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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陶淵明論
  • 魏耕原
  • 3998字
  • 2019-12-20 17:53:39

二 田園詩中的貧窮

仕隱是貧富的分界和主宰,也是困擾陶淵明一生的大關目。他的五官三休永歸田里,正是顯示這個關目的幾個“亮點”。他的田園詩以此作為永恒的主題,就自不待言了。

要歸隱,對于宦囊羞澀而且嗜酒的陶淵明而言,“有酒盈樽”的日子是有限度的。彭澤令的那幾斗米一經消費,前景并不好。“豈能為五斗米折要”,便“即日解綬去職”的一拂,雖然拂出魏晉名士的最高風流,卻解決不了饑貧寒凍、少酒,甚至有抹下臉去討飯等問題。他向貧窮欣然奔去,愉快地扛起鋤頭,加入廬山腳下赤貧的農夫行列,遭受種種折磨而矢志不移,這簡直有點像他筆下荊軻“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永不回頭的精神,雖然一個“金剛怒目”,一個欣然微笑。在“一去十三年”的仕隱之際,他早琢磨過隱居就得貧的問題。所謂“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但“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他終于跑到廬山腳下做起了農夫。在未永歸前,他的日子有時也不見好,《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宅中,了無一可悅。”歸隱后,也有一段舒心的日子。《雜詩》其四:“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但在50歲時就已“寒餒常糟糠”,就連“粳糧大布”也接繼不上,已經到了《雜詩》其八“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的地步!就在寫“采菊東籬下”的53歲,在同組詩中他想到貧窮的伯夷、叔齊、顏回、榮啟期等人。次年的《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描寫了隱居后接連的不幸,先是遇火災,接著又是蟲災:“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他的生活進入了:


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


如此泣寒叫饑的程度,是不是有求于做官的朋友,是需要周濟,還是想求薦入仕?看他末了一曰“在己何怨天”,再曰“慷慨獨悲歌”,不怨天尤人,所有這些都因“在己”——自尋的,也就是甘于斯、苦于斯而已。大名士向人叫苦連天,不過是以苦示志,官都不做,還有何求!這詩用了他不常用的狠重字眼,比如“抱饑”,說自己“寒夜無被”,白天晚上都凍得受不了,是不是有些夸張?看此前四年《雜詩》其八說的“御冬足大布,粗已應陽”,都已成了“不能得”的“奢侈品”,則覺得這詩“無被”云云,還是接近他的處境,似乎沒有多少水分,因為先乎此他連“飽粳糧”都成了“但愿”,甚或斷炊,又怎能懷疑“無被”非真呢!陶詩這類直面慘淡貧窮的田園詩,雖然常在末尾要說一兩句自我安慰的話,比如“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或者“吁嗟身后名,于我如浮煙”,但在這類詩中,同樣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平淡”的風格,就是結尾也看不出他有多少“悠然”和“清雅”來。

組詩《詠貧士》后五首寫了上古及兩漢一系列貧士:榮啟期、原憲、黔婁、袁安、張仲蔚、黃子廉,用他們安貧樂道鼓勵自己,正如組詩最后說的“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修”。這些貧士實際上不過都是一些引子,寫他們亦即寫自己,實為夫子自道。比如其五“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正是他自己的寫照。至于“芻藁有常溫,采莒足朝餐。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簡直是以今度古、以己視人,把這些懷古詩看做詠懷詩未嘗不可。雖則如此,我們無心把它們都看做“田園詩”。但這組詩前兩首是純然的“自畫像”,其一云:“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其二說:


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


枯條滿園的冬季,抵御“凄厲”的方式,就是在南墻下曬太陽。所謂“擁褐”大概是穿著破棉襖,手塞進袖筒縮成一團的樣子;酒可御寒,但壺底朝天卻倒不出幾滴來;該做飯時,灶房冒不出一絲煙來。日過午還吃不上飯,又冷且饑,什么也做不成,腹饑身凍,又怎么研討詩書?農夫的冬閑,哪能比得上孔夫子厄于陳蔡的大事業,陶夫人恐怕難免“慍見言”了。這詩寫得真是“不見煙火”,用筆如刀,宛然一幅單色木刻,一個“貧士”難堪的一舉一動如在眼前。這里沒有“靜穆”“清雅”,也察覺不出任何“平淡”的意味來,只是赤裸裸地一貧如洗,處處尷尬,時時無奈。他把自己置于貧士畫廊的首位,加上“枯條”和茅屋的背景,描述田園生活冬日的一天,印象極為鮮明。

圖16 清 石濤 陶淵明詩意圖(其八饑來驅我去)

陶集中有首討飯詩《乞食》,有人說是“打秋風”,未免看得太輕!陶的隱居就是種地,在過去屬于賤民細業,當然會受凍挨餓。“餓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非餓漢不能道。“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則是自尊的詩人的真實情感。“驅”字是那么狠重,使“來”與“去”碰撞出許多火花。畫上彎曲狹窄的長堤,伸出左上畫外,人物踽踽獨行,兩袖抱懷,顯示“不知竟何之”的尷尬。那道長堤,蓋謂這位大隱并不飄逸的人生道路,不知具有多少艱難。

