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媒介學
一、媒介學的淵源、定義及特征
(一)淵源
媒介學(mésologie)一詞來自于法語,詞源出自希臘文的“mesoos”,詞義為“居間者”或“中介者”。法國人最先將這一詞語用于比較文學研究,用以研究不同國家之間所發生的文學關系過程中的中介活動。法國學派認為,國與國之間文學影響關系的產生,必然存在放送者和接收者,在放送者和接收者之間,又必然有一個傳遞者。這個傳遞者就是媒介者。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事物。媒介者把一國或民族的文學作品、文學理論或文學思潮傳播給另一國或民族,使它們之間產生影響的事實聯系。
(二)定義
有關媒介學的定義,不同學派有不同的論述。法國學派是以事實聯系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媒介學是他們首當其沖的研究焦點。1931年,梵·第根在《比較文學論》中認為,“在兩個民族文學交流的方式中,‘媒介’應給予重要的地位。媒介為外國文學在一個國家的擴散,為一個民族文學吸收采納外國文學中的思想、形式提供了便利”。在兩種或兩種以上文學發生相互關系的“經過路線”中,從“放送者”到“接收者”,往往是由媒介者來溝通的。媒介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團體,包括朋友的集團、文學社團、沙龍、宮廷等“社會環境”,還可以是論文、報刊、譯文等。1951年,基亞在《比較文學》中介紹了比較文學的七大研究領域,將“世界主義文學的傳播者”列在首位,并對其作了詳細的論述。基亞認為,媒介學研究的對象是“有助于國與國或文學與文學之間了解的人士或典籍”,這些人和物包括五類:語言知識或語言學家,翻譯作品或譯者,評論文獻與報章雜志,旅游與觀光客,一種因為地理與文化特殊情況所造成的國際公民。
1983年,布呂奈爾等在《什么是比較文學》中從“人及其見證”和“工具”兩個方面,用豐富的實例論述了旅游者、旅游的影響、集體的作用、印刷品的文學、翻譯與改編等一系列涉及文學的媒介。
倡導平行研究的美國學派的比較文學學者對媒介學也給予了關注和論述。韋斯坦因在《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中提及了“放送者”、“接收者”和“媒介者”,特別提到了大眾傳播媒介(廣播、電視、電影等)對接收者接受外國文學知識所起的作用。
1993年,英國比較文學學者蘇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1945—)在《比較文學》中主張將比較文學當做翻譯研究的一個有價值的研究領域,突出文學翻譯在比較文學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由于翻譯是媒介學中的主要傳播方式,巴斯奈特的論述無疑對媒介學的理論和實踐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從20世紀20年代比較文學的興起到80年代的興盛,我國比較文學學者融匯了西方各學派的理論,對媒介學作了借鑒式的論述。1984年,盧康華、孫景堯在《比較文學導論》中將媒介學定義為“研究不同國家文學產生影響的具體途徑和手段”。1993年,趙毅衡、周發祥的《比較文學類型研究》將媒介學定義為“研究文學借以跨越國界進行傳播的中介活動的學問”
。曹順慶的《比較文學教程》這樣定義:“媒介學(Mésology)是與影響研究有關的術語,它是影響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外國作品進入本國的方式、途徑、手段及其背后的因果規律。”
從這些定義可以看出,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將媒介學限定在影響性的文學關系范圍內。
通過梳理和分析,我們認為,媒介學是對國與國文學和文化間的關系的研究,它主要以一個國家的文學對另一個國家的文學發生影響的方式、手段、途徑以及原因和效果等為主要研究內容。
(三)特征
