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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關于劉勰的思想和著作

從上述對劉勰的家世和生平事跡的考證和分析中,可以看出他是以儒家經世致用作為自己人生處世的原則的,這在他的思想中占有比較主要的地位。同時他又精通佛學,篤信佛教,參加了很多佛學活動,做了大量的佛經整理工作。佛教思想對他也有深刻影響。因此,以入梁為界線,把劉勰的思想劃分為前后兩期,認為他前期以儒為主,后期以佛為主;或認為他前期信佛,后期信儒,都是不妥當的。這里有兩個問題需要講清楚,一是他晚年出家問題,二是關于他現存的兩篇佛學著作及其與《文心雕龍》所表現的思想之關系。劉勰一生積極入世而到晚年突然拋棄世俗生涯,而決心燔發出家,這也是有原因的,誠如我們上面談他的卒年時已說到的,這乃是他晚年政治上發展受挫折的結果,同時也是他到了晚年厭倦官場生活,佛教思想起了決定影響性的結果。在當時的社會里,或者說在封建社會里的知識分子中,儒佛并用的人是不少的。“外儒家而內釋老”,從政出仕以儒家思想為準則,修身養性以佛老為標的,這是很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文人中的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劉勰也是如此。他在寫作《文心雕龍》前就已經有《滅惑論》的著作。學術界目前對《滅惑論》的寫作年代是有爭論的。《滅惑論》載于題為僧佑編的《弘明集》中。《弘明集》的編輯是有一個過程的:原先在齊代編成時為十卷,見今本僧佑編之《出三藏記集》卷十二中之《弘明集目錄序第八》。劉勰之《滅惑論》在十卷本《弘明集》之第五卷末。又,《出三藏記集》卷十二《釋僧佑法集總目錄序第三》記載:“《弘明集》十卷。”今傳之《弘明集》為十四卷本,此乃入梁后不斷補充而成的。僧佑的《出三藏記集》也有一個編輯過程:根據最早的隋代費長房的《長房錄》卷十五記載:“《出三藏記集錄》,齊建武年律師僧佑撰。”當時的《出三藏記集》為十卷本,見本書卷十二《釋僧佑法集總目錄序第三》記載:“《出三藏記集》十卷。”入梁以后不斷補充,一直到僧佑去世,故今存的《出三藏記集》為十五卷本。因為南齊建武年間編成的《出三藏記集》所記佛學著作目錄中有十卷本《弘明集》,而《滅惑論》又在其中,故可斷定《滅惑論》撰于南齊,在《文心雕龍》成書之前。《出三藏記集》的最后成書年代據日本學者興膳宏先生的考證,當作于梁天監十四年(515)以后的一兩年中。《滅惑論》是針對《三破論》而作的。《三破論》的作者學術界有不同意見,據唐代釋神清《北山錄》卷二的記載,《化胡經》、《夷夏論》、《三破論》等皆為道教的著作。宋代釋德珪《北山錄注解》認為《夷夏論》、《三破論》皆為道士顧歡所作。《南齊書》卷五十四《顧歡傳》也說他作《夷夏論》,并引全文。今本《弘明集》在劉勰《滅惑論》后收有釋僧順《釋三破論》一文,為齊代所編《弘明集》所無,其題下有“本論,道士假張融作”之說。許多學者認為,既是假張融名所作,必在張融已死之后。按張融死于齊建武四年(497),那么,《滅惑論》亦當寫在建武末年,也在《文心雕龍》成書之前。這就說明劉勰在前期(入梁以前)也是很虔誠信佛的,而且根據慧皎《高僧傳》記載,劉勰還為定林寺高僧僧柔和超辯寫過兩篇碑文。特別是劉勰還幫助僧佑做了許多整理佛經的工作。僧佑的有些文章很可能就是由劉勰代寫和起草的,僧佑的許多佛學著作,如《出三藏記集》大概也是劉勰幫助他完成的。(參見日本興膳宏教授的《〈文心雕龍〉和〈出三藏記集〉》)他既“博通經論”,又不承認他有佛教思想影響,恐怕是說不過去的。入梁以后,劉勰幾乎一直在做官,而且仕途上一直是比較順利的。所以他也沒有了《文心雕龍·程器》篇中的那些牢騷和不滿了。梁武帝奉佛教為國教,佛教活動實際上也成為政治活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劉勰參與了當時一些重要的佛事活動,比如梁天監七年(508)按照梁武帝旨意,在定林寺組織了僧侶和俗士共同抄一切經論,定為八十八卷,劉勰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毫無疑問,他是以俗士身份參加此項工作的。此外,他還寫了佛教的一些重要碑文,如僧佑死后,其碑文就是劉勰寫的。然而,這一切在那個把佛教看得高于一切的社會里,也可以說,正是像他那樣的一個文人在出仕期間經常要做的工作,并不能說明他這時已經虔誠信佛,而不再有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了。問題的關鍵是在于儒和佛(當時玄佛合流,也可說是玄佛)是否是完全對立而不可統一的?