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憲法學(第4版)
- 焦洪昌
- 11274字
- 2019-12-20 16:57:22
第四節 憲法效力
一、憲法效力概述
憲法效力是憲政理論和憲政實踐中的核心問題,不僅與憲法本身的內容、特征、功能等休戚相關,也是建立憲政國家、法治社會必須厘清的基本前提。如本章第一節所述,憲法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法,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都具有最高法律效力,這是憲法最基本的特征。但憲法為什么具有最高法律效力,其效力根據是什么?應如何理解憲法效力,相對普通法律效力而言,憲法效力具有什么特點?下文將重點探討這些問題。
(一)憲法效力的概念和特征
理解憲法效力離不開對憲法的認識。對憲法效力概念的表述,側重于“法”的意涵時,一般套用法律效力的概念,即憲法效力是指憲法的法律強制性和約束力,是憲法作為國家根本法對整個國家生活和社會生活進行調整所具有的最高法律效力。“憲法司法化”的討論即普遍基于司法過程中將憲法作為法律淵源的法律判斷。但全面認識憲法效力,則不僅僅是“法”的效力,還包含“憲”(“根本”)的意涵。“憲法之所以處于法律體系金字塔的頂端,就在于它規定了國家政治生活的法則,是將公民社會中的公民個體結合起來形成國家的法則。”
這二者是相互支持、有機統一的。這是基于憲法概念對憲法效力的分析。有學者從形式上和實質上分析憲法效力,認為憲法效力分為形式效力和實質效力,形式效力表現為憲法的法律位階具有最高性,在成文憲法國家,通常實行“不得以法律變更憲法”的原則;憲法的實質效力又可分為時間效力和地域效力。
也有學者從法的應然性和實然性出發,認為憲法效力也應包含應然效力和實然效力兩個方面,憲法的應然效力指憲法的規范效力,是憲法文本中所規定的關于憲法至高無上效力的法律地位的規范表述和價值申明;憲法的實然效力指憲法實現的事實狀態,指憲法規范對其所調整的國家政治、經濟與文化生活各個領域的人與事所具有的事實上的強制力與拘束力。這是在憲法效力實現狀態的層面上對憲法效力的分析。
憲法效力的特征也是基于憲法的特征而呈現的,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憲法效力的最高性。前文關于憲法的形式特征部分已有論述。首先,憲法處于一國法律體系的最高位階,是其他法律規范的效力依據,其他法律法規都不得與憲法相抵觸,否則無效;其次,憲法是一切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公民的根本行為準則,任何行為都不得違反憲法的規定。
二是憲法效力的穩定性。憲法效力的穩定性不涉及憲法內容的修改、變化(此為憲法穩定性之內涵),而意味著一部生效的憲法在一段時間內無論在形式上還是事實上都保持著同等的效力,它表明了一部憲法有效規制社會生活的連續狀態。“一部有效的憲法可以引發人們對政治進程的穩定寄以期望的規則體系。穩定可行的憲法是社會穩定的制度和法律前提。”憲法的穩定性是通過憲法效力的穩定性來實現的。
三是憲法效力的全面性。憲法效力的全面性,即憲法在各個社會關系領域中的有效性。憲法調整社會關系的全面性,決定了憲法效力也具有全面性,即憲法在本國社會關系的各個領域都全面有效,這是憲法效力區別于一般法律效力的重要特點。
四是憲法效力保障的專門化和多元化。為保障憲法效力的實現,越來越多的憲政國家建立了專門的憲法保障部門和機制,并呈現多元化的趨勢。如發端于美國的違憲審查機制,由法院進行司法審查;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德國設立的憲法法院專門行使違憲審查權,受理憲法控訴等;法國則是由憲法委員會對立法進行事前審查。雖然制度各異,但是在保障憲法效力方面都發揮了積極作用。
(二)憲法效力的根據
憲法效力的根據要回答的是憲法最高法律效力的本原問題。為何在一國的法律體系中,憲法相對于其他法律具有至上性,具有超越其他法律規范的權威?對此學術界形成了不同的學說觀點,具有代表性的理論有:實力說、理念說、根本規范說、承認說等,理論各異,大體上可概括為兩種形態,即事實形態和價值形態,力求在價值與事實關系中判斷憲法效力的來源。從憲法效力的實際功能看,其效力既來自于事實的存在,也來自于權威與理念,是一種綜合的“力”構成了憲法不同于其他法律的效力。下文就從憲法的法律形式和本質內容兩個方面探討憲法效力的根據。