媒介學研究的是國與國文學和文化間的關系。這就意味著,比較文學媒介學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首先是實證性。媒介學作為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比較文學形成的內在邏輯和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密切相關。比較文學的誕生深受19世紀法國的實證主義哲學影響。在這一哲學的滲透和影響下,法國的比較文學學者從一開始就注重研究和考證“國際文學關系”,力圖尋找事實聯系。第一個系統闡述法國學派觀點的梵·第根從“放送者”、“傳遞者”、“接收者”這條路徑探尋到比較文學的三個研究內容:淵源學、媒介學、流傳學。這就從理論上為探討各國文學和文化間的事實聯系的研究奠定了基礎。此后,確定法國學派體系的卡雷和基亞繼承和發展了梵·第根的理論,認為比較文學不是文學的比較,而是“國際文學關系”。基亞說:“比較文學是國際文學關系史。比較學者跨越語言或民族的界限,注視著兩種或多種文學之間在題材、思想、書籍或情感方面的彼此滲透。”作為三個研究內容之一的媒介學包括對中介活動的傳遞動機、環境和傳遞者本身的考察,對傳遞活動中的制約因素的查找,對傳遞的效果研究等,這些活動具有實證性。它從譯介、借代、模仿、改編等方面去考察文學之間的聯系,并力圖用實際材料證明這種關系是否確實存在的事實聯系,探討媒介活動具體起了哪些交流、擴散、交換作用,受到了哪些文化、政治、經濟及媒介自身特點的影響。總之,媒介學所研究的事實是列入社會整體的一系列因素的作用和影響。
其次是變異性。中介就是符號解碼和符號化的過程,傳遞者先將放送者的意義進行解碼,即對原符號的識別、理解、闡釋,然后再轉換成語言、文字、圖像等符號,最后到達接收者。其中,解碼、再編碼的過程必然經過傳遞者文化的選擇和過濾而變形,其中包括誤讀、過度闡釋等,也有融合。放送者是傳遞行為的發起人,通常處于主動地位;接收者也不是單純的被動者,而是通過自己的選擇、誤讀、過濾等反饋行為接收信息,具有自身的主動性。無論媒介者是個人、群體還是環境,必然是通過傳遞者的信息接收和反饋而展開的社會互動行為。變異就是在這種社會互動行為中產生的。如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的 The Old Curiosity Shop被翻譯成《孝女耐兒傳》,哈葛德(Sir Henry Rider Haggard,1856—1925)的 Montezuma's Daughter被譯成《英孝子火山報仇記》,克力斯第·穆雷(Christie Murray, 1830—1905)的The Martyred Fool被譯成《雙孝子噀血酬恩記》等。原文和譯文明顯存在著變異。但林紓有意對原文進行“附飾”和“補充”,利用譯語文化的“孝”來解構原文,由此產生了誤讀和誤譯。正是以林紓的“訛”為“媒”,陌生的客體文化被介紹到中國來,為中國讀者所認識和熟悉。又如印度佛經在中國的傳入,中國人用自己的話語,將儒家、道教文化等傳統文化與佛教對話而使印度佛教產生了變異,結果形成了中國佛教的禪宗。由此可見,媒介的介入為主體文化帶來了新的表現形式,有助于主體文化中建構和催生出新的文學和文化樣式,也給媒介學的研究不斷帶來生機。
二、媒介學的研究范圍和對象
比較文學媒介學的研究范圍和對象主要圍繞媒介方式、媒介學的研究類型、媒介效果和媒介本身等來展開。
(一)媒介方式
媒介方式的分類有兩分法、三分法、四分法幾種。基亞在《比較文學》中采用的是人和書籍兩分法,但在人中又包含有“環境”。中國學者中,趙毅衡、周發祥和陳惇、劉象愚以及孟昭毅的劃分幾乎一樣,都采用人、文字材料和環境三分法。曹順慶的《比較文學論》采用了四分法,將人分出了個人和團體兩個類型。這些分類大體相同,學界已達成共識。由此,我們認為媒介方式主要有個人、文字和環境三類。