事實顯然不是這樣。從某一方面看,儒佛似乎是矛盾的,儒家主張入世,佛教提倡出世,但從另一方面看,儒佛又并非對立,而是可以統一的。劉勰在《滅惑論》中就明確地說過:“孔釋教殊而道契。”這就是劉勰的看法,也是他一生所奉行的處世態度之依據。他在政治上取儒家之經世致用,在思想信仰上又尊重佛教。入梁以前和入梁之后,并無根本變化。我們要認識劉勰這種思想特點,就會明白他的《文心雕龍》中的思想和佛學論文中的思想是可以共存的,至少在他思想上是這樣看的。這不僅在他是如此,也是當時社會思潮的特點。儒、道、佛三教合流是當時思想史發展的一個重要特點。東漢末年,儒學衰微,魏晉之交,玄學勃興。向秀、郭象注《莊子》,持內圣外王之說,主張名教與自然合一,實際上是主張儒道兩家思想合流的。魏晉時期,儒家思想地位不高,玄學占了統治地位,然而,儒家思想作為封建社會的正統思想,影響仍是很深的,并沒有被排斥、被否定。玄學家在提倡以虛無為本體的前提下,總是企圖把儒家思想也納入到自己的體系之中。佛教傳入中國,要藉玄學以光大,玄佛合流,因此也與儒學合流。特別是在進入南朝之后,儒學又開始復蘇。這大約是從劉宋時期開始的。在南齊經過蕭子良的提倡,到梁代又得到梁武帝的提倡,儒家思想在社會上又受到了比較大的重視。齊梁之際的三教合流思想大約在南齊蕭子良當國之際,就比較突出了。湯用彤先生在《魏晉南北朝佛教史》中曾經說過:


按佛法之廣被中華,約有二端。一曰教,一曰理。在佛法教理互用,不可偏執。而在中華則或偏于教,或偏于理。言教則生死事大,篤信為上。深感生死苦海之無邊,于是順如來之慈悲,修出世之道法,因此最重凈行,最重皈依。而教亦偏于保守宗門,排斥異學。至言夫理,則在六朝通于玄學,說體則虛無之旨可涉入老莊;說用則儒在濟俗,佛在治心。二教亦同歸而殊途。南朝人士偏于談理,故常見三教調和之說。內外之爭,常只在理之長短。辯論雖激烈,然未嘗如北人信教極篤,因教爭而相毀滅也。


湯用彤先生此一段論述是十分深刻的,它對于我們理解當時的社會思潮,并深入研究劉勰的思想都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所以,我們在南朝的一些著名思想家、文學家身上均可看到這種現象。例如宗炳的《明佛論》、謝靈運的《辨宗論》這些著名的文章中,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儒、釋、道三教調和的思想。劉勰正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注重談理、傾向于三教合流的社會條件之下,怎么能不受影響呢?劉勰的青年時代正是南齊永明年間。這是南朝學術發展比較活躍的時期,它與蕭子良的思想和作為有密切關系。蕭子良在宋齊之際是一位很起作用的人物,齊高帝蕭道成對他很重視。蕭子良是一位政治家,也是思想家。他很注意學術文化的發展。他在自己的西邸聚集了一大批文人,“竟陵八友”是其中的核心。蕭子良既提倡玄學和佛學,也提倡儒學。《南齊書·陸澄傳》云:“永明纂襲,克隆均校,王儉為輔,長于經禮。朝廷仰其風,胄子觀其則。由是家尋孔教,人誦儒書,執卷欣欣,此焉彌盛。”蕭子良在雞籠山西邸組織文人抄《五經》、百家等,對儒學復興是起了作用的。梁武帝提出三教同源之說,除了信佛以外,他還企圖改變“鄉里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的狀況,故“詔求碩學,治五禮,定六律,改斗歷,正權衡”。天監四年(505),梁武帝下詔云:“二漢登賢,莫非經術,服膺雅道,名立行成。魏晉浮蕩,儒教淪歇,風節罔樹,抑此之由。朕日昃罷朝,思聞俊異,收士得人,實惟酬獎。可置《五經》博士各一人,廣開館宇,招內后進。”他并分遣博士祭酒到州郡立學,并“大啟庠斆”,讓皇太子、皇子、宗室、王侯就業。梁武帝“親屈輿駕,釋奠于先師先圣,申之以宴語,勞之以束帛,濟濟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以上均見《梁書·儒林傳》)梁武帝的學術思想深受蕭子良的影響,他的三教調和的思想也是和蕭子良的思想一致的。劉勰的青年時代是在蕭子良當政時期,他的中年時代是在梁武帝執政時期,由于僧佑的關系,他對蕭子良和蕭衍的思想當然也是十分清楚的,顯然受到他們的影響。而且他在梁代為官二三十年,如果在思想上和以梁武帝為代表的社會思想潮流不一致,恐怕也是很難在政治上站住腳的。因此,三教調和思想乃是劉勰一生思想中的主流。他的《文心雕龍》中儒家思想從表面上看是比較突出的,但其中也表現了儒、道、佛結合的文藝思想,此點我們下面將要著重分析。而他有關佛學著作中則表現了比較突出的佛學思想,同時也表現了三教調和的思想。