其一,從憲法的形式尋求憲法效力的根據。
憲法的至上性主要是指它在形式上和實質上不同于一般法律,憲法是國家最高法律,具有最高法律效力,憲法的修改、實質內容都不同于普通法。憲法的最高效力地位就是基于這種憲法在一國法律體系中的至上地位而進行的自我授權。
從世界各國的憲法實踐看,一般在憲法中明確規定保障憲法規范最高效力價值的內容,確認憲法規范本身的最高地位,即由憲法宣布自身的最高法律效力,規定憲法的權威大于一切國家機關和個人的權威。如《美國憲法》第6條規定:“本憲法,和根據本憲法應制定的合眾國的法律,以及根據合眾國的授權締結或應締結的條約,應為國家的最高法律;每一州的法官都應受憲法的約束,即使本憲法與任何州的憲法或法律中的任何規定相抵觸。”《日本憲法》第98條規定:“本憲法為國家最高法規,凡與本憲法條款相違反的法律、命令、詔敕以及有關國務的其他行為之全部或一部分,一律無效。”《俄羅斯憲法》第15條規定:“俄羅斯聯邦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和直接效力,國家權力機關、地方自治機關、官員、公民及其團體都必須遵守。”更是明確了憲法具有“直接效力”。我國現行《憲法》也在序言中明確規定:“本憲法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了中國各族人民奮斗的成果,規定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任務,是國家的根本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從憲法文本上明確了憲法效力具有最高性。《立法法》對此重申并略作闡釋,第78條規定:“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一切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
當然,憲法的這種形式上的自我授權是以國家權力為支撐的。憲法文本對憲法效力的宣示一方面是國家制憲權的體現,另一方面也要求國家權力予以維護。各國憲政實踐表明憲法效力的獲得和喪失與國家權力的變動密切相關。人們對憲法效力的尊重,相當部分原因是出于對國家權力的敬畏。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強制力的運用是維護憲法效力、保證憲法實現的主要手段。“一個法律制度之實效的首要保障,必須是它能為社會所接受,而強制性的制裁只能作為次要的和輔助性的保證。”這又牽涉到憲法正當性問題。憲法具有最高法律效力首先取決于憲法的正當性基礎,包含憲法制定權的正當性、憲法內容的正當性和憲法程序的正當性等,憲法要真正被人們所接受,成為人們內心的信仰,最根本的在于憲法內容的正當性。
其二,從憲法的本質內容尋求憲法效力的根據。
不同國家的憲法在具體規范方面各異,但是作為憲法的本質特征和價值追求方面卻存在共通點。從憲法誕生之初,就帶有自然權利和自然法的影子,保護人生而享有的生命、自由、財產權利等自然權利成為憲法的價值追求。憲法作為自然法的轉化也被賦予了效力的最高性。正如弗里德里希所言,“憲法旨在維護具有尊嚴和價值的自我,因為自我被視為首要價值,這種自我的優先……最終引發了被認為是自然權利的觀念”。從憲法產生的歷史來看,資本主義憲法的直接依據源于“天賦人權”學說與“人民主權”理論,近現代意義的憲法基本上都以確認權利為第一要義。如前所述,近代憲法的實質內容,一是國家統治機構及其權限劃分,二是公民基本權利保障。其中,對于公民權利的有效保障有利于國家權力的正當行使,并且限制國家權力的初衷或基本出發點即在于保障公民權利,因而保障公民權利在憲法中居于核心的支配地位。由此可見,憲法對人權和基本權利的保障是其效力根據的重要來源。
關于憲法的本質,在不同的意識形態領域形成了不同的學說,最普遍的是全民意志論和階級意志論兩大學說。前者基于資本主義憲法認為憲法體現和反映全體人民的意志,后者基于社會主義憲法分析認為憲法的本質在于反映階級意志,體現階級利益。無論哪種學說,都反映了憲法效力在憲法本質方面的根據,超脫階級立場看憲法的本質,可以說憲法效力的最根本的來源應是憲法所體現的社會共同體的意志與共識,可以說國民的意志是決定憲法存在以及憲法具有最高效力的根本依據。
