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道德
——寫在汶川地震之后
5·12汶川地震后,現代詩創作以井噴的方式呈現了貌似活躍的姿態。不少人因此情緒激昂地認為這可能是一個契機,將帶來已經被視為萎頓的現代詩的重新復活。如果情況真是這樣,當然好。但是,要是靜下心來仔細考察,問題又不免會被提出:如此大量的詩中間,到底有多少具有真正的藝術價值?已經有人就此寫出文章,用反思的筆調解析后得出結論:大多數詩并不具有藝術價值。那么,面對這種情況,我們到底做何反應?是推捧,還是批評?如果推捧,我們將取什么樣的言辭?如果批評,又從那個角度下手?很顯然,這已經成為檢驗我們的詩歌觀念、道德情懷的一道坎。怎么邁過?的確考人智力。不過更加考人智力的是,當我們談論這些由汶川地震引出的詩時,人性已經作為一個標尺被樹立在面前,對此,我們怎樣面對?
我已經看到,很多人在談論面對汶川地震,寫詩還是不寫詩的問題時,已經祭起了人性善惡與否的大旗。在他們的言論中,如果在這樣的重大的人類災難面前,一個詩人還不寫詩的話,那么在人性的善惡觀面前,他很可能已經站在了政治不正確的立場上。這些言論中大多數邏輯是這樣的:一個有良知的詩人不可能不被這樣大規模的死亡震驚,不可能不表現出必須的同情心。說實話,我對這樣的判斷是有所懷疑的。其他的不說,僅僅把詩人必須用詩才算表達了自己人性的善作為衡量的尺度,這一點我覺得過于粗暴了。在這個日益復雜的世界上,人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有很多種,而詩人首先是人,難道他以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同情就不行嗎?譬如他沒有寫詩,而是直接捐款或深入災區做志愿者。
有人肯定會說,既然是詩人,為什么不用詩表達?這樣的問題的確有必要提出。但正是在這一點上,一個關鍵的問題被引了出來:當人們在要求詩參與到對災難表達情感的同時,難道不同時存在著對詩本身的藝術要求嗎?如果這個問題沒有得到充分討論,不建立起具有與詩相關的價值認識,很可能最終讓我們看到的事實是,人們在強調了人性的道德感的同時,卻放棄了對詩的道德感的確認。要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性的道德的呈現方式有很多種,但詩的道德要求則只能回到詩本身加以確定。而且人們還應該明白的一點是,詩歌的道德要求從詩本身的角度來講,更多地是一種話語方式,在它的內里隱含著技術意味的構成詩的方法。也就是說,它的道德建立在詞語的審美合理性基礎之上。
可以確定地說,正是在這一點上,目前多數人的認識是簡單的。在他們的意識中,對于詩的認識,實際上只能被看做是對于詩的功能的認識。他們的要求更多地不是對詩的存在的要求,而是對詩表達什么的要求。雖然表達什么的確是詩的構成要素,我不否認這一要素對于詩的成立的重要性,但同時作為現代詩人,我亦不敢輕視怎么表達。其實,關于怎么表達也不是今天才成為問題被提出。從有詩以來,它一直是對詩的要求。上個世紀面對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的人類歷史上的巨大災難,而且是人為的災難,不同詩人便表現出了不同的處理詩的方式。但至少在我這里,能夠到今天還讓人感到具有詩之尊嚴的作品卻不多,我能夠反復閱讀的只有像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中的《小吉丁》、米沃什的《夢痕集》等不多的詩篇。
