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論
- 魏耕原
- 9490字
- 2019-12-20 17:53:38
二 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度
辭官歸隱是陶的一生出處大節,屬于顯性的;而對晉室所持之態度,則屬隱性的,顯隱二者互為表里。明了辭官緣由,對他的政治傾向則走近了一步。
好友顏延之《陶征士誄》其序有云:“初辭州府三命,后為彭澤令。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于是乎遠”,主要稱述棄官隱居一面,頗得陶之用心,不愧為陶之摯友。于是《宋書》置之《隱逸傳》,并云:“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室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陶淵明便有了忠于晉室面貌,鐘嶸《詩品》則直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千古赫赫有名的大隱,便基本定型。陶淵明對東晉的政治態度,是研究者繞不過去的焦點,向來爭論分歧極大,是頗為棘手的“老大難”問題。自唐宋以降,基本形成對峙的兩說:一是“忠憤說”,一是“隱逸說”。關系到政治詩人與隱逸詩人,亦即剝離官場淡薄時局與關注東晉政局的區別。對此,須分清三個階段的政治傾向,一是陶之仕宦期,二是晉宋易代時,三是入宋以后。
對于仕宦期,我們曾言陶之仕隱是按照孔子三十而立與四十不惑的名言來安排的。只不過入仕提前一年,歸隱延后一年,從29到41歲,這正是意氣最銳、風華正茂的年月。初為江州祭酒,是為“學仕”,終于彭澤令,歸意已堅,只不過走個下坡路而已。凡總五官三休,而中間三仕,前后八年,被史家看做“不潔去就之跡”,則是考察政治傾向的關鍵。袁行霈先生對此最為用力,總結宋與清以來的發現,對于其間的來龍去脈揭示亦最清晰。他認為:
陶淵明出仕做官,不到別處,恰恰入了荊州軍府桓玄幕中,又入了北府將領劉裕幕中,接著又入了北府舊將劉牢之的兒子劉敬宣的幕中,這難道是偶然的嗎?陶淵明既選擇了東晉政局最動蕩的時候,又選擇了最足以影響東晉政局的兩個軍府,這說明他還是關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雖然他一再說因為親老家貧不得不出仕謀生,但還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且不是主要原因。這八年并不是他最貧窮的時候,并沒有窮到非出仕不可的地步。要出仕也不一定非往政治斗爭的漩渦里跳不可。
陶之出仕這八年,是東晉最為動亂時期。前此王、庾、桓、謝四大家族輪流執政,即使有蘇峻、王敦內亂,亦無傷其元氣,并且取得淝水之捷。自謝安去世,昏聵的司馬道子當軸的東晉政權,把世家大族搞成互相牽制的均衡勢力,至此世家大族與皇權共治的局面宣告結束,內亂于是乎接連哄起?;感脵C而起,江陵西府便成為一時最強的軍事集團,甚得民望物議。然而此前王恭幾次興兵問罪金陵,刺激野心家的胃口,而且桓玄廢替自立,立即成為眾矢之的。冒險家劉裕借機暴起,獲得各方勢力,很快消滅了桓玄集團,轉瞬間變為新的暴發戶。劉裕洞悉桓玄取亡之因,如果對東晉下手過早,就會比桓玄垮臺得更早,所以他把篡晉向后延續到15年之后?;感拇蹠x,標志“王與馬共天下”的門閥政治宣告結束,也給新的野心家提供了絕大的機會?;感臏缤觯粌H顯示世家大族的勢力從此退出軍事政治舞臺,同時昭示東晉賴以支撐的實力業已崩潰。劉裕怕重蹈桓玄失敗的覆轍,故成挾天子以威天下之勢。至于東晉的滅亡,形成不可逆轉之勢,猶如處于貓爪之下的老鼠,被吃掉只不過是遲早的事罷了。所以15年后晉恭帝乖乖“禪讓”就說過:“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img alt="《資治通鑒》卷一百一十九,宋武帝永初元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四冊,第3734頁。又見《宋書·武帝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
然而在如此白云蒼狗迅疾變化時,陶淵明并不可能立即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楚。無論是司馬道子或者王恭、桓玄或者劉裕都打著扶持晉室的旗幟,一切都在偽裝下運作,局外人是不會立即清楚的。所以當桓玄篡晉,因守母喪而在家的陶淵明,雖然避免了一場尷尬,但他只看到“八表同昏,平陸伊阻”的內亂,并沒有意識到已進入各種野心家角逐的“大偽斯興”時代,相反卻認為“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時機蒞臨,時刻準備著“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兌現自己的“猛志”。所謂“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正看出他這時的政治熱情是多么的高漲!

