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田園詩奇情異彩的體現
最能體現陶淵明的審美追求與詩美境界的,莫過于他的極負盛名的“田園詩”了。他的田園詩,既是詩化的田園,美化的田園,也是人格化的哲理化的田園。當然還要包括疲倦與貧窮,饑餒與冷凍,災害與不幸。所以他的田園詩是由省凈的詩語、獨立的人格、以準“農民意識”的哲思澆灌出來的,由付出“君子固窮”代價換來的,由對“八表同昏”的官場決裂后憤發出來的。對此,須以足夠的“綜合治理”,避免以往解讀誤差。否則,重復無謂的討論,只能陷入積淀已久的誤區。
先就一般說法來看:“我國的田家詩,大致可分兩個系統。其一是陶淵明式的‘聊為隴畝民’‘復得返自然’之類和剛才所說的‘看圖畫’式的那種農家詩,即表示士大夫脫身仕宦、‘歸去來兮’的心理和官僚過膩了富貴生活要想換個‘農家風味’的作品。其二是自從唐人才盛行起來的新樂府式的‘田家詞’‘憫農’‘農家嘆’之類,專門反映農民的辛苦、艱難和被剝削壓迫的慘痛的。而一向所謂的‘田園詩’則通指前一類,即歌頌以至美化農家生活的作品。至于后一類,并不稱為‘田園詩’。”這里暫不討論其中價值判斷以及“通指”分類的確切,僅就雞犬桑麻一類農村風光的“田園詩”看來,陶詩所展現的“風光”,并非一味的平淡,而包含著不絕如縷的“奇絕異語”(陽休之語)。我們曾經指出他的田園詩是由“田園世界”與“官場世界”的對峙構筑的,田園的“風光”是由厭惡且橫眉冷對的“車馬喧”與“樊籠”作參照系強烈比照出來的,所以這類詩并不“平淡”
。這里僅就他純粹的“田園風光”來說,其審美追求不是“靜穆”,亦非“平淡”、“自然”、“真率”,而是具有更深厚更廣闊的社會意義。
陶詩凡123首,其中純屬于田園風光的并不多。若按文學史家的劃分,棄官前有《和郭主簿》二首、《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榮木》等,棄官后有《歸園田居》五首、《飲酒》、《雜詩》、《詠貧士》等組詩中一部分,以及《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移居》等,約20多首,占不到六分之一。而這些亦并非純寫田園風光或田家樂。若以較純粹眼光看,就剩下《和郭主簿》其一、《懷古田舍》其二、《飲酒》其五和其八、《詠貧士》其一和其二、《讀山海經》其一等16首,占其作八分之一。這些詩中,擁有使人難忘的描寫田園風光的景致: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歸田園居》其一)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同上,其二)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同上,其三)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其一)
田疇,稻苗,遠村炊煙;披草來往,但道桑麻;晨興荷鋤,帶月而歸;東籬采菊,南山在目;草木扶疏,眾鳥欣鳴;乃至于雞鳴狗吠,深巷桑樹,都一一上了詩,展現了一道道“田園美”“農夫樂”的風景線。且不說就在這些詩中,還包含著和這些美樂風光相毗鄰的“田家憂”與“農夫苦”,以及對官場的橫眉冷眼。單就這些風光本身看,當時卻被視為“田家語”。為他辯護的鐘嶸,有感于“世嘆其質直”,在《詩品》中卻標舉他的“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謂為“風華清靡”,這正是既非“田家語”的描述句,亦非田園風光的景句。由此看來,他用“田家語”所寫的田園詩,在南朝一百七十年間并未當做“平淡”、“自然”的獨特風格看待。就是對他最為崇敬的蕭統,只選了兩首田園詩入《文選》,且在熱情嚴肅極加推揚的《陶淵明集序》里也視為“傍流”。的確,在徜徉山水名園時流行東晉百年的玄言詩潮中,陶之“帶月荷鋤歸”、“但道桑麻長”確實屬于“質直”的“傍流”,大為不合時宜。鮑照《學陶彭澤體》模擬的只是喝酒與彈琴,看來田園風光之類,還算不上“彭澤體”,至于勞動與貧困就更不用說了。江淹遍擬漢魏以來30家古詩,雜湊陶句以略變的《陶徵君田居》,還有些田園風味,但這不過是文字游戲而已。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征引那么多的篇目,評論了那么多的作家,卻未及陶;《世說新語》被視為魏晉風流名言集,片言只語泛化性的收錄,亦未及陶。《宋書》、《晉書》、《南史》、《蓮社高賢傳》以及蕭統,都為陶立傳,還有顏延之的誄文,顯得異常熱鬧,但僅具純然隱士的“轟動效應”,誰也沒有把他看做地道的正宗詩人,似乎他的存在,只占有隱士長長畫廊的一角。專論詩人的《詩品》,看重的卻是非“田家語”的“風華清靡”的一面,只好委屈他排入“中品”。總之陶被看重的只是因為做了堅決的隱士,而陶詩難入時流,充其量只是“隱逸詩人之宗”罷了。