熟悉20世紀詩的人一定都會有印象,艾略特的《小吉丁》一詩并沒有在詩中直接處理對戰爭的認識,也沒有直接述說災難,更沒有表面的沉痛的抒情,但是卻讓人看到了由一場災難引出來的詩人對人類歷史、時間等問題的沉思。這些沉思是深透的。它已經不是關于一場具體的災難的描述,而是對人類命運的具有洞見的陳述。還有米沃什的《夢痕集》同樣也是如此。我相信這些詩的存在已經很明確地說明了問題:詩永遠不能夠把自己降低到不關心自身存在的語言方式的地位。這也是為什么當我看到不少的關于汶川地震的詩時,一個最直接的感覺就是,這些東西雖然讓人看起來是情感真摯的,但卻缺乏詩的價值。我最多是將它們看做一種對自己情感反應的原始記錄。
我知道,我的這樣的看法肯定會遭到不少人的詰難。在他們眼里,如果在災難面前還要考慮詩之所以為詩的種種理由,那么他也太冷酷太沒有同情心。我當然不會認同這種詰難。在我看來,詩人對詩的態度與他對災難的認識同樣重要。如果不這樣,也許他最后會發現自己雖然在情感表達上政治正確,卻在詩的完成上失敗了。他最后留下來的是對詩的歪曲。不要以為這是強詞奪理,歷史上這種事情已出現過很多次。而且我更不喜歡有人拿杜甫作為自己的辯護盾牌。杜甫的確面對具體的歷史事件寫出了不少詩,有些詩還很有即興的味道,但任何人只要真正熟悉杜甫的作品就會發現,杜甫從來都沒有僭越中國古典詩的語言規范。這一點不管是在其樂府詩,還是五七律中都如此。正是在杜甫身上我看到的是他深諳詩之為詩的奧妙。
的確,詩之為詩是有奧妙的。我相信哪怕最遲鈍的詩人,今天也不會高嗓大口地宣稱詩沒有奧妙,是人人都可以駕馭的人類情感的表達形式。而詩是人人都可以駕馭的表達形式嗎?很顯然不是。為什么會在詩的寫作領域中出現三、六、九等的等級劃分,為什么有人哪怕熱愛詩熱愛得發瘋卻寫不出一句像樣的詩?就在于詩是對寫作者有選擇的。哪怕作為基本事實:從來也沒有任何人類的歷史階段會在幾天內冒出數不清的詩人,數不清的有價值的詩,那不符合邏輯。僅此一點,就讓人有理由懷疑,那些對汶川地震后一下子涌現出的那么多詩給予無條件贊美的聲音,是對詩的存在的負責任言論。任何時候人們都必須以理性的態度看待這個世界,如果我們不能在不符合文化存在的規律面前保持真正的判斷力,將很悲哀。
所以,我不是向目前一些人由汶川地震帶出的詩創作的認識熱情潑冷水。當看到那些認為它將會帶來中國當代詩發展轉機的言論,我不能不感到它們是幼稚的。同時也感到一種讓人心寒的東西的出現。因為這種言論的出現說明近三十年來,中國當代詩寫作領域里的諸多人對詩的認識,并沒有因為受到現代主義的洗禮而發生根本性改變,那種以為一場井噴式的寫作就會帶來人們對詩的意義、存在理由、存在方式的認識改變的看法,實際上與發生在上一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對民歌體的推崇,宣揚全民寫詩的鼓噪沒有什么兩樣。我甚至從中看到了一種具有歷史淵源的文化心理的存在,這種文化心理總是在以烏托邦的幻想勾畫著一種能夠帶來大眾狂歡色彩的詩的盛世。而這一盛世的背景藍圖是后世對唐代社會詩景象的想象。
同時,它還深刻地反映出存在于眾多當代寫作者內心里的焦慮。這種焦慮的來歷是什么呢?不是別的,是在一個以商業主義為特征的時代對詩的邊緣化。雖然對詩的邊緣化大多數人已經承認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但是,他們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邊緣化已經造成了自己心理的失衡。為什么我們總是看到回到社會注意力中心的言論由不少詩人提出?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邊緣化帶來內心焦慮。而在焦慮的催動下,對任何出現的可能帶來改變的機會不遺余力地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便成為自然而然的行為反應。雖然我不敢說面對汶川地震不少人的表現就有這樣的嫌疑,但拋開纏繞在地震為詩帶來的那些可能復興的種種冠冕堂皇的言辭表皮,難道我們不會看到以為利用這一歷史契機,詩將重新被大眾注目的想法存在于不少寫作者心中嗎?