圖9 清 趙之謙 陶與郭璞詩集句聯
上句“猛志逸四?!?,出自陶淵明《雜詩》其五;下句見郭璞《游仙詩》其六。前句本言少年時代“騫翮思遠翥”的大志,下句言長壽超過五個人面龍身的仙人。郭璞《游仙》實是“坎壈詠懷”,與陶之本志其實相距不遠。陶本有“尚奇”一面,諸如“奇文共欣賞”、“獨樹眾乃奇”、“良辰入奇懷”、“瑾瑜發奇光”,有不少奇情異想,而且還說過:“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這是不能過于作真的。郭璞注過《山海經》,陶有《讀山海經》詩13首,從共同的興趣中,也可看出其間的聯系。
不必為尊者諱,陶之“猛志”只能在東晉政權的土壤中滋生,如果脫離東晉政權,不僅難以兌現,他也不愿意另覓新途,否則只能做叛臣篡亂的幫兇。無論陶是怎樣的局外人,亦不至于犯此惡名,做此傻事。東晉從簡文帝開始,即“政由桓氏,祭則寡人”。至孝武帝后期“溺于酒色,殆為長夜之飲”,《晉書·孝武帝》又說:“肆一醉于崇朝,飛千觴于長夜”,“晉祚自此傾矣”。繼位之安帝,《晉書》本紀謂屬于弱智不惠,“自少及長,口不能言,雖寒暑之變,無以辯也,凡所動止,皆非己出”,完全是個十足的傀儡。司馬道子荒乎朝政,王導曾孫王國寶的亂政,顯示了宗室世家大族的昏聵與衰敗。就在晉室危亂的當兒,陶淵明在七八年間先后仕玄仕裕,接著又仕劉敬宣,選擇了當時最大的軍事集團,而桓玄、劉裕起初無不打著扶持或匡復晉室的旗號,那么陶淵明如果不是奔著這個目的而來,又是為了什么?
至于說到出仕,陶詩總要彈起為貧而仕與懷想家園的二重奏,則不能看得過于作真。東晉名士說到做官,就像西晉名士謂錢為阿堵物一樣,總是扭捏而不那么直爽。望空為高,不以事事為務,又是兩晉流行的傳染病,高潔的陶公當然也不能十二萬分地免俗。如果為貧所驅,那么他出仕桓玄前后三年,不至于弄到“口腹自役”地步,又何必興致勃勃地奔到千里之外的劉裕那里?即使果真因貧,憑著他的名聲,搞個彭澤令或什么令,也不是多大的難事,又何必“欣慨交心”地跑到劉裕的軍營里!所以我們說他這一段“東游西走”,只能像他本人所說的“似為饑所驅”,只不過是個幌子。究其本意,也不過是投身亂世漩渦而少不得的幌子,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慮,不能過于流露自己的政治意圖罷了。
既然陶之“猛志”要通過東晉政權才能體現,那么晉室危難之初,他接二連三地出仕,又怎能不是真正扶持或匡復晉室的行為呢?陶淵明又怎能在晉室尚未至一蹶不振之時而袖手旁觀,守在田園去做隔岸觀火的冷眼旁觀者呢?