二、憲法效力的范圍
憲法效力的范圍是指憲法在哪些領域產生何種影響力。如同普通法律具有特定的適用范圍一樣,憲法效力也存在一定的適用領域,并且由于憲法的特殊性,決定了其效力范圍的有限性,呈現出不同于普通法律的效力范圍。
(一)憲法對人的效力
憲法首先適用于自然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適用于中國公民,無論公民生活在國內還是國外。關于中國公民的認定依據,由《國籍法》確定,在此不贅述。由于憲法效力適用于所有中國公民,僑居國外的華僑也應受憲法的保護。依對等原則,我國對華僑居住國的公民采取同等保護措施,如華僑居住國對中國公民的權利不能給予同等保護,我國也將采取同等措施。從這個意義上講,憲法效力的認定與憲法保護有密切關系,直接關系到公民憲法地位的認可。此外,外國人和法人在一定條件下成為基本權利主體,在享有基本權利的范圍內,憲法效力適用于外國人和法人的活動。
隨著憲政實踐的發展,社會結構和國家功能角色的變遷,憲法對人的效力面臨一個頗富爭議的命題。毫無疑問,憲法在基本權利保護層面對人的效力是確定的,即保障公民享有基本權利,但是公民根據憲法享有的基本權利是否能夠直接對抗個人?憲法是否具有“第三人效力”?換言之,公民個人能否成為違憲主體或憲法權利的義務主體?這些問題的回答是認識憲法和憲法效力的關鍵,學界對此爭議良多并且國外對應存在多種理論和實踐,將在下文中詳述。
(二)憲法的空間效力
憲法的空間效力及于國家行使主權的全部空間,即國家領土。領土包括一個國家的陸地、河流、湖泊、內海、領海以及它們的底床、底土和領空,是主權國家管轄的國家全部疆域。領土條款是憲法效力的重要表現。有些國家憲法明確規定領土范圍,如《俄羅斯憲法》規定:俄羅斯聯邦的領域,包括其聯邦主體的領土、內海、領海及其以上領空;有些國家憲法在文本上沒有具體規定,如日本、新加坡等國家憲法沒有規定領土條款。我國現行《憲法》在序言中規定:“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神圣領土的一部分。完成統一祖國的大業是包括臺灣同胞在內的全中國人民的神圣職責。”這一表述說明在憲法上臺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憲法效力及于包括臺灣在內的所有中國領土,當然也包括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
任何一個主權國家的憲法空間效力都及于國土的所有領域,也及于這一主權國家的所有公民,這是主權的唯一性和不可分割性決定的,也是由憲法的根本法地位決定的。憲法作為整體的效力及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所有領域,當然及于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由于憲法本身的復雜性和價值多元性,以及普通行政區、特別行政區、民族自治地方等不同行政區劃共存的現狀,憲法在不同領域的適用效力有所區別,應當在肯定憲法效力的前提下研究憲法與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的效力平衡。
(三)憲法的時間效力
憲法作為根本法規范,同普通法律規范一樣存在時間效力的問46題。不過普通法律的時間效力比較明確,一般有四種生效形式:自法律頒發之日起生效;由該法來規定具體生效時間;由專門法決定規定該法的具體生效時間;規定法律頒布后到達一定期限開始生效。而憲法作為國家根本法,被認為是與國家同時存在的。對于頻繁制定或修改憲法的國家來說,就存在憲法的代際效力沖突。新中國成立以來,分別在1954年、1975年、1978年和1982年制定或全面修改憲法,學界對此有“一部憲法說”和“四部憲法說”的爭論。按照我國制憲的實際情況,“四部憲法說”被普遍接受,即雖然憲法文本上沒有明示,但其效力關系是新憲法取代舊憲法。
三、憲法效力的適用
近代憲法從其實質內容看,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國家統治機構及其權限劃分,二是公民基本權利保障。保障公民基本權利是憲法和憲政所要實現的終極目標,也是貫穿于憲法和憲政建設的根本理念。而公民基本權利本身已經假定了國家統治機構的存在,公民基本權利的有效實現,有賴于國家權力予以保障。在此意義上,憲法效力的適用無外乎國家權力領域和私人行為領域,在憲政實踐中,又以憲法對國家權力的規范和限制為主。