雖然作為一個詩人,如果出現了那種詩重新成為社會注意力的中心的現象我會很高興,但是,我并不認為它會借助于一場災難而成為事實。何況我非常懷疑在人類的總體進程是朝著非詩化的方向前進的情況下,詩能夠逆著這一潮流獲得不少人想象中的那種復興。我甚至覺得,所有那些以為能夠借助于災難,要用面對災難的態度來檢驗詩的想法,實際上是機會主義的。它說明的是有這種想法的人,很可能并沒有在一種日常的狀態下真正地對詩是什么想明白,反而需要來自外部事件的推力。這使我不得不一再設想:如果沒有這樣的外部推力,他們將何以為詩?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認為像史蒂文斯、佩索阿、卡瓦菲斯這樣的詩人是偉大的,因為他們所有對詩的洞見都來自于日常生活,他們的寫作從來都不是建立在特殊事件之上的。
當然,作為一種思考,我并不否認一場災難可能會促進我們對詩的意義的思考。但是,這里必須有一個前提,即這種思考應該是建立在一個詩人長期形成的對生命的認識基礎之上,是循著他認識的軌跡向前延伸的思考。因為我不太信任那種突兀的帶有轉向色彩的改變。我認為那樣太輕易了。而如果有人還要拿這些轉變的思考來指責別人,就不免讓我感到滑稽。中國的情況常常就是這樣,總是有人在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后,就以為自己有了道德護身符,便開始大聲武氣地譴責沒有像他們一樣做的人。在這次面對汶川地震造成的災難面前,不少人的表現就是如此。但這樣恰好讓我看到他們的行為中隱含的帶有制度性思維特征的東西。
此次汶川地震后出現的大量的詩讓我最明確地感受到了制度性思維的特征——口號式的表述,沒有真正的詩的具體性,形式上單調雷同。我甚至感到了某種濫情出現在不少詩中。面對這樣的現象,如果還有人將之看做它可能成為中國當代詩重建的基本出發點,那么,我只能說我對建立在這樣的出發點上的所有關于詩的未來的設想并不看好。我堅信的是,任何時代的詩的經驗,它的全部詩學認識,必定是建立在對時代的全面認知之上的。它要求的必然是對時代復雜性不掛一漏萬的認知。所以,哪怕有人振振有詞地認為當代詩的復興的曙光已經因為此次地震出現了,我也并不相信它是真實的。在災難造成的人們的情緒波動平靜下來,生活回到常態之后,詩將會以什么樣的面目繼續存在,肯定是更考驗寫作者心智的。
因此,可以想象的是,如果一個人沒有建立真正成熟的、有完備的詩學認識支撐的寫作觀念,那么他很難能夠在接下來的漫長的生活中寫出有價值的詩。詩的出現依賴偶然性,但這種偶然性是以必然性作為前提條件的。所以,我感到有必要認識的一個基本事實是這樣的:一個寫詩的人,不應該企冀讓偶然性事件成為自己寫作的助推器,尤其不應該將自己的寫作的道德感建立在對一場突然發生的,并非人類生活中經常面對的災難的思考之上,而是應該建立在由日常經驗提供的思考之上。如果我們不能具有發現意味地從更為平淡的生活中找到詩存在的意義,那么詩的存在理由便不得不讓人懷疑。這實際上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我相信,這一問題解決了,實際上也就解決了對寫作方向的選擇問題。
那么,這樣一來我想說的是,盡管有人認為5·12汶川地震為詩提供了重新認識它的契機,但是這一契機并不是建立在一個具體的人類災難之上的。我們必須意識到,就詩而言,當它作為人類文化的一種表現形式時,它的發展還需要我們從文化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引出對之的理解。我們必須意識到在談論詩的具體存在時,還必須談論它的抽象的存在。而什么是抽象的存在呢?不是別的,是詩所依賴的由漫長的歷史經驗給出的關于詩是什么的審察標準;它不會簡單地遷就任何事件,即使一時有所遷就,也會由時間最終給予矯正。說到這里,我甚至敢下這樣的斷言:不要看不少人目前很亢奮地談論著地震為詩帶來了什么,很可能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蔫下去,不再與詩有任何關系。
而所謂詩的重建,與他們無關。更進一步,我甚至認為就是重建這種說法本身也是成問題的。因為在我看來,所謂重建是假設詩曾經遭到了破壞。就近三十年來當代詩的狀況而言,這不是事實。盡管有人認為目前的確存在著整個社會對詩的價值觀念的認識上的錯誤,但它不過是一時之言。事實上真實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雖然一直存在著關于詩的意義的討論,但這些討論是作為詩的生成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在社會思想生活中的正常現象。任何只要稍微有一點歷史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對詩應該以什么樣的形態出現,一直是有不同看法的。中國歷史上不斷出現的關于詩是“文以載道”,還是“以文為文”的討論,說穿了均是由不同認識帶出的,對詩的意義的判定。我們的確不能說哪一種言論占上風,就破壞了詩的存在本身。
好了,文章寫到這里我覺得說得已經夠多了。如果要總結一下的話,我想要最后強調的是:對于當代詩的建設而言,重要的是我們怎樣在恒常的狀態下找到進入詩的切入點,而非總是在人類重大的歷史事件面前才發現原來此前我們對詩的一切理解都是有問題的。如果情況真是那樣,不免讓人悲哀。這說明的不是別的,只是我們根本就沒有對詩的成熟的認識。但是,對于一種需要細密的心智才可能真正獲得對之有效把握的人類精神表達技藝來說,難道需要的不是長久而專注的探究嗎?沒有這種長久而專注的探究,我們怎么可能獲得對它的奧秘的把握?不管一些觀點如何把自己打扮成站在真理一邊的守護神,我都不相信它會帶給寫作者對詩的奧秘的把握,而詩的道德實際上就是對詩的認識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