無論陶之出仕與后來的永歸,都是一種悲劇。陶之真淳卻陷入了桓玄與劉裕的“大偽斯興”之中;欲有所為而又不得不有所不為地徹底歸隱,在東晉后期刀光劍影的斫殺篡奪中,陶淵明的痛苦是難以言喻的。他唯一的護身符只能說是為貧而仕,最后唯一的歸宿只能是田園。這對他都是個悲劇,也是正直士人的規律性悲劇。梁啟超說他的出仕,就像良家女子誤入風塵,這對陶之真而陷入桓、劉之偽來說,是不錯的;至于說“若說所爭在什么姓司馬姓劉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啟超語),那倒是對他極為熱愛的陶淵明,未免是一種誤解。處于封建時代,如果不關注時代的屬姓,恐怕也是難以想象的事。
其次,晉室危殆之際,陶公又持何態度呢?朱自清先生曾說:“陶詩里可以確指為‘忠憤’之作者,大約只有《述酒》詩和《擬古》詩第九?!?img alt="朱自清:《陶詩的深度》,《朱自清說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討論陶對東晉政治態度,起碼這兩首詩是繞不過去的。我們看《擬古》其九“種桑長江邊”一首,朱先生以為“怕只是泛說”。如果把這首當做“田園詩”,則與陶之其他田園諸作極為不類。因為這詩寫得很“泛”,不像那些田園勞作詩寫得具體,有辛苦勞累,有種豆鋤草,有刈稻夕露,有汗水帶著的泥土味。卻是借種桑全發議論,而議論又不像田園詩中那些“田家語”,故歷來大多以為通篇為喻,深有寄托。至于寄托什么,說法頗為分歧。一為時代變遷的泛喻說,不得“謬比易代”,如湯漢、何焯;一為易代說,明人黃文煥謂切合恭帝之廢立,首尾三年?!短赵姵虃鳌分^晉宗室司馬休之討劉裕敗死,如柯葉摧折。今人注陶者亦復如是,各擇所取。蕭統《陶淵明集序》:“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碧赵娧约罢闻c做官至為謹慎小心,甚或模糊其詞以至于跡近朦朧詩。但在當時,大概不至于此。陶去世百年后的蕭統,闡釋陶詩的思想與藝術價值,分明看出陶詩“語時事則指而可想”的特征,確實“帶來一個新的消息”,“也揭露了他性情底奧秘”,“閃耀的識力確是發現了淵明”。進取心健旺的唐代人,只注意他的田園詩的描寫。到了南宋晚季,人們心底已注滿北宋滅亡的隱痛,而又面對江山易主的大悲,就不能不留心起陶詩的內容與思想。然而湯漢略言為“時代遷革”而處身為難之作,為袁行霈注所采。明人黃文煥謂為指廢立恭帝前后三年而發,逯欽立注采之。龔斌據《陶詩程傳》“柯葉枝條,蓋指司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荊州,而道賜發宣城,楚之據長社。迨劉??私?,奔亡相繼,而晉祚始斬。故以春蠶無食、寒衣無待況之”,以為“義熙八年劉毅被誅后,休之為平西將軍、荊州刺史?!x熙十一年春正月,休之父子遂結雍州刺史魯宗之并舉兵討伐劉裕。五月,休之、宗之敗,出奔姚泓。至此,宗室中唯一擁有兵權的司馬休之被劉裕消滅。枝葉摧折之喻即指此”
。近人古直亦持此說:“此首追痛司馬休之之敗也?!兑住吩唬骸渫銎渫觯涤诎??!葜疄闀x室之重,故以桑起興也?!?img alt="古直:《陶靖節詩箋定本》,中華書局1935年版《層冰堂五種》本。"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張芝(李長之)以為喻指桓玄,本可中興晉室,不料篡晉敗死。日本橋川時雄據傅咸《桑樹賦序》、陸機《桑樹》、潘尼《桑樹賦》所言,以為西晉興起與桑相關,“陶公此作,寓言典據,自然分明,蓋遡想皇晉建國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發桑田碧海之嘆耳”
。此受丁福保《陶淵明詩箋注》啟發。丁氏云:“《詩·小雅·小弁》:‘維桑與梓?!室陨1茸趪?,自偏安江左,不值中原,為國日淺矣。”