這些具有不同傾向、特點的著作是在不同的條件下,為了不同的目的而寫的,不能據此來劃分他思想發展的前后期,強調他前后期思想的不同。梁武帝之好佛亦是重在理,而不在教,故亦與玄學相通,他也自講《老》、《莊》、《周易》,其佛學亦不脫離玄學。他之舍道歸佛,主要是反對道教,而道教與玄學并不是一回事。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劉勰的《滅惑論》中雖反道教,而對老莊玄學則仍是肯定的。認為在以“虛無”、“寂靜”為本方面,釋、道兩教是很接近的。他在充分肯定佛教最高地位的同時,明確論述了三教調和的觀點。他說:“至道宗極,理歸乎一;妙法真境,本固無二。”又說:“梵言菩提,漢語曰道。”“是以一音演法,殊譯共解;一乘敷教,異經同歸。經典由權,故孔釋教殊而道契;解同由妙,故梵漢語隔而化通。但感有精粗,故教分道俗;地有東西,故國限內外。其彌綸神化,陶鑄群生,無異也。”這里,劉勰著重說明儒道和釋道本是相通的,其根本原理與目的也是一致的,不過一為宗教,一為世俗,有所不同罷了。他的這種熔儒、釋、道(玄)于一爐的思想,自然是有其政治上的目的的,這就是為了適應梁武帝的需要。

劉勰的佛學思想也是很明顯的,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上面是我們對劉勰基本思想的看法。

劉勰的佛學著作除《滅惑論》外,尚有《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一篇,此文之作當在梁天監十五年至十七年間(516—518)。碑文中曾講到此石像自天監十二年(513)二月十二日“開鑿爰始”,至天監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妝畫云畢”。故此文之作應在其后。而梁建安王蕭偉于天監十七年三月改封為南平王,碑文稱建安王,故當在此前。此石像之建立,據慧皎《高僧傳》卷十三《僧護傳》記載如下:


釋僧護,本會稽剡人也。少出家,便克意常苦節,戒行嚴凈。后居石城山隱岳寺。寺北有青壁,直上數十余丈,當中央有如佛焰光之形。上有叢樹,曲干垂陰。護每經行至壁所,輒見光明煥炳,聞弦管歌贊之聲。于是擎爐發誓,愿博山鐫造十丈石佛,以敬擬彌勒千尺之容,使凡厥有緣,同睹三會。以北齊建武中,招結道俗,初就雕剪。疏鑿移年,僅成面樸。頃之,護遘疾而亡。臨終誓曰:“吾之所造,本不期一生成辦。第二身中,其愿克果。”后有沙門僧淑,纂襲遺功,而資力莫由,未獲成遂。至梁天監六年,有始豐令吳郡陸咸,罷邑還國,夜宿剡溪,值風雨晦冥,咸危懼假寐,忽夢見三道人來告云:“君識信堅正,自然安隱。有建安殿下感患未瘳,若能治剡縣僧護所造石像得成就者,必獲平豫。冥理非虛,宜相開發也。”咸還都經年,稍忘前夢。后出門乃見一僧云,聽講寄宿,因言:“去歲剡溪所囑建安王事,猶憶此不?”咸當時懼然,答云:“不憶。”道人笑曰:“宜更思之。”仍即辭去。咸悟其非凡,乃倒屣諮訪,追及百步,忽然不見。咸豁爾意解,具憶前夢,乃剡溪所見第三僧也。咸即馳啟建安王,王即以上聞,敕遣僧佑律師專任像事。王乃深信益加,喜踴充遍,抽舍金貝,誓取成畢。初僧佑未至一日,寺僧慧逞夢見黑衣大神,翼從甚壯,立于龕所,商略分數,至明旦而佑律師至,其神應若此。初僧護所創,鑿龕過淺,乃鏟入五丈,更施頂髻,及身相克成,瑩磨將畢。夜中忽當萬字處,色赤而隆起。今像胸萬字處,猶不施金镈,而赤色在焉。像以天監十二年春就功,至十五年春竟。坐軀高五丈,立形十丈,龕前架三層臺,又造門閣殿堂,并立眾基業,以充供養。其四遠士庶,并提挾香華,萬里來集。供施往還,軌跡填委。自像成之后,建安王所苦稍瘳,今年已康復。王后改封,今之南平王是也。


說明劉勰這篇碑文的寫作也和他的老師僧佑有關,因為此石像乃是在僧佑的主持下完成的。傳文中有關陸咸的記載就是根據劉勰的碑文所述而來的。劉勰有關佛學著作,除這兩篇外,據釋慧皎《高僧傳》記載,還曾為當時著名的僧人寫過碑傳,除梁天監十七年僧佑死時為他寫碑文外,還在南齊永明十年(492)為定林寺高僧釋超辯死后寫了碑文,延興元年(494)為定林寺高僧釋僧柔死后寫了碑文,但是這些都沒有流傳下來。根據《梁書·劉勰傳》所說:“然勰為文長于佛理,京師寺塔及明僧碑志,必請勰制文。”劉勰所寫的佛學碑文自然不止這些。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曾有人提出《劉子》一書為劉勰所著,其實這并不是新問題。《劉子》的作者是誰,歷代一直有不同說法,不過歷代著名學者都基本否定了《劉子》是劉勰所作的說法,至多不過說明還有這種說法,留作參考而已。尤其是當代研究《劉子》最有成就的學者,四川大學楊明照和臺灣大學王叔岷,他們都是研究六朝文史的杰出專家,也是研究《文心雕龍》的權威專家,在他們為《劉子》所作的校注中,都收集了相當豐富的資料,對作者問題作過非常細致認真和客觀科學的分析,并一致認為說《劉子》是劉勰所作是完全不可靠的。