(一)憲法效力與國家權力
憲法效力最直接的體現是規范和限制國家權力。一方面,由于憲法規定了主要國家機關的組織、職權、活動原則和方式以及它們的相互關系,因此憲法實際上成為授予行使國家權力的根據;另一方面,由于憲法規定了國家機關行使權力的范圍、程序與方式,因此憲法同時也是對國家權力行使的限制。憲法效力對國家權力的適用主要體現在對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的直接效力上。
1.憲法效力與立法權。立法權是制定臨時或永久的法律并修正或廢止已制定法律的權力。無論是在奉行“議會至上”的國家,還是在主張“三權分立”的國家,立法權都是國家權力的核心。立法權是人民主權的重要體現。憲法直接約束立法權的行使,體現在憲法規定立法的基本目標與基本原則,規定立法的程序,對立法者的活動進行必要的限制。同時在法律位階上,憲法處于最高層,是其他法律規范的效力來源,立法者制定任何法律法規都不得與憲法相抵觸,否則無效。違憲審查機構可以直接適用憲法審查普通法律規范的合憲性。
2.憲法效力與行政權。行政權依孟德斯鳩的論述,指執行公共決議的權力,也就是以執行法律的為內容的國家權力。與其他兩個國家權力相比,憲法效力對行政權的約束更加直接和頻繁。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國家向行政國家轉變,行政權不斷擴大,也出現了大量行政立法,但是行政權作為執法權的本質沒有變,受憲法效力直接拘束的原則仍然貫徹于法治建設中。需要注意的是,針對實踐中大量存在的行政權侵害基本權利的現象,有必要進一步加強對行政權的控制,強化憲法尤其是基本權利條款在行政權活動領域中的效力。
3.憲法效力與司法權。司法權是裁判私人犯罪或爭訟與懲罰犯罪的權力。即對于具體的法律性紛爭進行裁判的國家權力。憲法對司法權的行使有直接的約束效力,司法審判必須遵循憲法,無論民事審判、刑事審判還是行政審判,在這個意義上憲法在所有領域都具有效力,在實行司法審查制的國家,司法機關還可以在司法程序中對正在審理的案件所涉及的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文件進行合憲性審查,保障憲法效力的實現。
憲法效力對國家權力具有直接效力這一論斷沒有異議,這是由憲法的目的和本質所決定的,也是憲法發揮其效力的主要方式。但是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結構的變遷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福利國家”理念的興起,國家職能轉變,基本權利內涵擴大,私法主體變化,各種新情況的出現使傳統的憲法效力理論遭遇挑戰,學者們在肯定憲法限制國家權力的效力的同時,開始把視野投向私人行為領域。憲法效力是否能夠擴張到私人行為領域進行直接適用,對此一直存在爭論。
(二)憲法效力與私人行為
憲法對于私人行為的效力主要體現在憲法基本權利條款對于私人行為的規范上。傳統憲法理論認為,憲法的主要功能之一便是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免受來自國家權力的侵犯,凡憲法確定為公民所享有的權利,就意味著國家機關應當履行的義務,通過規范和限制國家權力來保障基本權利,因此憲法主要規范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系,并不涉及私人之間的法律關系。私人行為傳統上適用私法自治、契約自由或私法規范等,體現對個人自由的尊重。公法與私法適用于不同的領域,規范不同的主體,從而將憲法效力限定在公權領域,否認憲法在私人行為領域具有規范效力。而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福利國家”理念的興起和人權理論的發展,國家職能擴張,基本權利的內涵也在擴大,以受益權和社會權為主要內容的積極人權要求國家以積極的姿態介入社會經濟生活中,擔負起發展社會福利事業的義務,一方面產生了國家權力與私行為的結合,另一方面也催生了具有“優勢地位”的私法主體。相較傳統的私人行為,這些優勢的私法主體更具侵略性,否定憲法對其效力則不利于對基本權利的保障。從而提出了憲法效力與私人行為關系的命題,即憲法基本權利條款是否能夠對私人行為產生效力,在何種范圍、以何種方式產生拘束力?這是每個憲政國家都需要面對的問題,憲法效力與界限的問題,也是憲法的司法適用的問題。對此,各國實踐和發展了不同的理論。其中較為典型的是美國的“國家行為理論”(state action)和德國的“間接效力說”,下面進行簡單的介紹。
