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淡而內奇：陶詩的審美追求

陶淵明的文藝思想或美學思想，論者向來以“平淡”、“自然”、“真率”為結論。把“自娛”說看做他的創作理想，陳陳相因，從無異詞。然而他對社會與政治并未忘懷，“平淡”不過是外在表層的“淡化”手段，而非追求目的，其審美趨向的實質是外淡而內奇，這不僅體現在使用率極高的“奇”字上，他的田園、詠史、詠懷諸作，莫不體現這種鮮明的趨向，這和他儒道兼宗思想、外和內剛的性格以及“平淡”萎靡的玄言時代息息相關。

圖17 清 石濤 陶淵明詩意圖（其十連林人不覺）

陶公愛菊，因“采菊東籬下”那詩太出名了！其實他也特別愛松，也寫了不少的詩！此圖取材于《飲酒》其八：“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此圖獨抽“連林”二句，正見石濤之會心。陶公人格與詩學審美，都有獨立不群的“尚奇”趨向。他的田園詩在東晉未嘗不是一種奇特風景線。他不愿和玄言詩“連林”，而要去寫田園詩之“獨樹”，實在具有“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蕭統語）的精神。研究陶詩，不能把這兩句見道之言滑過去！

陶淵明詩文的外在風格與內在的審美傾向，存在微妙而不易覺察的悖論形態，然而又非常協調有機地融化為一體。以往論及他的創作態度，文藝思想或文學傾向，或者美學思想，都歸之于人格的“真率”，風格的“平淡”，主要特征是追求“自然”。如今看來涉及的只是外在表象，其內在實質卻與此迥然有別。內與外的絕大差異——外淡而內奇，這種外象和內涵的悖逆，于內盡力拉大其間的距離，在外盡量淡化這種落差。二者既是矛盾的，不平衡的，呈現出來的卻是協調的，統一的。它相克相生，相反相成，橫嶺側峰，視白卻赤，它是一片平靜而奇異的沼澤，往往使人陷入誤區，而不能自拔。透過“平淡自然”的外美層次，走近內外結合的審美境界，這就是我們竭力跋涉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