以上諸說無論如何分歧,均與晉室危亡相關,其間僅存言晉言己之別,而言晉者只存乎時段有異,由此可見,此首非純粹的田園詩,而是借田園以寫時事,猶如熱愛陶詩的辛棄疾,他的《摸魚兒》以婉約詞的形式來抒發豪放詞的悲憤。他對晉室并未忘懷,雖然并非揮之不去的熱忱,而冷靜的語氣不無怨望,然怨望分明來自“枝條始欲茂”的希望,希望有所轉機。可見陶淵明對晉室興衰還是上了心,但在那個局勢多變斫殺連綿時代,他也只能用“田家語”抒發自己的關注與感慨。倘若要指明是何“時事”,那么,從東晉以前荊州軍事位置的重要,加上入桓玄幕的經歷與桓玄得志一時,以及所處江州要沖的耳聞目睹,似乎此詩喻鎮守荊州的司馬休之,較為恰當些。

圖10 明 周位 淵明逸致
畫中陶公大醉,坦腹露胸,似乎渾身發熱,甚至連肩膀都需裸露。雙目微合,下視無心,儼然滿臉醉容。步履蹣跚沉重,因被挽而兩肩微聳。人物容貌清秀,細須微拂,風神曠逸,若玉山欲倒。扶持者分外小心,用力護持,心神專注。兩人形態直曲映照,神情一無心,一緊張,對比有趣。陶之衣紋,線條舒脫,細韌而有彈性,起到烘托人物神情的作用。此畫洵為上乘。然何以醉成如此,卻難以畫出。蕭統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彼瓶勺鳛榇祟愖砭祁}材的補充說明。
如果說此詩是頗費猜詳的朦朧詩,那么《述酒》就更難以琢磨!它在陶集顯得異常怪異,怪得沒有人能搞懂它。它的本身,并不見得有多好。向來平和如話的陶詩,卻忽然冒出晦澀如此的詩,著實令人詫異。但我們想到他以酒為安全的防護,想到心旌搖蕩的《閑情賦》,想到他形影神的對話,想到陶詩既有那么多的隱士貧士,也有荊軻、韓信,以及幽默與浪漫,以及那些以酒命篇的《飲酒》、《止酒》,也應該有首《述酒》,就像有《擬挽歌詩》、《自祭文》,也應有篇《五柳先生傳》一樣。
南宋以前對此詩無人解得。北宋末年的韓駒,或許出于時代動蕩引發的敏感,發現“山陽歸下國”之句,“蓋用山陽事,疑是義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南宋湯漢沿此“突破點”專力于此,對全詩予以系統全面的解釋。其結論有言:
按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罌授張祎,使酖王,祎自飲而卒。既又令兵入逾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詩辭盡隱語,故觀者弗省,獨韓子倉以“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后有感而賦。予反覆詳考,而后知決為零陵哀詩也。因疏其可曉者,以發此者未白之忠憤。
韓駒(字子蒼)從“山陽歸下國”解密,其下句為“成名猶不勤”。湯注進而言之:“魏降漢獻帝為山陽公,而卒弒之?!吨u法》:‘不勤成曰靈?!胖酥鞑簧平K者,有靈若厲之號。此正指零陵先廢而后弒也。曰猶不勤,哀怨之詞也?!贝苏撘怀?,以后古今注家論者多無異詞,似成定論。
然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田曉菲女士力駁此說之非,以《清醒的闡釋:〈述酒〉》另辟新說。以為文學作品的“山陽”,于讀者的“第一反應,只能是‘竹林七賢’”,因為向秀《思舊賦》“經山陽之舊居”,遂使“‘山陽篇’、‘山陽賦’,成為人人皆知的典故”,“劉宋之后,‘山陽’仍頻頻在詩文中出現”,“幾乎無一例外都和竹林七賢有關”。“除了嵇康被禍之外,其他六人都終于出仕,下國者,諸侯之封地,歸下國,即指出仕而言”。又言:“竹林七賢全都好酒善飲,以沉酣放縱得名。詳此,則‘成名猶不勤’一句當可迎刃而解,蓋暗示六賢相繼出仕,沒有堅持‘以酒為名’耳。”如此抓住“突破口”,確實新人耳目。然細想,“山陽”的“第一反應”是嵇康,而非“竹林七賢”。且嵇康激烈反對出仕,也從未歸過“下國”。去掉嵇康,這不成了“竹林六賢”?其二,似乎一時還想不起“山陽”就是竹林七賢的代名詞,且論者也未舉出實例,哪怕一個也好!再次,竹林七賢中的山濤出仕后夠勤快的,接連不斷地推薦所品鑒的人物,使“山公啟事”大出風采!還有擁推司馬集團的《勸晉表》就出自阮籍之手,這些怎能謂之“不勤”呢?復次,從陶淵明詩里可以看出嵇康、阮籍的影響,大概不會用“成名猶不勤”言及,何況阮籍等在未出仕前就已“成名”。所以陶詩此兩句不是說的“晉人心目中的‘山陽’”,而是自己心中的,否則晉人作玄言詩,陶就不會去作與眾不同的田園詩。