八十年代后提出《劉子》為劉勰所作的研究者,并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新資料,甚至回避了前輩學者已經提出的資料和見解,所以本來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不過現在居然還有些人別出心裁地從《劉子》是劉勰所作出發去寫《劉勰傳》,所以我就不得不對此說一點看法。其實我并沒有什么新的研究成果,只不過綜合前代和當代學者的研究做一點具體分析而已,但是這就已經很清楚地可以說明問題了。我認為《劉子》不可能是劉勰所著,根據歷代學者研究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原因:

首先,從文獻記載看沒有充分根據。說《劉子》作者是劉勰最早是《唐書》的著錄,后來宋代鄭樵《通志·藝文略》因之,某些佛學典籍和有些明清版本也題為劉勰。究其來歷皆因兩《唐書》之著錄。《舊唐書》作者為后晉的劉昫,但是實際上,劉昫并沒有執筆寫,書是在他之前由原宰相趙瑩監修,史官張昭遠、賈緯、鄭受益、李為先等所撰寫。開運二年(945)書成后,趙瑩改任晉昌節度使,劉昫繼任宰相,由他奏上,故以他的名字為作者,全書共二百一十四卷。《新唐書》為北宋至和元年(1055)由歐陽修和宋祁主持,參加撰寫的還有范鎮、王疇、宋敏求、呂夏卿等人。《新唐書》重視文字表達,而于史實有些反不如《舊唐書》。其著錄《劉子》作者為劉勰當也是因襲《舊唐書》之說。從宋代晁公武、陳振孫等最有權威性的圖書版本和目錄專家開始,歷代學者幾乎都不認為《唐書》著錄題為劉勰著是有根據的。因為最早為《劉子》作過注釋的唐人袁孝政已經說得很清楚,《劉子》是北齊劉晝所作:“晝傷己不遇,天下陵遲,播遷江表。時人莫知,謂為劉勰,或曰劉歆、劉孝標作。”(見宋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引)根據王叔岷先生的考證,從《劉子》一書袁孝政注本的避諱情況來看,袁孝政可能是唐高宗時人,屬于唐前期。再從《隋書·經籍志》在著錄楊偉《時務論》后附注里說有《劉子》十卷而未注作者情況來看,隋唐時對《劉子》一書作者已經不清楚了,故唐初有袁孝政說的各種不同講法。為此,袁孝政特別辨明其作者為劉晝,而非劉勰、劉歆、劉孝標等人。顯然,著錄《劉子》為劉勰著的新、舊《唐書》正是沿用了袁孝政所說的“時人”揣測,是并沒有什么根據的。所以,到了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趙希弁《郡齋讀書附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均按照袁孝政說法,題為北齊劉晝著。不過他們作為嚴謹的學者,態度相當客觀,也都說到還有另外的說法,或劉勰或劉孝標,因為沒有確鑿證據,故云“未知孰是”。然而,我們不能說他們的“本意”是懷疑不是劉晝所作。此后,《宋史·藝文志》、宋王應麟《玉海》、宋章俊卿《山堂考索》、元馬端臨《文獻通考》、明末清初錢謙益《絳云樓書目》陳景云注本、清代著名的學者及藏書家如于敏中的《天祿琳瑯書目》、孫星衍《孫氏祠堂書目》中所藏明孫鑛本、黃丕烈《蕘圃藏書題識》、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張之洞《書目答問》、日本《靜嘉堂秘笈志》等,均署劉晝著。其他如明沈津百家類纂本、潛庵子匯本、王灝刻的畿輔叢書本,以至湖北崇文書局百子全書本等,所題亦同。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雖題劉勰,又說明有劉晝作一說。只有漢魏叢書等個別收入《劉子》的題劉勰著。這些可以充分說明《唐書》的著錄為歷代學者所不取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也就是說絕大多數學者認為袁孝政作注時寫的序還是比較可靠的,因為他畢竟是最早研究《劉子》,并認真為之作注的人。近人王重民在《巴黎敦煌殘卷敘錄》里說:“敦煌遺書內有所謂《隨身寶》者,所記經籍一門,均系當時最通行之書,不啻一部唐人書目答問也。余乃求之卷內,正有‘流子劉協注’一則,知必系‘劉子劉勰著’矣。”這只能說明《隨身寶》所記不過是坊間俗本,其作者題為劉勰正是袁孝政所說時人無知之故,這種資料很難作為嚴謹的學術論證。更何況王重民先生在敘錄中《劉子新論殘卷》下還特別引用羅振玉跋語,說明此書作者有劉晝和劉勰二說,并說:“至其撰人,應為劉勰抑劉晝,仍不敢贊一言也。”其實《劉子》是不是劉晝所作,也是可以研究的,根據現有材料也還不能有確鑿的定論。但是說《劉子》為劉勰作則已為絕大多數學者所不取。

