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的詩歌與政治的關系
——《我不想像某某那樣寫詩》的注釋
十月初的一個夜晚,我與幾位朋友聊天,談著談著話題便扯到了政治上面。有朋友對當前的國際以及國內(nèi)的政治局勢做了非常自我化的分析,并談到在如此復雜的情況下,作為一個中國當代詩人,如果不能在自己的文學活動中對之有所反應,那么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完善的,也很難真正做到有所為。為證明自己說得有道理,朋友還談到了作為中國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與政治的關系一直是讓中國詩人在國家社會生活中保有很重要的干預力量的原因。而且從《詩經(jīng)》開始,我們便能看到詩歌進入社會政治生活的事實,更不要說后來的朝代里,詩人直接進入國家統(tǒng)治集團,成為支配社會發(fā)展的有效力量。只要稍微數(shù)一下,我們便可以數(shù)出很多在國家權力系統(tǒng)高層擔當過重要角色的詩人,像王維、韓愈、蘇東坡、王安石等。這些詩人中的一些人,其行為甚至左右過國家的發(fā)展走向。因此在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里,詩人與政治的關系的確在很多時候是一體的,詩人的文學活動從某種意義上講,不過是他們政治人生的一部分。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這些,但我與朋友在某些問題上的看法不太一樣,誰也說服不了誰,所以談話進行得很熱鬧。到了最后,由于各置一詞,搞得好像在爭論,我便不想再談這一問題了,于是開玩笑說:算啦,反正我的政治覺悟也不高,不說了。
其實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詩歌與政治的關系是非常緊密而不可分的呢?只是我對當代中國國家的政治形式使詩人能在多大程度上面對現(xiàn)實政治說話感到懷疑。這是因為在當代中國,任何想要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的人,如果其表達的內(nèi)容不符合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很可能會被強制性地剝奪發(fā)表意見的權利。在這樣的現(xiàn)實情況下,怎么建構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實際上是非常復雜的事,甚至比任何時代來說都更加困難,尤其是當一個詩人不想淪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時,他所理解的政治就必須具有一種超越具體政治的意義,而非只是另一種政治觀念。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又哪里有什么超越具體政治的政治呢?因此,就詩人與政治的關系要考驗心智的難度來說,如果一個中國詩人在這個時代仍然要將政治看做自己寫作中必須觸及的問題,他對政治的認識便肯定要求其在對政治的理解上找到與詩歌相關的進入路徑,從而使自己對政治的談論,不僅在政治的意義是有效的,而且能夠在詩學的意義上成為有效的。我知道,這是非常困難的工作。而正因為非常困難,過去幾十年間,人們的確很不容易看到中國詩人在詩歌中談論政治時其表達是成功的。也正因為此,不少詩人放棄了表達政治意識,干脆聲稱自己的寫作只是想在“純詩”的層面上展開。
現(xiàn)在再回過頭想那天與朋友談論政治時的情形,我完全理解朋友的所思所想。這種對政治的熱情實際上具有的是對詩歌歷史所呈現(xiàn)出來的詩歌與政治的關系的浪漫主義的懷念。雖然這一懷念在今天看來很難以事實的方式落實到我們的社會生活中去,但我亦知道它的出發(fā)點是希望在某種意義上能夠讓人建立自己的詩學著眼點時,把對社會的道德責任,以及我們普遍稱為個人的良知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從而使自己的寫作最終保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能力。也就是說,盡管從今天具體生活的社會狀況來看,一個詩人已經(jīng)很難像過去的詩人那樣直接進入到國家政治生活權力框架中成為支配現(xiàn)實變化的力量,但是保持住在政治面前的發(fā)言能力,仍然是一個詩人應該,而且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不然的話,僅僅將詩歌看做某種人類審美活動的結果,那么在今天這樣一個還是由政治支配著人類生活,一切人類的精神活動都必須由政治生發(fā)出來的事件左右的世界上,詩歌的存在意義的確會被縮小到無足輕重的地位。很顯然,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看,如果詩歌,主要是詩人最終的存在意義成為了這樣,那么對于任何有抱負的,從事人類精神活動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人都是難以接受的事實。由這一點上來講,盡管朋友對政治的熱情是浪漫主義的,但仍然讓人感動。