圖11 明 陳洪綬 陶淵明圖卷(貰酒)
此亦陳氏所畫陶公十二圖之一。一童子或幼子前行,陶公隨后,步履蹣跚。童子雖背面,然與陶構成呼應狀。內容大約得錢買酒事,描寫深入陶公日常生活,人物神情欣然。
總之,田著要竭力“把《述酒》詩從它傳統的闡釋框架里剝離出來,從一個嶄新的闡釋角度對它進行考察”,認為“韓駒和湯漢以此詩為‘隱語’,‘疑詞’,‘辭之廋也’,蘊涵了忠于東晉王朝的詩人‘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的‘主弒國亡’之痛,這一政治闡釋的宏觀背景,是宋代理學的昌盛,也是宋代以烏臺詩案為標志的文字獄之興”。傳統與非傳統的兩種闡釋,懸若天壤,若比勘起來,非常有趣:

以上兩種闡釋竟然如此懸殊,就像李商隱的《錦瑟》,橫嶺側峰,可以滋生許多不同解釋。正如以“‘飲酒’來闡釋《述酒》”的論者所言:“《述酒》以政治寓言作為闡釋的框架,但都是從一個固定的角度逐字逐句解說文本,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言之成理。這讓我們格外清楚地看到內在于闡釋行為的任意性,和文本自身具有的張力?!?img alt="《塵幾錄》,第4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準乎此,我們對飲酒說的理路,不是也有上邊同樣的感覺嗎?
首先的問題,正如飲酒說論者指出那樣:“為什么陶淵明詩風向來如此平易,集中突然出現這樣一首‘晦澀’的詩?這個問題,是許多論者在談及這首詩時都曾提出過或者想到過的。正因為沒有更好的答案,人們才會認定這是詩人諷喻政治時事的結果(自晦其詞,不使讀者窺知真意)。但是假如提出問題本身就存在問題,那么這樣的問題所引起的答案只能進一步誤導我們?!睂Υ耍撜咦约夯卮穑骸笆紫?,對于陶淵明同時代人來說,《述酒》一詩未必‘晦澀’。其次,陶淵明詩風的平易,在很大程度上是宋人在校訂抄本異文時加以刻意取舍的結果?!鋵?,我們閱讀陶詩,不應該囿于宋代人的觀點,而應該記住南北朝時人陽休之的評價,所謂陶詩‘往往有奇絕異語’者是也?!?img alt="《塵幾錄》,第24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
人所共知陶詩言酒極多,比陽休之尚早的蕭統《陶淵明集序》說過:“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蔽覀冊浗y計,陶集言酒詩將近一半,為何其他都那么“平易”,唯獨此首如此“晦澀”?我們又知道陶詩凡言及做官,自始及生命終歇都極為謹慎小心,制作了許多的代名詞,就連辭掉一個小小彭澤令,都要迂回說成“駿奔”妹喪。至于對復雜動蕩時局的直言之詩一首也沒有。他又不是一個天生的樂于隱居的人,至于無奈歸隱后,仕與隱矛盾仍然在心里較量。因為他本來就是欲有為而不能有所為,他所生存的東晉已處于岌岌可危的時代,高門大族也退身自保,又怎能為陶淵明提供大展猛志的空隙,不依附某一為爭權而斫殺的軍事集團,就只能回歸田園。他選擇了后者,但并未忘懷東晉政局,何況他是從那個不爭氣的東晉政權進出不已的人。所以,《述酒》詩的政治說,還是能貼近陶之心底。如果依了“飲酒說”,那倒是把他高高懸在空中,剝離了他的生態環境。
陶集異文之多則有目共睹,不僅僅是《述酒》如此。現在傳下來的宋人刻本,都保留著異文,這也是宋本珍貴的原因之一。何以它詩有宋人“刻意取舍”而那么“平易”,而唯獨此首卻如此“晦澀”,恐怕也是說不過去的。即使按宋人舍去的異文看此詩,也恐怕不是單純的喝酒詩,否則,陶淵明很可能有跡近酒徒的嫌疑。《述酒》的朦朧特征,不自陶始,對陶頗有影響的阮籍《詠懷》已發其軔,因為他們所處時代太相似,阮籍詩倒對解讀《述酒》有指南作用。