關于《劉子》作者問題,王叔岷先生在他的《劉子集證》自序中曾作了非常清晰和很有根據的辨析。《劉子》是劉歆作的說法,王先生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說和清人陳鳣《簡莊文鈔》中《劉子注跋》所說指出:“是書《激通篇》稱‘班超憤而習武,卒建西域之績’,又安得謂劉歆作乎?”班超在劉歆之后,此說當然不可能成立。至于說是劉孝標所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劉孝標之說,南史、梁書俱無明文,未足為據。”楊明照先生在《劉子理惑》中也說得非常明白:“按《南史》(卷四十九)、《梁書》,俱無明文,而彼此持論,又臭味不同。孝標之《辨命》,與是書《命相》(卷五第二十五篇)徑庭也,孝標之絕交,與是書《托附》(卷五第二十一篇)天壤也。果出一人之手,何有首鼠之詞?至其鋪采之褥麗不侔,行文之輕蒨有異,展卷并觀,即易品藻,則孝標只不過是說,亦迎刃而解矣。”所以,多數學者比較傾向于是劉晝所著,但是這也有疑問,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惟北齊劉晝,字孔昭,渤海阜城人,名見北史儒林傳。然未嘗播遷江表,與孝政之序不符,傳稱晝孤貧,受學恣意披覽,晝夜不息,舉秀才不第,乃恨不學屬文,方復綴輯詞藻,言甚古拙,與此書之縟麗輕蒨,亦不合。又稱求秀才十年不得,乃發憤撰高才不遇傳,孝昭時出詣晉陽,上書言亦切直,而多非世要,終不見收,乃編錄所上之書為帝道。河清中又著金箱壁言,以指機政之不良。亦不云有此書。豈孝政所指又別一劉晝歟?”不過,有不少學者對此說也不贊同,而認為《劉子》作者即劉晝,尤其是王叔岷先生論述得很詳細,他說:“《北齊書》、《北史》雖不言劉晝作《劉子》,然有數端,頗堪留意。傳言晝‘知太府少卿宋世良家多書,乃造焉。世良納之,恣意披覽,晝夜不息’。又‘自謂博物奇才’。《劉子》中之陳言故實,異聞奇說,援引萬端,非博物奇才,決不能作,此其一;傳言晝‘舉秀才不第,乃恨不學屬文,放復緝綴辭藻,言甚古拙’。其為文古拙,蓋有意矯正當時浮艷之習,《劉子·正賞》篇云:‘不以名實眩惑,不為古今易情,采其制意之本,略其文外之華。’其旨亦正相符,此其二;傳言晝‘求秀才十年不得,發憤撰《高才不遇傳》'。袁序謂‘晝傷己不遇,故作此書’。是《高才不遇傳》與是書傷己不遇之意頗合(百家類纂本題辭、子匯本序,并有類此之說),此其三。據此,則《劉子》似即劉晝所作矣。是書知人、薦賢、因顯、托附、心隱、通塞、遇不遇、正賞、激通、惜時諸篇,皆為傷己不遇而作。《惜時篇》末云:‘歲之秋也,涼風鳴條,清露變葉,則寒蟬抱樹而長叫吟,烈悲酸瑟于落日之際,何也?哀其時命迫于嚴霜,而寄悲于菀柳。今日向西風,道業未就,郁聲于窮岫之陰,無聞于休明之世,已矣夫,亦奚能不沾衿于將來,染意于松煙者哉!’傳稱晝‘使我數十卷書行于后世,不易齊景之千駟也!’其所以‘染意于松煙’,亦正欲行其書于后世耳。故《劉子》似非劉晝莫屬也。”比較謹慎的態度就是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那樣:“然劉勰之名,今既確知其非,自當刊正。劉晝之名,則介在疑似之間,難以確斷,姑仍晁氏、陳氏二家之目,題晝之名,而附著抵牾如右。”那么,為什么“時人”會把此書說成是劉勰所著呢?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辯證》中曾引宋代劉克莊《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九詩話續集所引唐代張《朝夜僉載》的說法:“劉子書,咸以為劉勰所撰,乃渤海劉晝所制,晝無位,博學有才,竊取其名,人莫知也。”雖然,今本《朝夜僉載》中沒有這段話,但是我們應當相信在宋代其書中應該是有的,所以劉克莊才會那么清楚地引用。說劉晝竊取劉勰名字來寫,是不可信的,這點王叔岷先生在他的書中已經分析得很明白了。不過它足以說明在唐初很多有文化的人已經不相信是劉勰著的了。張為唐高宗調露時進士,和袁孝政時代應該是接近的。這個材料正好可以說明把《劉子》說成是劉勰所作,正是唐初時人無知之說,在當時已經為文人學者所否定。同時也更說明為劉晝所作可能性是很大的。謹慎一點說,《劉子》的作者尚無足夠資料來確證,但是從劉晝和劉勰兩人來說,劉勰的可能極小,而劉晝的可能性則比較大。為此,我們至少可以說,從文獻角度看,說《劉子》為劉勰所作,是沒有充分根據的。

