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園詩中的兩個對立世界
說到陶詩,誰都會先想到他的田園詩,“平淡”的風(fēng)格早已層累為積久成習(xí)的不爭之論。其實陶之田園詩存乎兩個世界,一是鳥飛風(fēng)拂的田園,一是作者橫眉冷對的官場世界。倘若只看到和煦安寧的田園,確實“平淡”極了;但將之與厭憎的官場合觀,我們就不敢說“平淡”了。如此兩方,執(zhí)其一端,不得其概。倘若人為取舍或無意忽視,均失其真。論此兩端,先得勾勒一下田園詩的外延界線。雞鳴狗吠、茅屋草舍,自不待言;東籬采菊、悠然見山,也不必要排除;種豆鋤草,良苗懷新,應(yīng)最為當(dāng)行;農(nóng)人交往,但言桑麻,亦屬正宗。舉凡田園風(fēng)光,春種秋收,田家議論,饑寒所迫,災(zāi)害所至,農(nóng)閑消暇,都應(yīng)當(dāng)包括在內(nèi)。我們沒有必要把它分為農(nóng)事詩、農(nóng)村景物詩或其他什么幾類。
說到陶淵明與田園詩,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飲酒》其五,恐怕誰都會想到此詩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最能代表他,也最能代表田園詩。日本作家夏木漱石《草枕》說:“僅此兩句,便表現(xiàn)了忘卻俗世一切辛酸痛苦的境界。寫此詩的心情,既不是因為籬笆對面鄰女的窺視,也不是由于南山親友獲得了俸職。這完全是一種超然的,滌蕩利害得失之污濁的曠怡心靈?!睂宸毕壬f:“這兩句不僅漱石愛吟,事實上一千三百多年來,無論在中國,抑或在日本、韓國,它都被一直推崇熱愛,并受到極高贊賞?!讹嬀啤吩姷谖迨妆旧恚跍Y明眾多詩篇中也堪稱代表。該詩受到人們高度贊頌的原因正是在于它寧靜自然的格調(diào)和遠(yuǎn)超塵俗的飄逸境界?!?img alt="〔日〕岡村繁:《陶淵明李白新論》,陸曉光、笠征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812-zyffl1i82nAHrSAqq6ng3DbqzSqBfykQ-0-5192ae6542b82a3531882bfdacba0d6b">

圖14 當(dāng)代 衛(wèi)俊秀飲酒(其五)
衛(wèi)俊秀 先生是陜西師范大學(xué)已故書法家,長于行草,草書猶著。此幅結(jié)體凝練,用筆如古藤盤結(jié),時帶飛白。衛(wèi)老占籍山西,尊崇鄉(xiāng)賢傅山草書,然實有出藍(lán)之色。是幅為晚年之作,洵為人書俱老。
東籬秋菊,以及作為背景的靜默的南山,確實是陶之田園詩里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只看這兩句詩不能說不平淡,不能說不飄逸。但此詩一開口即道“結(jié)廬在人境”,廬是至為簡陋的村舍茅屋,卻用了莊重肅穆的“結(jié)”,表示這要費點勁兒。也說明鐵了心,不再出仕了?!敖Y(jié)廬”就“結(jié)廬”,何必一定要標(biāo)出“在人境”,一則指明已屬“回鄉(xiāng)隱士”;二則潯陽地處東部首都建康和西部中心江陵中間,江陵軍閥的叛逆與東晉的安危,使?jié)£柍蔀楸亟?jīng)之地或扯鋸爭奪的軍事要沖。所以陶之回鄉(xiāng)隱居,就好像來到一個多事之地,這對好愛閑靜的人來說實在無可奈何,所以立即堅決表示——“而無車馬喧”,此處拒絕“車馬喧”,高車大馬的顯宦也一概謝絕。骨相崚嶒的“而”置于句首,就很有些火氣,對“車馬喧”世界,至少表示鄙夷和厭棄,甚或骨子里帶有“橫眉冷對”。前人都說此詩之“根”或真意所在,全聚集在“心遠(yuǎn)”二字。鐘惺《古詩歸》卷九甚至說這是“千古名士高人之根”?!靶倪h(yuǎn)”實即高遠(yuǎn),無欲則高,心中既已滌蕩,私欲不存,胸中自有高遠(yuǎn)境界。蕭統(tǒng)曾謂陶詩跌宕昭彰,抑揚爽朗,觀此詩開頭四句最為恰當(dāng)。