說到傳統作用于陶詩的效果,“飲酒說”的論者又有言:“陶淵明的閱讀范圍相當廣泛,而他所受到的文學影響,在其詩文中表現得十分清楚,姑且不談具體字句,只就詩賦主題來看,如《詠三良》、《詠二疏》、《詠荊軻》諸詩,從曹魏到東晉,已經形成了一個源遠流長的詩歌傳統;再比如《擬古》其九‘種桑長江邊’一首,往往被解釋為傷悼易代,但是,其文學樣范乃是酈炎(150~177)的《見志詩》和繁欽的(?~218)《詠蕙詩》?!?img alt="《塵幾錄》,第24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這種強調“一首詩孕育另一首詩”的說法,把接受傳統的影響,看成不同時代的翻版,尤顯得絕對。陶之《桃花源記》并不等于《老子》的小國寡民,田園貧窮的描述之于西晉束皙《貧家賦》、《餅賦》,田園風光與湛方生田家詩,《歸去來兮辭》與其藍本張衡《歸田賦》亦有很大的區別。《閑情賦》之于張衡、蔡邕諸作,《感士不遇賦》之于董仲舒與司馬遷,都是“孕育”出來的,那陶淵明只能像陸機那樣,就不可能耀眼于六朝!
即如《述酒》,既然是寫日常飲酒,何必要用那么多代名詞指酒,有何必要繞那么大的彎子;酒之有無,亦不至于“流淚抱中嘆”;梁孝王諸臣,怎能稱作“諸梁”,而喪其身又非僅“羊勝”一人。把他們和酒扯上,也未免過于紆遠;詩人要離開舊居求仙,而舊居怎能稱作“舊京”。而陶本人是不是對求仙有興趣,亦成問題。“遺薰”即使如論者所說的“遺芳”,這和酒又怎么沾上邊;同樣“奇文”又與“飲酒賦詩”有何關系?總之,陶淵明如此寫酒,如此手法,在陶詩不會找出第二例來。所以比較起來,還是政治說基本切合。從中看來,對晉室的衰敗,哀其不幸,怨其不爭,流露的態度還是“指而可想”的。
劉宋易代之后,陶詩對亡晉的態度亦有流露。一般認為《詠二疏》、《詠三良》、《詠荊軻》詩體相同,內容又相互闡發,當為一時所作,作于劉宋開國不久。湯漢說:“二疏取其歸,三良與主同死,荊卿為主報仇,皆托古以自見云?!?img alt="湯漢:《陶靖節先生詩》卷四,《叢書集成》本。"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陶在41歲時決然歸隱,本身就對晉室感到失望而不能有所為,歌詠隱士本是陶詩一大宗,“取其歸”當是題中應有之義。詠三良又豈能是“與主同死”?時下論者以為屬于一般詠史,未必影射現實。或認為作于出仕前家居之時,屬于模擬舊題。張協《詠史》一首,即詠二疏。曹植有《三良詩》,王粲《詠史》、阮籍《詠史》二首之一,亦同。左思《詠史》之六,阮瑀《詠史》其二亦詠荊軻。詠史一般借以詠懷,陶亦言“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當不能以泛泛之作待之。陶澍說:“古人詠史,皆是詠懷,未有泛作史論者。曹子建《詠三良》:‘功名不可為,忠義我所安?!丝何闹疀霰?,而欲效秦公子上書,愿葬驪山之足者也。淵明云:‘厚恩固難忘,投義志所希?!说繌埿勚蝗踢M毒,而自飲先死也。況二疏明進退之節,荊軻寓報仇之志,皆是詠懷,無關論古,而諸家紛紛論三良之當死不當死,去詩意何啻千里!”三篇結尾,都有直接表態式的議論,言二疏則云“誰云其人亡,久而道彌著”,對三良則言“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謂荊軻則云“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澍所說“皆是詠懷,無關論古”,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清初邱嘉穗即言:“但細玩三篇結句,正復無限深情,不待議論而其意已彰矣。淵明仕彭澤而歸,亦與二疏同,故托以見意?!钡詾椤按讼氯?,皆有次第。詠二疏去位,所以自況其辭彭澤而歸田也。詠三良從死,所以自傷其若果從晉恭帝而死。詠荊軻刺秦,所以自傷其不得討劉裕篡弒之罪也”