不過,問題是這樣的感動有什么意義呢?如果僅僅是感動,它肯定不會對我們的認識有什么幫助。而進一步地想,我感到在當代變化了的現(xiàn)實政治面前,如果詩歌仍然要建立與政治的關系,那么首先必須要做的事情是,重新就政治問題的意義進行解析,從而找到詩歌與之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只有在完成了這樣的工作后,今后我們在詩歌中才能有效地做到對政治的觸及,并在當代詩學的意義上使之能夠成立。這顯然是非常困難的工作,但不做這樣的工作,不在更高的層面上讓詩歌與政治發(fā)生聯(lián)系,很可能得到的事實是,詩歌最終成為了游離于當代社會生活之外的一種精神產(chǎn)品。這樣一來,不要說其社會存在的意義,其審美意義的確立也可能變成空對空的東西。很顯然,雖然就務虛的意義上說,詩歌屬于人類的務虛,但是這樣的務虛最終仍然要解決的是對精神認識能力的提升的問題。而換一個角度來說,政治從某種意義上成為了詩歌精神認識能力提升的一個坎,如果不越過這個坎,也就很難使詩歌獲得超越性的力量。也就是說,不管現(xiàn)實政治的情況以什么樣的面目呈現(xiàn),解決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實際上是使其獲得更重要的超越性力量的前提。不然的話,詩歌很可能會成為與人類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無關的東西,它的存在亦會變得沒有意義。
既然這樣,不能不與政治發(fā)生聯(lián)系已經(jīng)成為詩歌存在的重要因素,那么什么樣的政治進入詩歌便是需要考慮的問題。而在我的理解中,政治,作為支配人類生活的重要的力量,其存在的方式既有具體性,也有抽象性。所謂具體性,即當政治成為黨派、國家建構的運作力量,它體現(xiàn)出來的是以明確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國家、黨派行為的綱領,在具體地支配社會現(xiàn)實生活時產(chǎn)生著作用;而所謂抽象性,則是人類對于社會未來發(fā)展的前景總是保持著理想主義的憧憬。就我自己的意愿來說,在對具體政治的談論成為困難的事情的情況下,把注意力放在抽象政治的關注上,應該是可行的。而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作為一個詩人,無論如何,的確應該在自己的寫作中把一些人類的基本道德絕對化,讓其符合理想主義的人類訴求。當這一點成為確定了的之后,在建立詩歌與政治的關系時,便不是以對具體意識形態(tài)的態(tài)度作為寫作的觸及點,而是在寫作中將注意力放在基本道德在現(xiàn)實生活的確立上。如果說要反對什么,也是從其出發(fā),對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政治進行具有根本意義的解析。我相信這樣一來,寫作所獲得的便不再是簡單的對現(xiàn)實政治表態(tài),而是談論人類最終應該獲得怎樣的政治生活。或者說怎樣的政治生活才是人類應該面對并從中得到最大益處的政治生活。
我知道,肯定會有人認為我這樣談論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實際上是把一切烏托邦化了。因為在他們的認識上,政治永遠只有具體的政治,它的呈現(xiàn)形式亦只能是以國家、黨派的面目出現(xiàn),并有著十分明確而具體的行動方式。對此我并不否認。只不過我仍然想說的是,在一個理想政治還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世界上,任何政治形式所帶來的人類生活其實都并非是無可指責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具體政治的批判,并不能獲得作為詩歌所需要的,以追求絕對為主旨的真正的詩意。反而會在次一級的意義上把詩歌變成現(xiàn)實生活反對派這樣一種角色。但是,就其真正的力量來說,這并不是詩歌能夠扮演的最有力的角色,至少它不具有政治本身所具有的力量。所以,如果要給詩歌一個恰當?shù)慕巧矣X得最恰當?shù)慕巧鼞撌撬肋h都將對絕對的追求看做自己唯一的任務。而在這樣的任務面前,它所具有的真正性質(zhì)則是將自己的訴求放在真實地訴說人類的理想上面。這樣一來,我們將看到的是,雖然從表面上看詩歌并沒有面對具體的人類社會生活發(fā)言,但是它的所有發(fā)言都指向一點,這一點就是:當現(xiàn)實社會生活出現(xiàn)的一切離理想生活有距離時,它保有對之批判的權利。它就是一種映照,會讓所有人看到,什么是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錯誤與反動。詩歌所關注的是絕對政治。