1.美國的“國家行為理論”
美國的“國家行為理論”指的是只有美國聯邦政府和各州政府的行為即國家的行為才受到憲法規范,而私人行為不在憲法規范的范疇之內,換言之,只有政府才是憲法基本權利的義務主體,公民個人不能作為憲法基本權利的義務主體,否認憲法對廣泛的私人行為的效力。
美國憲法將國家行為和私人行為嚴格區分,有其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一方面,認為國家行為比私人行為更危險,憲法的核心功能應在于約束國家權力,而非防范個人;另一方面,憲法規范私人行為將對公民附加義務,背離其“限制政府”的憲政宗旨。這在其憲法文本上有明確體現:美國聯邦憲法只有權利法案,通篇沒有明確規定公民的義務,即使對基本權利的規定也罕見限制條款和但書。正如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所反復宣稱的:“美國憲法并未提供抵御私行為的盾牌,無論該私行為多么不公平或不正當。”
通過1883年“民權諸案”,最高法院在國家行為和私人行為之間劃定了明確的界限:憲法只調整國家行為,而私人行為歸普通法律調整。對美國的憲政實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約束了憲法自身的管轄范圍。隨著美國社會結構的變遷以及基本權利內涵的擴大,在20世紀中葉民權運動的推動下,最高法院通過判例擴張國家行為的界限,逐步將一些與國家權力相聯系的私人行為納入到基本權利效力影響范圍中來。如果私人行為涉及“國家行為”的介入,則可能被視同國家行為,如果處于優勢地位的私法主體具有類似國家公權力的性質,如公共性或統治功能,則可能被視為“類似國家的行為”,從而使特定的私人行為進入憲法效力的調整范圍,在不違反國家行為原則的前提下,擴大憲法效力對私人行為的影響力。
2.德國的“間接效力說”
一般認為憲法對私人行為效力的理論產生于德國。憲法對私人行為的效力在德國體現為“憲法基本權利對第三人效力”,簡稱“第三人效力”,其中第三人是指國家與私人關系以外的第三方,此即憲法在私人與私人之間的效力。關于憲法對第三人的效力,在德國有“直接效力說”和“間接效力說”之紛爭,但以“間接效力說”為通說。
德國傳統理論認為憲法的基本權利針對國家而設,限制國家權力的行使,對私人行為沒有效力。1919年的魏瑪憲法對此進行了修正,以積極的態度介入私人關系,以確保人民的言論及結社自由。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制定的現行基本法,鑒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濫用國家權力之痛,強調基本權利條款應直接拘束國家權力,僅在第9條第3款對基本權利效力在私人行為領域是否適用作了明文規定,其他條款中并沒有具體規定。但是具有優勢地位的私法主體的出現對基本權利的效力提出了挑戰,對此,德國學者提出第三人效力理論,承認憲法基本權利效力對私人行為適用的同時,認為具體適用方式和程序上不盡相同,并在此基礎上發展了不同的學說。
以尼伯代為代表的“直接效力說”認為,基本權利是最高層的規范,如基本權利之條文不能直接在私人間被適用的話,則憲法的基本權利之條文,將淪為僅具有絕對的宣示性質罷了。即使不是所有基本權,但是最少有一系列的重要基本權不僅僅是針對國家的自由權,而且是整個社會生活的秩序原則,它們不需要法律作解釋性中介,對公民間的私法關系即具有直接效力,基本權必須成為私法權利的標尺和界限。
以杜立希為代表的“間接效力說”經德國聯邦憲法法院通過判例確認后成為通說,認為憲法基本權利在公法領域直接并完全適用,基本權利的規定對司法(國家權力)有直接的拘束力,所以對民事訴訟有直接效力。而在私法領域,民事案件中對私人行為產生直接拘束力的仍然是民事規范,憲法只是透過民法對當事人產生間接拘束力。憲法將私人間的法律關系委由私法去具體化,并以私法中的概括條款作為在私法中實現憲法基本權利的媒介,以此保持私法的獨立性,維護其“私法自治、契約自由”的基本價值。