其次,從《劉子》的思想與劉勰的及其《文心雕龍》的思想來說,則差距實在是非常之大,也是極其明顯的,所以這兩本書絕非一人所作。最早對《劉子》內容作出看法的是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他說其書“言修心治身之道”。王應麟《玉海》說此書“泛論治國修身之要,雜以九流之說”。章俊卿《山堂考索》亦同此說。如果只是寫的內容和《文心雕龍》不同,并不能說明兩書不是一人所作,主要是立論水準的高下和思想觀點的差異。明萬歷刊子匯本序中說:“其書泛論治國修身之要,雜以九流之說,無甚高奇。然引物連類,有可繹思者,故匯刻之。”明萬歷《二十家子書》序說:“此書泛論治國修身之要,雜以九流之說,無甚高論。然有可喜者。”可見,《劉子》一書雖然闡說修心養身治國較為細致、論述較為圓潤,但是見解相當一般,不過是將九流雜家之說融會組合,沒有什么新鮮的、過人的高論,和《文心雕龍》立論之獨創、見解之深邃、分析之深度,實在無法比擬。《劉子》一書之境界和格調較為平庸低俗,說明其作者雖然學問有一定水準,文字表達能力也比較強,但是其思想水準和識見能力,比劉勰差了一大截,明眼人一看就可以斷定兩書不可能是一個人所著。再從《劉子》一書的思想觀點來看,由于其書雜取九流之說,沒有明確的、統一的思想立場,這自然和它的“無甚高論”是相聯系的。不過,其書之旨趣大體來說是比較傾向于道家的,這一點前人早已指出,《四庫全書提要》曾把它和《文心雕龍》作了比較,指出兩書不僅內容上有抵牾之處,而且基本志趣迥異,從而明確斷定《劉子》非劉勰所作,其云:“按梁通事舍人劉勰,史惟稱其撰《文心雕龍》五十篇,不云更有別書。且《文心雕龍·樂府》篇稱,‘涂山歌于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聲。夏甲嘆于東陽,東音以發。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興’。此書《辨樂篇》稱夏甲作破斧之歌,始為東音,與勰說合。其稱殷辛作靡靡之樂,始為北音,則與勰說迥異,必不出于一人。又史稱勰長于佛理,嘗定定林寺經藏,后出家改名慧地。此書末篇乃歸心道教,與勰志趣迥殊。白云霽道藏目錄亦收之太元部無字號中。其非奉佛者明甚,近本仍刻劉勰,殊為失考。”就《辨樂》一篇和《文心雕龍·樂府》篇比較來看,并不只是北音之說相矛盾,其全篇內容幾乎全部是選取荀子《樂論》、《呂氏春秋》論樂、《禮記·樂記》、《淮南子》以及魏晉時阮籍等論樂的說法,編纂而成,沒有任何自己的獨立見解。而劉勰《文心雕龍·樂府》篇,則提出很多極有深度的見解,如“樂本心術”、“詩為樂心,聲為樂體”、“聲來被辭,辭繁難節”等,《劉子·辨樂》實難望其項背。

至于《四庫提要》說其“歸心道教”則不為無因,有人說應改為“歸心道家”,當然說此書“歸心道家”是對的,不過,他所理解和認識的道家,實際是更接近于道教思想的。清代著名學者盧文弨在《抱經堂文集·劉子跋》中說:“其書首言清神、防欲、去情、韜光,近乎道家所言。”近人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辯證》中進一步說:“此書若《清神》、《防欲》、《去情》、《韜光》等篇,多黃、老家言,故盧文弨謂其近乎道家,是其歸心道教,不僅見于《九流》一篇也。”王叔岷先生又發揮說:“《劉子》雖采九流百家之說,然其中心思想實為道家,與《呂氏春秋》、《淮南子》相類,故以《清神》為第一篇,又繼之以《防欲》第二,《去情》第三,《韜光》第四,皆其驗也。末篇《九流》首述道家,正以名其所宗。則此書非寵佛之劉勰所作甚明。”按,《劉子》末篇《九流》本首敘道家,而有些本子從尊儒出發,將其敘儒家移前,這是不合適的。盧文弨在上文中已經辨明,他說:“道藏本先道家,外閑本先儒家,關其總括之語,則道藏本實據其本書次第如此,非由黃冠所妄為移易也。”從全書內容看,特別是從《九流》篇末段“道以玄化為本,儒以德教為宗”等說,可以充分說明《九流》篇道家在先是符合原書實際的。劉勰《文心雕龍》雖然也有道家思想影響,但是主要是在自然美和藝術美理想、文學創作構思想象等方面,而在對待儒、道、佛三家思想的態度上,顯然是以儒和佛放在道之前的。在《滅惑論》中也可出這一點。它本是批評道教《三破論》的,道教和道家是不同的,但是道教思想淵源還是屬于道家。前面已經說過,劉勰是不否定老莊道家思想的,曾指出其無為虛靜是和佛學相通的。但是顯然他是把儒釋兩家放在比道家更重要的地位,著重講儒釋兩家之“至道終極,理歸乎一”。而《文心雕龍》以《原道》、《征圣》、《宗經》放在最前面,也說明他對儒家是最尊重的。《序志》篇中做夢也是夢見孔子。而劉勰一生始終和佛學聯系緊密,最后出家為僧,更名慧地。而對道家思想的評價從《諸子》篇來看,莊子僅為百家學說之一,其評述遠少于孟子和荀子等。《情采》篇中對莊、韓之書,認為是采濫辭艷,乃“為文造情”之作。