然后觀照中四句,秋菊所象征的人格,南山所暗示的境界,其內(nèi)含意蘊不就很清晰了嗎!那迎秋冒霜而開的秋菊,不正是面對“車馬喧”大皺其眉的人格再現(xiàn)!那意不在山、適與境會的南山,不正是堅持追求貞志不休“不汲汲于富貴”的境界!結(jié)束覓食的歸鳥,未嘗和從官場歸來的詩人沒有共同點。山氣的自然變化,不正是愛好自由的個性的物化?按理,站在東籬應(yīng)當(dāng)看到許多景物,一經(jīng)“遠(yuǎn)心”篩選,均與“車馬喧”形成對立。有對田園世界的熱愛,也有對“車馬喧”世界的厭憎,兩個世界壁壘森嚴(yán)對峙于詩中。怎能只看到秋菊與南山,而忘卻“心遠(yuǎn)地偏”與“車馬喧”呢?我們只覺并非渾身的“閑靜、清雅”,所以陶淵明才高雅!
在《飲酒》其九中,他以《楚辭》中《漁父》、《卜居》的手法,虛擬田父勸其出仕,對田父口氣很委婉,但一說到做官,則非常決絕:一曰“稟氣寡所諧”,再曰“違己詎非迷”,復(fù)曰“吾駕不可回”!像這類詩,就看不到“平淡”,田園和官場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說它幾近“金剛怒目”,恐怕也不算過分。兩個世界不是在陶的田園詩偶然一現(xiàn),而是經(jīng)過五官三休的體認(rèn)形成的基本理念,貫穿在歸隱后整個田園詩中。著名的《歸園田居五首》,其一把官場視作“塵網(wǎng)”、“樊籠”,喻己為“羈鳥”、“池魚”,這是從官場過來人的話,表明缺乏“適俗韻”——適合官場的秉性,視“官”為俗物,大有不堪回首之慨。梁啟超曾說:“淵明在官場里混那幾年,像一位‘一生愛好是天然’的千金小姐,強逼著去倚門賣笑,那種慘恥悲痛,真是深刻入骨?!?img alt="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梁啟超學(xué)術(shù)論著》文學(xué)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7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812-zyffl1i82nAHrSAqq6ng3DbqzSqBfykQ-0-5192ae6542b82a3531882bfdacba0d6b">這話不無道理。正是出于對世俗官場深惡痛絕,他才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的寧靜和凈潔:“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边@里干干凈凈沒有“塵雜”,真是從官場“塵雜”中過來的人才能有的真切體會。如果把“曖曖”四句和包前裹后的十句議論合看,恐怕不能把它也稱之“平淡”!其二則一開口就說“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稱官務(wù)為“人事”,這還算是好聽的。“寡輪鞅”,就不那么客氣了。在他潛意識里總把腐爛官場作為田園的參照系,用來對比農(nóng)村的純凈和艱辛。其三寫早起晚歸勞動的辛苦,“草盛豆苗稀”頗有些自我揶揄,既然不內(nèi)行,就急忙“晨興理荒穢”,直到“帶月荷鋤歸”。揮鋤對付那些盛草,時間又這樣過量,這“帶月歸”肯定拖著疲憊的身子,這是詩化亦即美化,也是辛苦化,是不言而喻的。還趕上“夕露沾我衣”,所有這些辛苦都是“不足惜”,“但使愿無違”就甘美如意,這真是橫下了心。這種詩像日記,沒有裝點修飾,只有真誠與甘辛,它是用汗水澆灌的,以無休止的疲勞換得的,包含著人生的取舍選擇,其愿就是不做官,把厭棄的官場用暗示顯出,是嚴(yán)肅真摯的,而非平淡輕松。
他歸田后遭遇火災(zāi),迫于災(zāi)害搬過家,嘗過餓凍,甚至還討飯,這些田園詩又怎樣呢?《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把借代官場的“輪鞅”,換作豪奢富麗的“華軒”,家里起火,有多少話要說,他卻先說:“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林室、宅宇、余糧全付火中,那“輪鞅”就更具“華軒”般的誘惑,詩人豈沒想過?但更想的是甘心以辭,想急忙“且遂灌我園”,用“力耕不吾欺”度災(zāi),又怎能再返“大偽斯興”的世界中?面對熊熊烈焰尚如此,至于其他就可想而知了。