個人媒介。個人媒介是指把一國文學作品、文學理論或文學思潮傳播給另一國的中間活動的譯者、作家或其他人。依據個人在文學傳播活動過程中的作用,個人媒介又可分為三類:第一,“放送者”國家的個人媒介,即主動將本國文學傳播給他國的人。如1955年薩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和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訪問中國的文化之旅,導致了薩特作品和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和“薩特熱”。第二,“接收者”國家的個人媒介,即主動將外國文學傳播到本國的人。季羨林對印度的《沙恭達羅》等的翻譯,魯迅對俄國的《死魂靈》等的翻譯,就都大大地促進了中印、中俄文學和文化的交流。第三,第三國的個人媒介,即既不是“放送者”國家,也不是“接收者”國家,而是通常所說的“居間者”或“中介者”,他們將一他國文學傳播到另一個他國,成為他國之間的中介和橋梁。如著有《19世紀文學主流》的丹麥文學史學家勃蘭兌斯(Georg Brandes, 1842—1927),研究了19世紀英國、法國、德國的文學,并把自己的研究論述介紹給歐洲各國,讓歐洲各國了解認識19世紀文學主流。
文字媒介。文字媒介是最常見的一種媒介類型,指各國文學與文化交流、傳播的文字記載,如譯本、評介文字、史實文字、游記、報刊雜志、隨筆雜文等。譯本的數目種類繁多,不可勝數。西方的翻譯家翻譯了大量的世界各國的優秀文學作品,法國著名小說家兼英國文學翻譯家夏多布里昂(Franois-Renéde Chateaubriand,1768—1848)翻譯的英國文學作品,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翻譯的美國文學作品,美國文學家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1896—1940)翻譯的法國文學作品,俄國著名詩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1799—1837)和萊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 1814—1841)翻譯的英德法等國的作品,美國詩人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翻譯的中國唐代詩歌。同樣,中國的翻譯家們也譯介了大量他國作品,涉及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科技、軍事等。在游記方面,《馬可·波羅游記》對西方人了解、認識中國起了極好的推動作用。在史實方面,《1898—1949年中外文學比較史》(修訂本上、下卷)(范伯群、朱棟霖)、《西方翻譯簡史》(增訂版)(譚載喜,2004年)、《中國翻譯文學史》(孟昭毅、李載道,2005年)、《中國科學翻譯史》(黎難秋,2006年)等著述涵蓋了全面的翻譯史、翻譯文學史、翻譯理論思想史、文學交流史等豐富的最新成果,論述了它們在傳播世界文明方面的重要作用。報刊雜志方面,法國的《巴黎報》,前蘇聯的《世界文學叢書》、中國的《譯林》、《外國文學評論》、《中國比較文學》等都是典型的文字媒介。
環境媒介。環境媒介是指各國文學和文化交流、傳播的團體、會議或有利于文學文化交流環境、機構或樞紐位置,如文學研究或譯介者組成的文學或翻譯社團、沙龍、學術會議或雜志社、重要的地理位置等。
1954年成立的“國際比較文學協會(ICLA)”及各國成立的分會,為分享傳播研究成果、共同討論比較文學自身的學科理論建設和開拓已經并且正在作出重大貢獻。成立于1953年的“國際翻譯家聯盟”,是國際權威的翻譯工作者聯合組織,起著團結各國翻譯工作者協會,推動其交流與合作的媒介作用。
歷史上法國史達爾夫人(Germaine de Stael,1766—1817)在1795年至1811年間舉辦的“沙龍”擔當過歐洲各國文學間交流的媒介。每三年舉辦一次的世界翻譯大會,成為各國翻譯學術界、產業界進行宣傳、交流、合作的良好契機和重要平臺。
1868年,我國晚清自強運動中由曾國藩、李鴻章等創建設置的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以及隨后出現的翻譯出版機構如京師同文館、商務印書館、中華局與正中書局等,為傳播西方文化作出了重大貢獻。
我國著名的絲綢之路,歷史上的廣州、泉州和意大利的威尼斯,馬六甲海峽、直布羅陀海峽等,憑著優越的地理位置和便利的交通條件,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起著重要作用。
(二)媒介學的研究類型
把一國文學作品、文學理論或文學思潮傳播給他國,其間涉及翻譯、改編與改寫、評介、模仿與借用等。
翻譯。翻譯是一種兩種語言或多種語言間的跨文化的轉換。意大利比較文學家梅雷加利認為“翻譯無疑是不同語種間的文學交流中最重要、最富有特征的媒介”,“應當是比較文學的優先研究對象”。