其實,何至于此!只要留意《陶淵明集序》所說的“不以躬耕為恥”,我們再把他還原到門閥制度的東晉,就會更為清楚。由奢侈無度的西晉流亡出來的東晉,玄風繼續且愈煽愈熾,可知兩晉有許多相似之處。西晉束皙早年寫了語言通俗事涉“賤職”的《勸農》與語及饑餓的《餅賦》,便被視為“文頗鄙俗”,遭到“時人薄之”的批評,公然鄭重見載于《晉書》本傳。至于他專寫饑寒凍餓的《貧家賦》,不知會被譏諷成什么樣子,故史家更不屑一顧。陶詩的饑餓與乞食,或許與束賦有關,所遭到“質直”如“田家語”的鄙棄,就勢所難免。當時門閥士族身當國政重任,不以事務為懷,否則便落入“鄙俗”。陶之曾祖陶侃,“望非世族,俗異諸華”,早年寒宦,就曾遭到“小人”“傒狗”的惡罵。《南史》本傳謂淵明“夫耕于前,妻鋤于后”,除了種豆刈稻,顏《誄》還說他“灌畦鬻蔬”,澆園種菜,似乎還要挑擔叫賣;又要“織緯蕭”,既打草鞋又編席子。搞這些副業,在于“以充糧粒之費”,同樣還得自己推銷。干了這么多的“賤業”,自然有許多甘苦之言。他又是好作詩文的人,忍不住就選擇點寫進詩里,至于淘汰掉的,肯定還有不少。被譽為圣典的《詩經》,其中稱為“勞者歌其事”的《國風》,除了《七月》、《芣苢》便沒有幾篇,陶詩當亦復如是。所以讀他的《歸園田居》,總覺得像是寫日記,原本是留給自己看的,寫得很矜持也很謹慎。總而言之,陶詩就好像蒸餾水,想寫而不能寫的和不愿意寫的,不知還有多少,一經過濾,被蒸發掉的肯定不少。所以嗜好陶詩的東坡,每次讀“不過一篇,惟恐讀盡”(《東坡題跋》卷二“書淵明‘羲農去我久’詩”條)。
就是這些為數不多的陶詩,在望空為高的東晉思潮中,確實是支“傍流”,然而更是個奇跡。在貴族與皇室分權而治的門閥社會,“躬耕為恥”無疑是流行性的社會觀念,要不以之為恥,就要付出極大的勇氣。憤然歸隱固然能博得隱士虛名,但扛起鋤頭種豆就不那么“雅”了。《晉書·隱逸傳》里排在淵明前邊的陶淡,為陶侃之孫,“家累千金,僮客百數,淡終日端拱,曾不營問”,結廬山中,養鹿為伴。這種“隱”法當然很“逸”,而陶淵明之隱,則有時累得“四體誠乃疲”,何況還要累出個“恥”來,不然蕭統為何說他“不以躬耕為恥”。他明知“草盛苗稀”,也要特別“戮力”、“肆微勤”,不然就有餓肚子的威脅。有時災年會“收斂不盈廛”,但總抱著一般常年會有“力耕不吾欺”的安慰,或者“歲功聊可觀”的企望。農夫或準農夫的饑寒溫飽的哀樂喜怒,起碼在他的“田園詩”得到一定的表現。他的田園詩既有風光恬靜的“田家樂”,也有晨興晚歸的含辛茹苦;有“四體誠乃疲”的“田家苦”,有“寒餒常糟糠”的“農夫憂”,也有“拙生失其方”的煩惱,還有“乘秉歡時務”與“即事多所欣”的愉悅;有“過門更相呼”與“披草共來往”的農民式交往,也有“父老雜亂言”與“但道桑麻長”的鄉村之音。這些農家特有的田園旋律,是詩化的,也是辛苦的;是隱士的視野,也是田夫的眼光。他畢竟不同于巖棲的隱士,雖不完全等同田夫,尚有嗜酒的“大宗消費”,但并非怪誕的醉漢或狂妄的酒徒,亦有“傾壺絕余瀝”的尷尬與無奈。究其實質,蕭統說是“寄酒為跡”,其實未嘗沒有借酒罵世的份兒。他又是從官場五進五出的過來人,看透了“大偽斯興”的上層社會,對門閥士族的亂與篡至為洞悉,其厭惡的勁兒較之農民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時時滲透在他那看似恬靜安寧的田園詩中,這正是常用“塵網”、“樊籠”、“輪鞅”、“深轍”、“密網”、“宏羅”比喻官場的原因。亦緣此而把上流社會恥辱觀念決然顛覆倒置,把當官看做“志意多所恥”的骯臟行當,做農夫則“即事多所欣”。他“載欣載奔”到家園,干干凈凈地做起“轉欲志長勤”的農夫,理直氣壯地作起委實“帶刺”的田園詩。
所以,他的這種田園詩,具有批判與凈化的效應,正如蕭統《陶淵明集序》所言:“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僅“平淡自然”所能概括,又何況“隱逸詩人”所能范圍。他的田園題材,他的力耕思想,他的帶有泥土味的哲思,還有他對農村的愛,對官場的憎,都是用鋤頭耕鑿出來的,用愛憎澆灌的審美境界,在“辭意夷泰”千人同腔的玄言詩流行的東晉,真是橫空出世,迥然異樣超拔時俗的奇跡,別具不同凡響的奇情異彩。