災(zāi)難過后,沉重的辛苦來臨。農(nóng)忙要“晨出肆微勤”,到“日入”才“負(fù)耒還”。當(dāng)黃昏“盥濯息檐下”,洗去兩手泥巴,也洗出這首《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他說:“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薄疤锛铱唷辈挥谜f就是文以“華軒”對照出的大實話,“異患干”不是別的,正是“八表同昏,平陸伊徂”的官場險惡。他決心把“肆微勤”當(dāng)做“常業(yè)”,把“四體?!睋Q來微薄收入作為可觀的“歲功”,他堅定地想著:“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躬耕”和“代耕”,田園世界和官場世界,在這里由對峙性轉(zhuǎn)入較量性的比較,態(tài)度似乎沒有乍歸田園那樣的激烈,但是非依舊昭然若揭,取舍依舊朗然不爽,這樣的詩往往出現(xiàn)在此后一段的田園詩中。
有些田園詩,確實只有靜美的農(nóng)村風(fēng)光,只寫風(fēng)兒如何清涼,鳥啼如何歡欣,稻苗如何“懷新”,平疇如何讓人曠怡,但這些多是棄官歸田前之作,那時雖然還“靜念園林好”,但入仕未深,對官場仍抱有徘徊觀望的態(tài)度。在三番五次地出入宦海中,其心態(tài)是《雜詩》其一“一心處兩端”。比如作于38歲時的《和郭主簿》就說過“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看來好像對田園生涯很滿足;而且“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日子過得蠻有味道;另外還有“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的天倫之樂,這時的心境是“此事真復(fù)樂,聊用忘華簪”的“田家樂”。實則他已出仕兩次,宦囊不乏余資,小日子會過得有滋有味,不會有什么拮據(jù)。而且這是對郭主簿說的,這些“田家樂”的話,說起來安全,不會引人驚猜忌。何況“聊用忘華簪”說得極有分寸,不像永歸田園后“甘以辭華軒”那樣斬釘截鐵。所謂“聊用”只是溫和地表示,心底對再仕并未割斷念頭,這也正是后來還有三次出仕的心理基礎(chǔ)。如果把這時期的“一心處兩端”和永歸后的《詠貧士》其五“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相較,就會顯然看出其多所欣的輕松心情,著名的“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即寫于此際。說這些詩“平淡”,豈能有異辭!但他憑著宦資過一段輕松日子,就又急急忙忙“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去做官了,可惜這期間留下的平淡如此的田園詩沒有幾首,而他絕大多數(shù)田園詩都作于永歸之后,卻并不平淡。

圖15 近代 吳昌碩田園風(fēng)味
陶詩于宋上升為經(jīng)典,陶公也成為偶像,從此給丹青家們提供了不少永恒的母題與題材。陶詩的“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或許就是一例?!皥@蔬”既能上詩,也可入畫。大約自明代伊始,徐渭、石濤、蒲華、十萬山人、趙之謙、吳昌碩、白石等均有此類畫傳世,吳昌碩這幅白菜南瓜,題曰“田園風(fēng)光”,可謂陶詩對畫家的感染和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