翻譯本質。德國當代著名的翻譯家弗米爾(H.J.Vermeer,1930—2010)說:“翻譯是一種跨文化的轉換。譯者應精通兩種或多種文化,由于語言是文化內部不可分割的部分,譯者也就相應地精通兩種或多種語言;其次,翻譯從本質上說是一種行為。換句話說,它是一種‘跨文化的行為’。”我國學者許鈞對中西翻譯理論具有代表性的觀點進行了系統梳理和總結后給翻譯下了定義:“翻譯是以符號轉換為手段,意義再生為任務的一項跨文化的交際活動。”
中西兩位學者關于翻譯的本質有共同的觀點。首先,翻譯是一種靜態的兩種或多種語言轉換的活動;其次,是一個動態的跨文化交流的行為。因此,翻譯實質上是一種語言和文化多種因素綜合影響的復雜的社會活動。
翻譯過程。翻譯的過程是一個協調原作、作者、譯者、譯作、讀者等多個要素及其相互之間一系列關系的創作過程。整個的翻譯過程是一個連續的彼此制約的整體,具體體現在社會環境、文化語境、個人素質三個因素對翻譯行為的制約。社會環境指譯者所處的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的狀況。社會環境不同,翻譯的內容與策略也不同,翻譯的風格也就各異。如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為重新復興古希臘和古羅馬文化,當時的學者選擇了與社會需要和風氣趨同的古希臘和古羅馬作家的重要作品,包括歐里庇得斯(Euripides,前485或480—前406)、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賀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前65—前8)等的作品。中國“五四”時期魯迅與弟弟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主要選擇了大量受壓迫的北歐弱小民族、蘇俄等國作品,與當時救亡圖存的政治傾向相契合。文化語境指在特定的時空中由特定的文化積累與文化現狀構成的文化氛圍,包括生存狀態、生活習俗、心理形態、倫理價值等。文化語境對翻譯也起著制約作用。如法國翻譯理論家安托瓦納·貝爾曼(Antoine Berman,1942—1991)對德國浪漫主義時期浪漫派的翻譯內容選擇和翻譯策略做了研究,發現德國浪漫派的翻譯目的在于通過翻譯來吸收他國文化的精華彌補自身文化語境的不足以滋養自身文化。個人素質指個人的學養、審美心理、個性和語言表達水平等素質。這些素質影響著譯者的目標追求和翻譯結果。如在翻譯拜倫詩歌時,梁啟超用元曲體,馬君武用七言古詩體,蘇曼殊用五言古體詩,而胡適則用離騷體。各自的譯詩呈現出了不同的拜倫詩風貌和不同的詩人形象。
總之,翻譯是通過語言文字的轉換把原作引入一個新的文化圈,使原作的文學樣式和文化得以在新的文化圈里交流和傳播,延長了原作的文化和文學的生命。正如謝天振所說,翻譯“使得一部又一部的文學杰作得到了跨越地理、超越時空的傳播和接受”。
改編與改寫。改編是指將一種文學作品的文學樣式和體裁改變成另一種文學樣式和體裁的中介活動,它涉及媒介的改變,如將小說改成電影或劇本,將散文改為音樂來表達。這種改編多是在已有譯本的基礎上進行的,實際上是對原作的“二度變形”。如將莎劇《李爾王》改編為中國的越劇、京劇,將中國的詩歌花木蘭改編成美國迪斯尼動畫電影。
改寫與改編有所不同,它注重將一種文學樣式和體裁的文學作品縮短或擴寫,一般不改變原作品的樣式和體裁,如將長篇小說縮短為短篇小說,或反之。如法國作家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根據《趙氏孤兒》的法譯本改寫成五幕話劇《中國孤兒》,除了“搜孤”“救孤”這一基本情節模仿《趙氏孤兒》之外,其他如時代、劇情、人物、結局、創作意圖等各方面都作了極大的改寫。
改編者或改寫者根據不同的目的和需要,會對原作的內容和形式作出較大的改動而適應受眾的審美趣味和心理接受能力,迎合時代和文化的要求,最終給原作創造了更大的受眾群,延伸了原作的傳播。如我國著名劇作家田漢和夏衍分別在1936年和1943年把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復活》改編成劇本,“兩個改編本都抹去了原作的宗教色彩”,“作品的基調、風格等顯然與小說《復活》有很大的差異,它們被中國化了”。法國作家伏爾泰(Voltaire, 1694—1778)改寫的《中國孤兒》,引起了歐洲各國對東方文化的特殊興趣,加深了人們對東方文化認識和了解,也豐富了法國乃至歐洲的文化資源。