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在司法實踐中遵循“間接效力說”,在處理憲法基本權利條款對私人行為效力方面,與美國最高法院堅持的“國家行為理論”明顯不同,這反映了兩國在基本理念上的差異。首先,兩國對國家與社會的公私領域分界的觀點不同,美國堅持國家和私人行為之間的“基本二分法”,只有國家才受到憲法的約束。德國法院則認為公共和私人領域無法清楚分離,憲法的基本價值應該滲透國家和社會。其次,兩國對國家責任有不同看法,并體現于兩國憲法的文字之中,美國憲法堅持傳統的自由理念,拒斥國家的積極義務,德國則接受福利國家概念,國家負有積極的保護和扶助義務。最后,對法院和立法的關系有不同影響,憲法效力對私人行為的擴展減少了立法的自由裁量權,美國立法機構在此具有自由裁量權,而德國立法自由裁量權的余地較小。
各國不同的理論和實踐卻在終極目的上顯示了一致性,即在保障公民基本權利不被侵害的前提下保有私人行為的獨立性。并且不同的學說也有趨同的跡象,導向“只有政府才是憲法基本權利的義務主體”。這對我國的憲法效力理論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三)我國關于憲法對私人行為效力的研究及實踐
憲法對私人行為的效力問題在我國頗多討論,理論界尚沒有形成通說,司法實踐中也存在模糊和反復。下面對我國的研究和實踐進行簡單的介紹,并不企圖達成權威性的定論。
從憲法文本上看,我國憲法明確規定了公民的義務條款,如公民有勞動的義務、受教育的義務、服兵役的義務等,公民是當然的憲法義務主體;在基本權利條款中,也有直接對抗私人的內容,如宗教信仰的自由、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明確寫明“任何個人”不得侵犯這些權利。這樣就把個人置于憲法直接效力的約束之下。同時憲法序言中也明確規定,公民和國家機關一樣,負有遵守憲法的義務,公民可以構成違憲主體,憲法權利也可以對抗個人。在這一語境下,憲法似乎對私人行為有直接效力。
但是,傳統理論認為憲法規范具有原則性、概括性、適應性、無具體懲罰性、穩定性、廣泛性、歷史性、靈活性和綱領性,因此,憲法不具有直接效力。最高人民法院也于1955年、1986年分別作出的兩個批復,即《關于在刑事判決中不宜直接引用憲法作論罪科刑的依據的復函》、《關于人民法院制作法律文書應如何引用法律規范性文件的批復》中,否認憲法在具體案件中的直接效力,從而也否定了憲法在私人行為領域具有直接效力,一向被視為我國憲法不能在具體案件中加以援引的最直接原因,也間接導致學界對此研究勢微。
直到2001年8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了《關于以侵犯姓名權的手段侵犯憲法所保護的公民受教育的基本權利是否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批復》的司法解釋,激起我國法學界關于憲法基本權利條款的司法適用的熱烈討論。以此為契機,結合我國憲法與司法實踐,借鑒國外尤其是德國的“第三人效力理論”,國內形成了直接效力說和間接效力說之爭。似乎以直接效力說漸成通說,該理論認為憲法條文具有直接的司法適用性,司法機關可以直接引用憲法的基本權利條款裁判私人行為。但是2008年12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卻通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廢止2007年底以前發布的有關司法解釋(第七批)的決定》廢止了上一批復的效力,對直接效力說在司法實踐中予以否定。而間接效力說開始備受關注,即“只是對于國家機構侵犯公民憲法權利或其他機構憲法權力的情形,憲法才具備直接效力;私人和私人之間的關系主要由普通立法加以調整,憲法對此則僅具備間接效力,即影響有關私法條款的解釋”。
無論是直接效力說還是間接效力說,都是在憲法的司法化這一語境下才具有現實意義,對于我國來說,憲法尚不具有司法適用性,而且違憲審查機制也不健全,德國的“第三人效力理論”恰是建立在完善的違憲審查制度之上的。如何健全我國的違憲審查制度,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憲法司法化進程,是理論界和憲法實踐中都需要認真對待的命題。我們期待著憲法效力理論在我國成熟和完善,以指導憲法實踐。
四、憲法與條約的效力關系