再從《論說》篇來看,對玄學之有無之爭,曾和佛學相比:“然滯有者,全系于形用;貴無者,專守于寂寥;徒銳偏解,莫詣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明確指出玄學有無之爭,都有其片面性,從本體論來講遠不及佛學“般若之絕境”更為全面。而《劉子》一書則顯然是以偏重于道教的道家思想為主導的。除上述《四庫提要》、盧文弨及今人王叔岷等所說外,不僅前四篇都是屬于偏重于道教的道家思想內容,而且第五篇《崇學》和第六篇《專學》都不是從儒家所主張的學習圣人經典和仁義禮樂出發,也是偏重從道家和道教養生角度來談的。《崇學》篇首云:“至道無言,非立言無以明其理;大象無形,非立象無以測其奧。道象之妙,非言不津,津言之妙,非學不傳。”“至道無言”、“大象無形”本是道家思想,但是他又把道家這些精微的論說,從低級淺俗的角度去理解,表示“立言”、“立象”之重要和“津言之妙,非學不傳”,說明他對道家思想并未真正領會,而把它雜家化了。而劉勰對道家思想的肯定卻正是從其精微深奧的玄旨出發的,所以他在《滅惑論》中說:“尋柱史嘉遁,實惟大賢,著書論道,貴在無為,理歸靜一,化本虛柔。”他所嚴厲批評和反對的正是道教歸之于養生求仙的低俗之學。所以即使從肯定道家思想的意義上說,也是和《劉子》一書所述相背離的。至于《劉子》中《專學》一篇則又是從“正心”立論的,所謂“正心”,其實就是說心的“專一”,“是故學者,必精勤專心,以入于神。若心不在學,而強諷誦,雖入于耳,而不諦于心”。完全是從最一般的人的生理角度來講所謂“專學”,道教的氣味也相當濃厚。《崇學》、《專學》兩篇哪里有一點儒家論學的味道?和劉勰之以學習儒家經典為最緊要關鍵,相去何啻十萬八千里!和《荀子》第一篇《勸學》相比,其志趣完全相反,南轅北轍,如果說寫過《文心雕龍》的劉勰,會寫出這樣的《崇學》和《專學》來,豈非天方夜譚?

晁公武說《劉子》一書“言修心養身之道,而辭頗薄俗”,王應麟說《劉子》一書“泛論治國修身之要,雜以九流之說”,實在是非常正確而擊中要害之論,故清代王旭《春融堂集》卷四十三《跋劉子》說:“晁氏謂其俗薄,則殊有見也。”其實,這種“薄俗”不僅表現在文辭上,首先是體現在內容上。《劉子》一書文字表達能力是比較強的,古書典故較為熟悉,辭藻也可算“豐美”,近人黃云眉在《古今偽書考補證》中說:“就文字論:或謂其豐美,或謂其俗薄,或謂其褥麗輕蒨,與《北史》(劉晝)本傳所稱古拙不類;余謂褥麗輕蒨之文字,謂之豐美可,謂之俗薄可,毀譽異辭,誠不足怪,然決非所謂古拙。此蓋偽托者未能熟玩本傳,以為六朝文字固當如此,而不知劉晝乃非其比也。”但是,和《文心雕龍》相比,則其識見之深淺和文筆之風格,實有天淵之別,謂其出自一人,實在使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細心檢閱《文心雕龍》,幾乎篇篇都有發人深省、非常人所能有的獨到之見,而讀《劉子》一書,雖其論述也很周全圓潤,但是基本上都是從九流雜家拼湊起來的一般空泛之說,盡管歸納為五十五篇,無論篇目還是內容,均無深切獨創之處,甚至沒有什么自己的見解。今以起首第一篇《清神》為例,可見一斑。其篇名實自《淮南子·俶真》“神清者,嗜欲弗能亂”,《文子·九守篇》“神清者,嗜欲不誤也”而來。其首謂“形者,生之器也。心者,形之本也。神者,心之寶也”,顯然來自《淮南子·原道》和《文子·九守篇》所說的“夫形者,生之舍也”,和《淮南子·精神》“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寶也”。其謂“神躁則心蕩,心蕩則形傷”,則源于嵇康之《養生論》“神躁于中,而形傷于外”。而“虛室生白,吉祥至矣”,當抄自《莊子·人世間》之“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至其“不鑒于流波,而鑒于靜水者,以靜能清也,鏡水以明清之性,故能形物之形”,則是源于《莊子·德充符》“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以及《莊子·天道》篇:“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也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其謂“故萬人彎弧,以向一鵠,鵠能無中乎?萬物眩曜,以惑一生,生能無傷乎”則出自《呂氏春秋·本生篇》:“萬人操弓,共射一招,招無不中;萬物章章,以害一生,生無不傷。”篇末講到:“容身而處,適情而游。”則出自《淮南子·精神》:“容身而游,適情而行。”可以說,全篇都是從各家雜抄而來編撰成文,沒有深度,平庸無奇。而且整個《劉子》一書,差不多篇篇都是這樣。說這樣的書竟會是劉勰所作,豈非糟蹋了劉勰!劉勰并不是沒有借鑒前人之處,但是都是經過自己融會貫通,藉以更深切地闡述自己獨到之見。