評介。評介指評介者運用一定的文學理論和批評方法對文學作品及與其相關的其他文學現象作出評價并以一定的媒體公布于眾,如書報、雜志、網絡等。評介者在運用理論和方法評介文學作品及與其相關的其他文學現象進行科學分析、推理、歸納、綜合時,往往將自己的先見、經驗、判斷、體會、傾向性等帶入其中,評介本身是一種評介主體經過審美判斷的精神創造活動,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同時,評介者是用當下的文學觀念為標準對文學作品和現象進行觀照、審視,并為當下的文學的發展和創作服務的。茅盾說過:“介紹西洋文學的目的,一半果是欲介紹他們的文學藝術來,一半也為的是欲介紹世界的現代思想——而且這應是更注意些的目的。”例如,在五四新文學運動時期,茅盾撰寫了通俗性的介紹外國文學的讀物《世界文學名著講話》、《漢譯西洋文學名著講話》等,用19世紀著名丹麥文學批評家勃蘭兌斯的方法對能代表西洋文學發展史各個時期的文學思潮、流派、作家及其作品通俗地作了歷史的鳥瞰和評價。茅盾與沈雁冰、鄭振譯等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們對外國文學的評介,對我國現代文學、特別是現代小說的發展,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模仿與借用。模仿指“作家盡可能地將自己的創造個性服從于另一個作家,一般是服從于某一部作品,但又不象翻譯那樣在細節上處處忠實于原作”。模仿有拙劣的模仿和創造性的模仿。對拙劣的模仿,學者們持否定態度,對創造性的模仿則持肯定態度。普希金認為模仿并不一定是“思想貧乏”的表現,它可能標志著一種“對自己的力量的崇高的信念,希望能沿著一位天才的足跡去發現新的世界或者是一種在謙恭中反而更加高昂的情緒,希望能掌握自己所尊崇的范本,并賦予它新的生命”
。普希金在《波爾塔瓦》中表現彼得大帝時就借用了18世紀的英雄詩體,在悼念拜倫的《致大海》中模仿了拜倫詩的詩體形式。我國的巴金走向現實主義的第一步也是模仿外國文學的內容和形式。他用模仿寫出來的作品包括《滅亡》、《新生》、《死去的太陽》、《沙丁》、《愛情三部曲》等,最后才形成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
借用指創作者對他人文學作品中的題材、故事、情節結構、創作方法等內容和形式的一種“橫的移植”。美國比較文學學者約瑟夫·T.肖(Joseph T. Shaw,1874—1952)說:“借用是作家取用現成的素材或方法,特別是格言、意象、比喻、主題、情節成分等。借用的來源可以是作品,也可以是報紙、談話報道或評論。借用可以是一種暗指,隱隱約約表明其文學上的出處;也間或有某種仿效的成分。……批評家和學者的任務則是指出新作中借用的素材與老作品有什么關系——借用的巧妙之處。”約瑟夫·T.肖就借用的概念、來源、方式和技巧作了清楚的說明。中外有成就的作家往往是先通過學習借用前人的文學作品而逐漸形成自己的獨創風格和特色的。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在借鑒中完善并深化了自己的創作,無論在主題、題材、風格、表現手法等諸多方面都遠遠勝于古希臘悲劇作家的創作。中國劇作家洪深的《趙閻王》與曹禺的《原野》,被稱為美國劇作家奧尼爾(Eugene O' Neill,1888—1953)《瓊斯皇》的兩個“中國翻版”。洪深借用了《瓊斯皇》將劇中人內心幻覺具象化、舞臺化的表現主義的戲劇技巧,包括結構、細節、伏筆等;曹禺創造性地借用了鼓聲、化用了表現主義的技巧。
(三)媒介效果的研究
媒介效果是指通過媒介活動傳播出去的信息給他國文化和文學帶來的影響和變化。媒介效果按接收者的角度可分為個體效果和綜合效果。