憲法效力在國內法律體系中的地位比較明確,在成文憲法國家,憲法效力具有最高性。然而現代國家之間的聯系越來越緊密,國際組織發揮著更多的作用,在國際關系中,憲法處于何種地位,憲法與條約具有怎樣的效力關系?憲法本身并沒有明確規定,各國的實踐也各不相同。
(一)憲法與國際法的關系
關于憲法與國際法的關系,有一元論和二元論兩種學說。一元論認為憲法和國際法屬于同一法律體系,沒有效力上的位階關系,但是在尋求法體系的根據問題上,又有國內法上位說和國際法上位說兩種學說。二元論認為,國內法與國際法屬于不同的法律體系,遵循不同的理念,其效力上存在位階關系。二元論為普遍接受的觀點。在處理國內法與國際法的位階關系時,各國又有不同的解決方法:一是國內法優于國際法;二是國際法與一般國內法地位相同,但低于憲法;三是國際法低于憲法,但高于一般國內法;四是國際法優于國內法,包括憲法。
(二)憲法與條約的效力關系
國際條約是國際法的主體,按照“條約必須遵守”的國際法原則,國家之間簽署的條約是具有法律拘束力的文件,國家遵守條約即產生條約在國內的適用問題,也就產生條約與國內法尤其是憲法效力關系的問題。憲法與國際法的關系主要表現為憲法與條約的效力關系。對此理論上有三種學說:條約優位說、憲法優位說和折中說。前兩種學說截然對立,也為不同的國家采納,于是有學者提出折中說,主張根據實際情況處理憲法與條約之間的沖突,尋求共同的利益,既要維護憲法最高法律地位,又要維護合理的國際秩序。
由于我國憲法文本并沒有明確規定國際條約在我國的具體效力,也沒有規定憲法和國際條約的效力關系,因此沒有明確的判斷標準,只能根據具體的法律和實踐進行研究。一般而言,國際法的效力高于國內普通法律的效力,對此國內已達成共識,我國《民法通則》、《行政訴訟法》等普通法律就明文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或者參54加的國際條約同本法有不同規定的,適用該國際條約的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聲明保留的條款除外。但是我國締結的國際法中的權利內容與憲法中的基本權利條款發生沖突時,效力孰優?比較典型的是兩個國際人權公約與憲法效力的關系。
(三)憲法與兩個國際人權公約的效力關系
我國已經批準了《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A公約),正在積極研究批準《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B公約),加入兩個國際人權公約必然面臨與憲法效力的關系問題。
國際條約在國內法實施有“采納”和“轉化”兩種形式,我國實施公約的方式是“轉化”,即國際人權公約并不能在中國直接生效,當事人不能直接在法院引用我國已經批準的人權公約來主張權利,必須根據國內立法的規定來保護自己的權利,法官也不能在審判中直接引用人權公約作為判決的依據。
一般而言,國際法的法律效力是相對的,人權從本質上說是一國內部事務,只能由一國的國家機關來維護和保障;同時,國家主權也不是絕對的,受到作為聯合國成員國及國際條約的締約國的義務約束,國家主權呈現相對化趨勢。我們作為主權國家反對以人權為借口干涉別國內政,但是也應當正視國家在國際人權公約中擔負的責任。消除本國法律與準備參加的國際人權公約之間的不一致有兩種方法,一是修改本國法律,二是提出保留或發表解釋性聲明。從國際社會中處理憲法與國際公約的沖突的先例來看,修訂國內法是比較理想的方法。只有在國際法許可的范圍內,或者不與國際法相抵觸的范圍內,各國憲法、法律或判決的效力才是有保障的,如果一國憲法或法律的規定影響到國際義務的履行,應當修改憲法或法律。為早日批準B公約創造條件,我國積極進行立法和司法、行政改革,就是履行我國的國際人權公約的義務,使國內法更好地與國際人權公約規定相銜接。
因此,解決兩個國際人權公約與我國憲法效力的沖突,除對國內法進行修改外,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作為:一是經過權衡分析,對根本不應適用于我國的一些權利條款予以保留;二是合理運用兩個人權公約中“克減條款”的規定;三是積極發揮憲法解釋機制的作用,對憲法基本權利條款與國際人權公約中規定的權利內容不一致的予以合理解釋,使之既符合我國的國情,又符合國際人權公約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