀,似乎在這里起了稀釋與淡化的作用,“徒設”、“詎可待”也好像加強了這種效應,“在昔心”的“猛志”難成,似乎成了議論的主旨。對這幾句,向來已有如此的分歧。然而既然“無慮”、“無悔”,那么“良晨”之可待與不可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這又是一番理解。這和“奇功雖不成”,但“千載有余情”,如出一轍。正如《雜詩》其二所說的“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志之難騁,并不意味泯化殆盡,而是“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也就是昔日猛志還在心里翻騰。所以,“同物”四句亦當作如是觀。這樣說來,此詩前半出以狠重語,后半似無可奈何的平和語,但都圍繞著猛志不去而發。就這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卻與齊物大化的莊子泯去一切的話頭,悄然融合一起,而宣揚的仍然是“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信念,所以梁啟超謂此詩“不知不覺把他的‘潛在意識’沖動起來了”,大致還是不錯的,雖然后半還經過無可奈何的淡化。

潘德輿曾說:“陶公詩雖天機和暢,靜氣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蕩處,實有憂憤沉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獨于易代之際奮欲圖報,如《擬古》‘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詠荊軻》之……《讀山海經》之……。即平居酬酢間,憂憤亦多矣,不為拈出,何以論其世、察其心乎?如‘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賜也徒能辯,乃不見予心’,‘擺脫悠悠談,請從予所之’,‘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不怨道里長,但畏人我欺’,‘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迂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我心固非石,君情定如何’,‘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養一齋詩話》卷十,郭紹虞等《清詩話續編》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152頁。確實,陶詩的和暢嫻靜、平淡自然,掩蔽了激蕩沉郁、奇絕精拔的一面。潘氏舉例甚多,但并非全面,如《雜詩》其八“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不正是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厲聲先震,《飲酒》其九“稟氣寡所諧”,“吾駕不可回”,憤然不平之氣莫不形于顏色。諸如此類,在陶集中就像那些平和句同樣俯拾皆是。不過,這些憤然不平的語句,沒有憑借狠重字眼表達,而以語意盤折出種種不平與激憤來,它也是陶詩用平常語抒發憤然不平的重要特色。

偏安江左百年的東晉,沒有幾個熱血沸騰的人,誰越平和誰就越有雅量,包裝一久便墜入麻木與疲軟,玄言詩就平淡到缺乏自家血性。時風所染,陶詩也很平和,像他以《述酒》來寫晉室鼎革時的毒殺,不過“寄酒為跡”而已;以“種桑長江邊”來暗示江山易主,這也算是“包裝”。以田園詩寫政治,也是為了安全而已,但畢竟“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蕭統語)。所以,雖然以詠史詩、《讀山海經》這樣的詩來發感慨,而且把最為狠重的奇絕語與平和語糅合起來,然而把他的愛憎與感情,觀念與理想,畢竟“沖動”出來,這就是一個本真的陶淵明,雖然有所“包裝”,但并非那么嚴實的沒血沒性。由此也可以看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融合于其詩的原因。這正如他的《擬古》其九所說的“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一會兒想做隱士,一會卻想參加暗殺黨,這兩者雖不同類,但負氣帶性則是一致。人的感情原本復雜,陶詩用語亦復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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