至于從《劉子》一書的文筆風格來看,則更沒有辦法把它歸入劉勰的著作。劉勰《文心雕龍》文筆雅麗,出自獨創;而《劉子》文筆鄙淺,只是賣弄文辭。劉勰《文心雕龍》作為駢文來看深弘精嚴,瑰麗雅致,而《劉子》雖然也是駢文,但是如上文所舉對比,幾乎大都是雜抄改編九流百家之作拼湊而成,其格調薄俗,豈能是劉勰之所為?臺灣王叔岷先生在《劉子集證》中說:“又盧氏《抱經堂文集》劉子跋云:‘其文筆豐美,頗似劉彥和。’然祥審二書,頗不相似。《雕龍》文筆豐美,《劉子》文筆清秀;《雕龍》詞義深晦,《劉子》詞義淺顯;《雕龍》于陳言故實多化用,《劉子》于陳言故實多因襲,此又可證《劉子》非劉勰所作矣。”王先生說《劉子》文筆清秀,其實是溢美之詞,誠如前引黃云眉先生所說,如果說《劉子》文筆豐美,不如說是薄俗或俗艷,清秀則說不上。王先生說劉勰詞義深晦,其實不如說深奧或深隱,更為貼切。總之,兩書之文筆絕不相同,謂出一人之手,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楊明照先生早在上個世紀的上半期就已經做過詳細的考證,明確指出《劉子》非劉勰所作,這是大家一致肯定的。因此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沒有把《劉子》作為劉勰著作來看待,這不是他們無知,而是只要有一點文史常識的人,一看就明白它根本不可能是劉勰的著作。學術問題是允許保留自己意見的,但是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可以強加于人,更不可以把有分歧、并且多數人不贊成的觀點,當做定論來加以論述,這就涉及學風的問題了。特別是我們為劉勰制訂年譜,為他寫傳記,就絕對不可以用這種個別人的意見作為根據。我看到山東有一位出生劉勰祖籍莒縣的先生寫了一本《劉勰傳》,就是肯定《劉子》作為劉勰的著作,來寫劉勰傳記的。我個人認為這是極不嚴肅的態度。學術界執著一種見解的人,當然也可以提出一些根據,好像主張《劉子》是劉勰所作的人,總會把唐人著錄中有關《劉子》是劉勰所著的說法拿出來一樣,但是,不應該把否定這種說法的別的材料扔在一邊,或毫無根據地否定對自己不利的材料。其實,現在再去討論《劉子》是否為劉勰所作已經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再去繁瑣地爭論這個問題。肯定和否定的雙方都已經說得很充分了,在沒有新的證據之前,各自可以保留意見。然而大多數學者不認為《劉子》是劉勰所作,說明這只是不能確證的少數人意見。因此,寫劉勰的傳記是不可以把沒有確認的事情當做事實來杜撰的,所以我認為像三秦出版社出的《劉勰傳》,是不妥當的,也是不應該提倡的。這樣的書只能對一般讀者起到誤導的作用,說得不好聽一點是對劉勰的一種褻瀆。學術界對一種沒有確鑿證據、不能為多數人同意的見解,只能保留存疑,暫時仍維持傳統的一般認識,決不可以依此來為歷史人物寫傳記,我想這應該是最普通的常識。不過我們現在學風不正,欺世盜名的現象,變得見怪不怪了,有什么辦法呢!這里我還想要說的是: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的第一任會長張光年先生在有的研究者提出《劉子》是劉勰所作問題時,確曾在安徽屯溪的學會年會上表示過同意這種看法,《文心雕龍學刊》第五期發表了他在會議上的講話稿。光年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詩人,又是最早把《文心雕龍》論創作的篇章譯成現代漢語的文學家。他熱心地關懷年輕人、關懷后輩研究者,支持他們提出的見解,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也都非常地尊敬他,但是他畢竟是著名的詩人和作家,而不是專門研究古代文史的學者。他同意《劉子》是劉勰所作,只是出于對劉勰的熱愛,對研究劉勰和《文心雕龍》者的鼓勵,而并沒有專門對《劉子》的作者進行過考證和研究。關于光年先生在會議上的講話,我記得在會下曾和王元化先生專門交談過。王先生和我談得很投緣,看法也很一致。王先生和光年是交情深厚的好朋友,對光年先生的看法,只是非常幽默地微笑著對我說:“他是一個非常熱情的詩人!”所以,我認為如果一再把光年先生那次會議上的幾句話反復征引,作為《劉子》是劉勰所作的根據,只能給人以拉大旗做虎皮的感覺。這對光年先生也是不恭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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