陶淵明刻意帶有裝飾和保護雙層作用的外在的淡化,長期障住我們的眼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經久不息地擁有“平淡”一類陳陳相因的贊美,而淡漠了橫眉冷對的“而無車馬喧”,淡化了孤傲憤然的“心遠地自偏”。前者的“無我之境”,分明傾注后者的“有我之境”,“平淡”的外裝分明包裹跌宕的憤激,“悠然”的前提建立在批判的鋒芒之中。可以說陶淵明所有的田園詩,無不錐處囊中,其刺向虛偽門閥官場的鋒芒,無不脫穎而出。他是站在敵視喧囂官場的角度,描摹田園的寧靜;從厭惡上層社會的虛偽,贊美農夫的真淳。桃花源里“秋熟靡王稅”的向往,不正從反面說明農村“凍餒固纏己”的真實原委,這也正是把看似可慚可愧可恥的“乞食”毫無顧忌地寫進詩里的緣由。因而陶詩并不是一味地陶醉他的精神家園,他也并不是一個消極被動的守望者。所以,他的為官所作詩及歸隱后的田園詩幾乎每篇都處于官場與田園的對立的情緒中,諸如“息交游閑業”與“聊用忘華簪”(《和郭主簿》其一),“園林”與“世情”、“好爵”與“養真”(《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平津”與“棲遲”(《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八表同昏”與“靜寄東軒”(《停云》),“平陸成江”與“閑飲東窗”(同上),“適俗”與“守拙”(《歸園田居》其一),“即理愧通識”與“所保詎乃淺”(《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一形似有制”與“安得久離析”(《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性本愛丘山”與“久在樊籠里”(《歸園田居》其一),“野外”與“人事”,“窮巷”與“輪鞅”,“掩荊扉”與“絕塵想”(同上,其二),“草廬寄窮巷”與“甘以辭華軒”(《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田家苦”與“異患干”(《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代耕本非望”與“卓然見高枝”(《飲酒》其八),“一世皆尚同”與“稟氣寡所諧”(同上,其九),“一士長獨醉”與“一夫終年醒”(同上,其十三),“幽蘭生前庭”與“見別蕭艾中”(同上,其十六),“投耒去學仕”與“志意多所恥”(同上,其十八),“吾亦愛吾廬”與“頗回故人車”(《讀山海經》其一),這些極為對立性的對比,雖曾間或有些徘徊,但多是劍拔弩張地對峙于陶詩中,既“跌宕昭彰”,更“抑揚爽朗”(蕭統語),它確實可以警示貪者廉與懦者立。馳競與鄙吝,虛偽與欺詐,在這里被掃蕩得一干二凈:純潔高尚的人格得到展示,官場的偽詐被按入受審位置,接受道德的鞭撻。被顛倒的社會觀念,重新再顛倒過來,貪婪與偽詐永遠牢釘在恥辱柱上。在這些詩里,我們看到的不是外在的“平淡自然”與“真率”,透過淡化的表層,感受到愛與憎的碰撞,感知到內心的激蕩與不平。他對純潔的田園是那樣的歡欣,對官場是那樣橫眉厭棄,這種不平衡的“合奏”卻構建成極為協調的旋律,微妙而奇絕地響奏在他的田園詩里,既有別于古老的農事民歌的沉重與被動,又不同于后來王、孟、儲、韋、柳的田園詩,它實在呈現了一道頗具奇情異彩的風景線。它是在儒道互動的熔爐里打造出的雙刃劍,又淬上田園的汗水,顯示出同鋤頭一樣的光芒,可以鋤去那些荒穢“雜草”!雖然那么不起眼,甚至于看到“悠然見南山”,便讓讀者冷淡了“而無車馬喧”,這未嘗不是陶詩奇絕的另一側面;在“異患”叢生的門閥社會,亦未嘗不是經過淡化處理的護身盾牌,就像所描寫刑天手中的“干戚”,有沖刺也有防衛一樣。

圖20 清 石濤 陶淵明詩意圖(其一 一士長獨醉)
此圖取材《飲酒》其十三,陶詩取法《楚辭·漁父》“眾人皆醉我獨醒”。詩云:“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醒醉二者人生“取舍”相異,“發言”互不領會,表達堅不出仕意。畫上正面葛巾者為陶,側面舉手作爭執狀的當為“醒者”,深壑大泃占據畫面大半,似在暗示陶公壁立峻拔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