個體效果。個體效果指媒介中介活動在接收者身上引起了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包括認知、情感、態度、行為、創作等方面)的變化。通常以接受者個體為分析單元。在中詩西漸過程中,美國詩人龐德根據著名漢學家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1853—1908)的筆記譯成《神州集》(Cathay,1915)受到中國唐詩的意象的啟迪,創立了意象派;德國詩人歌德根據流傳在德國的漢詩的德文譯文的影響,模仿了中國古詩的詩風;美國詩人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受到英譯的唐詩的影響,注重的是唐詩中所體現的那種追求人與自然、社會與精神和諧共存的生態視野。
綜合效果。綜合效果指媒介中介活動對接受者和整個社會產生的所有效果的總和,這種效果通常表現為一種長期、潛在的效果。媒介活動不僅僅給個體帶來影響和變化,更重要的是給整個社會帶來深遠的變化。一方面加快傳送者文化和文學融入接受者文化和文學的步伐,促進雙方文化和文學的交流和融合。印度佛教由于西方傳教士和中國僧人的來往交流,通過直接口傳、筆譯等方式傳入,與中國的儒家、道教文化逐漸適應融合,最后中國化而形成了中國的禪宗。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古典詩歌隨著東西方政治、經濟的頻繁往來和雙方學者的互訪交流大量傳入美國,引發了一股翻譯和評論的熱潮。1913—1923年間,美國出版刊登了大量的中國古典詩歌英譯本和對中國詩的評論。如美國《詩刊》刊登了意象派的主要成員弗萊契(J.G.Fletcher,1886—1950)的東方詩《藍色交響樂》(The Blue Symphony)和龐德的《神州集》、艾米·洛厄爾(Amy Lawrence Lowell,1874—1925)與艾斯庫夫人(Florence Wheelock Ayscough,1878—1942)合作翻譯的《松花簽》(Fir-Flower Tablets,1921)。作為個人媒介的評介者、譯者和作為文字媒介的譯本、詩作及作為環境媒介的雜志社(《詩刊》雜志社)、團體(意象派)等的共同作用,加速了對中國古詩的翻譯和創作,催生創造了西方意象派詩歌理論,推動了歐美的現代派運動。
媒介效果研究對媒介學來說,是一個重要而又有難度的研究領域。一方面,媒介效果一直在發生,媒介也不是媒介效果的唯一動因,可能存在其他的動因,如媒介意圖、宗教信仰、意識形態、文化模式等因素的制約影響。另一方面,媒介效果最終是可以通過觀察來證實的,這需要一個不斷積累、完善和發展過程。
(四)媒介本身的研究
媒介本身即媒介的本質,也就是指媒介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在這個領域,較有影響的是加拿大學者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1911—1980)的學說。他在1964年出版了《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提出了“媒介即人的延伸”的論斷。目前,媒介本身的研究是一個有待挖掘的有益的園地。
三、媒介學的研究方法
比較文學媒介學研究的是某一國文學和文化在另一國或多國流傳過程中的變化和增衍,找出文學文化間的事實聯系。在本質上,媒介學是一種跨文化的文學關系研究,并且始終以實證性的素材挖掘和對比作為研究基礎,因而它的研究方法主要有實證法和歷史—比較法。
實證法。實證法就是通過觀察,提出研究假設,確定研究范圍,將相關素材進行分析,驗證先前的假設,最后得出結論。這是一個艱巨細致的考證與辨析、全面探究與分析的過程。如中國學者衛茂平為了弄清中德文學關系的相互影響,沉潛于中德文獻中清理研究中德文學關系多年,先后奉獻出了兩部專著:《中國對德國文學影響史述》(1996)、《德語文學漢譯史考辨:晚清和民國時期》(2004)。他引翔實的資料細加對照,實證地對中德文學關系作了立體而精深的開掘,并且令人信服地廓顯了上海作為出版之都在漢譯德語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他嚴謹而清晰地勾勒出德語文學漢譯活動的發生、發展過程,又精細剔析時政與圖存意識對譯者目光的影響。例如對歌德譯介個案的分析,不僅詳述歌德作品的翻譯與接受狀況,而且檢討譯介得失及相關的討論,對歌德傳記的翻譯、中德有關歌德的論集、馮至研究歌德的專著《歌德論述》的評論直截了當、真誠客觀。又如中國唐代寒山詩作為媒介在美國的傳播,首先要對當代詩人斯奈德選擇寒山的動因、寒山對斯奈德的影響、寒山詩在美國受熱捧的社會環境等因素詳加考證和分析,然后才能得出結論。