陶淵明有個性有毅力,對貧寒的沖擊有精神的盾牌抵之,以苦中作樂的幽默方式體現他的矢志不移,他的《答龐參軍》寫“朝為灌園,夕偃蓬廬”的樂于田園的一面,也寫“舊谷既沒,新谷未登”的饑乏之患,更屬有感而作: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這首《有會而作》,實在是一首“饑餓之歌”。“長饑”斷續陪伴了一生,直到臨終。劉宋元嘉三年(426),江州刺史檀道濟請他出仕,62歲的陶淵明已饑餓“偃臥,瘠餒有日矣”,如果一當官,問題都會解決。“道濟饋肉,麾而去之”,在易代之后,他對官場還有什么希望?在最迫切需要填肚子的時候,他想起不食“嗟來之食”的蒙袂餓者。所謂“粥者”,或許包括檀道濟在類;所謂不以“嗟來”為恨,而以“蒙袂”為非,陶對檀的“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的逼仕,揮揮手打發掉了,并未覺得其“善”。所以“常善粥者心”四句,全是反語,就是說“在昔余多師”之中,正有蒙袂的餓者。他要歸于“固窮”,直到“餒也已矣夫”,也不和污世俗物打交道。《朱子語類》卷三十四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淡,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這話真說到要緊處。餓著肚子說“菽麥實所羨,孰敢羨甘肥”的大實話,又說些“常善粥者心”之類的歪打正著的話,也就是熱嘲冷諷,最后用“固窮”頂住,以“餒也已矣夫”鳴志,真是抑揚爽朗,跌宕昭彰。所謂“平淡”與此絕無緣,空腹餓肚的時候,誰也不會“平淡”,就是想“平淡”也“平淡”不起來,何況淵明身在“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的處境里。

淵明還有首至為酸辛的《乞食》,為人爭訟得也至為辛酸:“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開頭這幾句,不知讓人慨生多少感喟,如果像朱熹所說淵明“好名”,好名的人最愛面子,而乞食討飯吃又是最沒面子的。一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個聲響士林的大名士,去“叩門”伸手,簡直讓人匪夷所思!所以有人說這是“打秋風”,熬不住粗茶淡飯,混頓好吃的;或言向做官的友人求援;甚或說“從這種為求生而向官場朋友乞討的行為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卑賤”。又謂《怨詩楚調示鄧治中龐主簿》的末四句:“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可以說這是全詩的主旨所在。它們表明淵明已開始想利用友人關系而向這兩位官僚乞求以擺脫貧窮潦倒的困境,為此他甚至可以不惜放棄‘隱士’的‘身后名’。”〔日〕岡村繁:《陶淵明李白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6頁。晉人講風度好名聲,淵明或許未能免俗。棄官就是奔向貧窮,隱士會有名聲,但說淵明是為了名聲而甘于貧窮隱居,這誰也不會相信。名如浮煙正是聲明隱居不是終極,只是個方式,不在像爛泥塘一樣的官場隨俗俯仰,而去追求獨立自主的人格價值,才是“真意”所在。不過,這層“真意”不好明說,所以他才“慷慨獨悲歌”,只希望官場友人能像鐘子期那樣能理解。不然,他做過桓玄、劉裕、劉敬宣那樣頭面人物的參軍,何必向州主簿、治中去求援呢。換句話說,若他要做官,不知多少官要他去做,大名鼎鼎的江州刺史檀道濟不就曾親赴其廬求過他嗎!所以,把此詩及《有會而作》與《乞食》,看做“他為茍延生活而開始向官場朋友懇請生活物質方面的救助”,“由此可見他是個賴他人而生存的人”,“或者說是賴權力生存的人”,“又可見出是個趨炎附勢的人”〔日〕岡村繁:《陶淵明李白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0~101頁。,這種逐步升級的說法,真不知從何說起。陶淵明乞食的“斯里”,何以有那么多的有“權力”的人,他為什么當年不在桓玄、劉裕那里“趨炎附勢”,為什么卻擠著眼睛到他的茅屋附近去趨附炎勢,這真是應了俗語“飽漢不知餓漢饑”的話。此詩用了狠重的“驅”、“竟”,饑餓像魔鬼一樣把他趕出草廬,當他意識到急需食物須去“乞”,他犯懵了,“不知竟何之”,到什么地方去,去敲誰家的門?當他“行行”時,猶豫、惶悔和挖肚掏腸般的饑餓攪成一團亂麻,終于“行行”到“斯里”;或許又彷徨了,又畏葸了。當他鼓起最后勇氣敲開了一家的門,卻再也說不出什么來。吃了一頓飯,對這位“新知”的謝意,他只有“冥報”!其前提是“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他想起韓信,雖然前冠“愧我非”,盡量淡化鋒芒,減少政治色彩,這和他忽然歌詠荊軻、刑天,都基于同樣的思想基礎,對政治并未忘懷——當然并不是想求人去再做官。

對于陶詩這類反映生活困苦的詩,說到他的經歷及思想時人們樂于言及,論到其詩風格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鐘嶸謂陶詩源于建安文學的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應詩佚失無幾,風貌難詳;而“左思風力”向來以建安風骨的“遺響嗣音”著稱,建安群英以枯勁有力之筆展示災難的人生,陶詩得其仿佛,以此展露自己遭受的煎熬。比起建安文學疏闊粗糙,顯得親切而更為生活化,雖因時代風氣形成的“意閑”個性,常把這些健語淡化,但其中所挾帶憤然不平之氣,猶如描寫田園風光所挾帶拒絕的“輪鞅華軒”世界一樣,是不難看出的。倘若把“又協左思風力”僅僅局限在《詠荊軻》、《讀山海經》之類,是一個不小的誤解。如果把這些田園生活的饑貧凍餓,有意無意置于田園詩之外,那就是誤解中的再誤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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