。如果從殉死與討劉看,未免執泥。陶澍謂詠三良悼張袆飲藥先死,未嘗不算一解,然平和的陶淵明怎么想起來歌頌“暗殺黨”式的刺客?雖然他壯年三入軍幕,但要動刀動槍恐不見得。龔自珍《己亥雜詩》就說過:“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倍f和他自己一點無關,“未必別有深意”(朱自清語),只是泛詠史事,恐怕有些簡單。朱熹說這詩“露出本相”,不然“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似乎更合乎情理。建安詩人詠荊軻,意在士為知己者死,是給主子說好聽的。左思只看重豪飲燕市蔑視豪右的布衣精神,不涉刺秦事。陶詩熱烈地描寫了全過程,末尾尚言:“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碧沼衅胶鸵灿猩衅嬉幻?,這詩也寫得熱血噴涌,當自有所用意。清人馬璞說陶之詠史詩“皆有意。二疏辭官……是淵明之所深與,三良則以殉君者對照弒君,荊軻則以報秦者感懷報宋,故其辭多慷慨?!?img alt="馬璞:《陶詩本義》卷四,清與善堂刊本。"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D6BE5/13173364705549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2588142-rp8SPXTFa09P6cVEtwO4rS7hfrh8k1mP-0-2b40b0032a72abb33ac0850be951e9b4">溫汝能亦言:“荊卿刺秦不中,千古恨事。先生目擊禪代,時具滿腔熱血,觀此篇可以二知其志矣。人只知先生終隱柴桑,安貧樂道,豈知卻別有心事在。賢者固不可測,英雄豪杰中人,安知不即學道中人耶!”
然前人亦有異見:“靖節詩,惟《擬古》及《述酒》一篇,中有悼國傷時之語,其他不過寫其常情耳,未嘗沾沾以忠悃自居也。”
陶對東晉雖不一定全然“忠悃”,然亦不能排除同情,而在詩中不能不有所流露。
最后我們得看《讀山海經》中引人注目的精衛刑天一首。梁啟超謂此類詩“不知不覺把他的‘潛在意識’沖動出來了”,此亦朱熹所說的“露出本相”,魯迅先生則稱為“金剛怒目式”之作。袁行霈先生則謂夸父一首:“余以為此篇乃耕種之余,流觀之間,隨手記錄,敷衍成詩,未必有政治寄托。如作謎語觀之,求之愈深,離之愈遠矣。”對精衛一首亦言:“非悲易代,亦非以精衛、刑天自喻也。”陶作有“自娛”性,然亦有“示志”性。所以袁先生又說這組詩“間或流露其情懷”
。陶詩常把酒做面子,用作包裝,這類神話詩,亦當作如是觀。只是近當代學人似乎比古人變得稍為謹慎,好像不愿意說破,僅點到為止,似乎時代懸隔,“語時事則指而可想”的效應隨著時間蒸發得愈加稀薄,只留下“‘潛在意識’的沖動”和外在的“金剛怒目”,和他所處的時代缺了聯系的代溝。但這詩的“猛志”,使我們想起了《雜詩》其五,說他回憶少壯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只是現在“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又云“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和此詩的“徒設在昔心,良晨詎可待”很有些接近。但精衛詩語氣剛猛,悲憤之意可見,當和《詠荊軻》屬于同類。
總之,陶對東晉的衰敗滅亡是同情的,關注的,并非冷漠而不置可否,而對劉宋政權則沒有好感。被同情者消失,所反感者興立,這對他無疑是絕大的悲劇,然而他的詩文以及所體現的人格構筑卻是成功的,作為一種范型,影響百代,乃至于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