歷史—比較法。歷史—比較法是通過對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學文化現象的異同點進行比較和分析,來揭示文學文化現象在流傳過程中的變異及其成因。它可分為縱向比較和橫向比較。
縱向比較就是對一個國家的文學文化現象在另一國或多國流傳的過去和現在進行比較,弄清這種文學文化現象在他國流傳的歷史及變異。例如十四行詩的流傳。十四行詩起源于13世紀意大利的西西里詩派,到彼特拉克(Francisco Petrach,1304—1374)時達到完善并被稱為意大利體十四行詩或彼特拉克十四行詩。其形式一般分為兩部分,前八行為一部分,韻律為abba abba;后六行為一部分,韻律為cde cde或cde dce或cdcdcd。后來意大利體十四行詩由于彼特拉克的原因而流行于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各國,成為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最重要的一種詩體。英國的十四行詩又自成一派。英國托馬斯·華埃特(Thomas Wyatt,1503—1542)與薩里伯爵(Henry Howard, Earl of Surrey,1517—1547)一起創作十四行詩,將意大利十四行詩進行了節奏和韻律上的變動,多用abab abab abab aa或abab ab ab abab cc或abab abab cbcb dd或abab cdcd efef gg押韻方式。薩里伯爵奠定了英國十四行詩的格式。但真正完成十四行詩的英國化進程并使之固定下來的是莎士比亞。因而英國十四行詩又稱作莎士比亞體,其韻腳排列為abab cdcd efef gg,成為英國十四行詩的主流。但在十四行詩的英國化過程中,還存在一些變體,如斯賓塞體(Spencerian)和彌爾頓體(Miltonic)。在中國,十四行詩經由聞一多、徐志摩等新月派詩人的介紹來到中國,由馮至、朱湘等完成了中國化的轉變,出現中國化的變異。十四行詩從其起源到興盛再到流變,經歷了六百多年的時間,在世界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又如浮士德故事的媒介流傳。從中世紀的民間故事《浮士德博士的生平》(1587)到文藝復興時期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1592),再到啟蒙主義時期歌德(Wolfgang Goethe,1749—1832)的《浮士德》(1806—1831)和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的《浮士德博士》(1943—1947),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作家作品中的浮士德形象有所變異,但都賦予了浮士德故事以審美增值意義,給讀者不同的審美感受,傳遞著文學和人類的心理、精神世界。
橫向比較則是把同一文學文化現象在不同國家的流變相比,從中找出異同及其變異的成因。當然,同一文學文化現象在不同國家流變而出現變異是一個復雜的現象,往往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而形成,但一種文學文化現象的傳播是離不開媒介者這個中介的。各國不斷的交流拉近了世界各國的距離,個人媒介和環境媒介在文學文化的傳播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浪漫主義文藝思潮起源于法國,后來很快傳播并流行于世界各國。由于世界各國政治、經濟、文化發展不平衡,浪漫主義思潮和文學在各國的發展也不完全相同。19世紀的德國處于封建專制社會,政治、經濟落后,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的《〈克倫威爾〉序言》中追求的文藝自由和社會自由在德國“耶拿派”的改造下,使浪漫主義文學在德國的追求變為帶有緬懷過去的歌頌中世紀、追求宗教神秘的色彩。