一直以來,在我的心中便形成這樣的看法:如果詩歌最終擺脫不了具體的政治對它的影響,那么它實際上很難真正在正確的方向上發(fā)展自己。而似乎歷史也證明了這一點。盡管我們的確如我的朋友所說的那樣,看到了中國歷史上詩人進入具體的社會政治生活,并成為重要的力量,但同時也看到了他們的政治生活并沒有在絕對的意義上產(chǎn)生真正值得贊美的成果,相反很多情況下那些被具體操作的政治還呈現(xiàn)出錯誤的形態(tài)。在這一點上,反而是那些在今天看來只是把政治絕對化為道德感的詩人,最終讓我們看到他們的詩篇獲得了長久地打動人心的力量。這就好比我們在今天,如果只是以一種簡單的態(tài)度在詩歌寫作中把評說現(xiàn)實中國的政治作為努力的唯一方向的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所面對的是非常矛盾,向著兩個不同方向發(fā)展的現(xiàn)實:一方面,國家制度在帶來新發(fā)展;另一方面,在這個制度下卻出現(xiàn)著巨大的社會問題。而任何簡單的贊美或者批判,都不足以對之做出正確的評判。我們也知道,當什么都卷入了錯綜復雜、瞬息萬變的現(xiàn)實后,想要僅僅以一種態(tài)度來面對它是很困難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候,不管是贊美還是批判,都很難獲得讓所有人認同的力量。在今天我們的確讀到過不少談論現(xiàn)實政治狀況的詩篇,但它們中間又有哪一篇是讓人徹底信服的呢?沒有。
不管別人怎么看造成這種“沒有”的原因是什么,我一直認為主要還是在面對政治時由具體化帶來的結果。因為就目前的現(xiàn)實政治而言,我們幾乎看不到有什么樣的政治主張,以及政治實施現(xiàn)狀是沒有錯誤的。當詩歌在表達對某一種政治的贊同或者反對時,哪怕沒有明確說明,也總不免在隱含的意義上與其他政治形式發(fā)生著對比性的關系。這樣一來,可以肯定的情況便成為了詩歌到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不過是具體表達了與現(xiàn)實政治發(fā)生的對抗或者不對抗。而如此的表達要上升到普遍正義、絕對道德的高度,不用說,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同時也讓我看到就詩歌應該達到體現(xiàn)人類精神活動必須具有的絕對意義上的價值這一要求而言,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完成的可能性,反而讓人感到以這樣的方式做出表達很容易滑入認識的片面與偏執(zhí)的巢穴之中,甚至到了最后僅僅將自己變成國家、黨派意識形態(tài)的同謀。到了這一步,詩歌的自主地位其實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喪失,變成了呈現(xiàn)為站隊色彩的宣傳鼓噪工具。想一想事情最終成為這樣,詩歌還是詩歌嗎?也許有人仍然要說是,但在我看來,這樣的詩歌離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實際上已經(jīng)很遠。其他的不說,獨立性的喪失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對詩歌的傷害。獨立性,永遠是詩歌成為詩歌的前提。
而正因為獨立性永遠是詩歌成為詩歌的前提,有時候我不免這樣想,在追尋詩歌與政治的關系時原則其實只有一個:任何情況下,保有獨立性應該被看做是詩歌本身的政治理念。這樣一來,詩歌的另一個任務必須成為自己的重點工作,即詩歌應該不斷地研究如何才能讓獨立性在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政治面前支撐自己。我一直覺得這是非常復雜的任務。因為就獨立性與詩歌的關系而言,其中包含的不僅是對政治的認識,還必然包含著對詩歌構成的所有要素——語言形式、結構方法、詩學意蘊——的認識。只有當這一切都獲得了最佳的解決方案,并真正落實到了詩歌之中,我們才會看到是什么使詩歌得以成立。換一個說法,我甚至認為這種對獨立性的追尋可以被看做是“詩歌內(nèi)部的政治”。我相信只有當這一內(nèi)部的政治問題得到解決以后,在如何處理前面說到的詩歌與政治的關系時,自然而然地,一種與政治的新型關系才會產(chǎn)生。在這樣的時候,詩歌才會不拘泥于與具體的現(xiàn)實政治的糾纏,而把注意力放到尋找對絕對道德、普遍正義的觸及上。當做到了這一點,人們最終會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政治將會以被詩意的美規(guī)范了的樣態(tài)呈現(xiàn)出來。它所體現(xiàn)的真正意義亦會成為對人類永恒理想的呼吁。因為詩歌本身就是人類對美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