在英國,由于工業革命完成,資產階級處于統治地位,浪漫主義流派出現了以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為代表的追求樸素、純真、歌頌大自然秀美的“湖畔派”和以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為代表的同情革命、辛辣諷刺社會“激進派”。在俄國,由于處于封建農奴專制、經濟落后社會,出現了以普希金為代表的歌頌自由、反對專制暴政俄國的浪漫主義文學。在處于新興、國力上升時期的美國,則出現了真正謳歌樂觀、年輕、富有北美大陸的“美國精神”的浪漫主義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又如中國民間故事《趙氏孤兒》在歐洲的傳播與變異。法國作家伏爾泰期望借中國道德文化與中國社會禮法來構筑法國理想的社會制度與政治秩序,把《趙氏孤兒》中姓氏宗族之間的血海深仇改寫為社會文明之間的尖銳沖突。英國作家墨菲(Arthur Murphy,1727—1805)的改編則用來宣揚自己愛自由、愛祖國的思想。他們的翻譯和改編,讓歐洲人領悟到了中國古老戲劇的審美魅力和文化內涵,展現了中華文化的巨大魅力,使中華文化不僅為本民族而且也為全世界所共享。
四、媒介學的發展前景及意義
(一)研究現狀
比較文學媒介學是伴隨著比較文學的法國學派的出現而產生的。1931年梵·第根在《比較文學論》中提出“媒介”以來,媒介學的研究取得了重大的進展。從前面我們提到的法國學派、美國學派及中國學者對媒介學的論述來看,學者們都非常重視媒介學在跨文化間的文學和文化傳播、交流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媒介學的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入。首先,對比較文學媒介學系統專門的研究還較少,基本上是以論述媒介方式或途徑為主,沒有形成相應的系統理論。其次,材料挖掘不夠。中外文學文化交流的各種記載,是我們寶貴的媒介學研究資源。文字史料、歷史文物、地理和社會環境等起了媒介與影響作用,雖有不少研究成果,仍然有許多問題值得深入研究,尤其應該注意的是,我們對中外交流中外國對中國的影響方面的材料挖掘較多,而對中國在國外的影響的材料挖掘則較少。同時,隨著媒介的迅速發展,為媒介學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課題。我們對人物媒介和文字媒介的研究較多,對影視媒介研究得不夠,對網絡研究則更少。再次,媒介本身的研究也值得研究。如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人的延伸”,帶來了對媒介本質的新認識。
(二)前景與意義
媒介學經過多年的發展,已成為比較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隨著社會的進步和媒介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媒介學具有廣闊的發展前景。首先,大量的寶貴材料的挖掘與更新,開拓出比較文學媒介學研究的新空間。其次,傳媒的多樣化及技術手段日新月異的提高,如網絡、影視藝術、廣播電視等這些媒介學研究的誘人視點,為媒介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資源,尤其是網絡文學為新型的文學演進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活動平臺,也為真正實現文學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充分交流和互動開辟了令人樂觀的途徑。再次,譯介學的出現,不僅研究翻譯對文學文化的傳播、交流和創新的促進作用,而且研究文學文化交流中的變異現象及其動力機制,這突破了傳統媒介學的學術范式,豐富了媒介學的研究理論體系。最后,媒介本身的研究帶來對媒介本質的新的認識,從而推動媒介學的新發展。
媒介學研究的內容十分豐富,范圍寬廣。通過對各種媒介的研究,不僅可以清楚認識互相影響互相交融的國際文學文化關系及其影響發生的動因機制,也能夠發現接受者和放送者之間的文學文化的相似性與差異性,增進不同文化之間的認知、了解,最終促進不同文化間互識、互補、互證的雙向交流,來共同營造一個和而不同的多姿多彩的文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