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價值的中間物:論魯迅生存敘事的政治修辭
- 何浩
- 2225字
- 2019-12-25 17:08:18
二 反抗絕望與絕對命令
魯迅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絕望不是終極真理!正如希望同樣不是人生真理一樣。汪暉認為,“對‘絕望’的反抗并不意味著肯定希望,而是意識到了無可挽回的結局后的現實選擇。通過永不停息地從事實踐和抗戰,從而賦予‘我’的‘現在’以一種更為鮮明的意義”。可什么是“現在”呢?“‘現在’在這里是一種‘過渡’,一種在‘過渡’中展開自己的歷程。這一歷程的每一瞬間‘是指這樣的一種實踐了的瞬間,它一去不復返,不能替代,它即是現實自身在消逝中的當下現在,它對于在其中生存著的人來說是有決定意義的……'”
汪暉的意思是:一切歷史、世界、人,都是斷裂的、破碎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個偶然的“瞬間”。我的問題是:汪暉所理解的這個“現在”、“瞬間”是什么性質?在這種“綻出”的“瞬間”中,在這種對人來說具有決定意義的當下現在,是否還有“善惡”之別、“好壞”之別、“友仇”之別?顯然沒有,因為人在這樣的瞬間中,首先面對的是生/死。但魯迅的中間物卻有。魯迅的“中間物”誠然是當下現在的,但他的瞬間是在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之前來證明自身,在好與壞、高與低、對與錯之間必須抉擇。這是中間物的第一規定。而汪暉所理解的中間物卻沒有這種必然性。就生命是瞬間的當下而言,只要活下去,就是對絕望的反抗,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存活。因為所有對生活方式的積極抉擇,都被死亡取消了意義。果真如此,那我們就會奇怪,魯迅為什么要與那么多黑暗勢力勢不兩立?對待日本侵略問題上,為什么會與周作人不同?為什么會對劉和珍君之死懷有如此濃烈的悲憤與仇恨呢?為什么要與一切以權勢壓人者斗爭?為什么到死都“一個也不寬恕”?既然價值虛無,反抗絕望又何須如此價值決絕呢?
汪暉說,《野草》的哲學“把‘無路可走’的境遇中的‘絕望抗戰’作為每一個人無可逃脫的歷史責任,把義無反顧地執著于現實斗爭作為人的生存的內在需要,從而使人通過反抗而體驗并賦予人生于世界以創造性的意義”。薛毅把這闡發為“那個召喚魯迅的聲音,是能支配魯迅的絕對命令,而這個命令恰恰來自于新文化”
。問題是,新文化發出的絕對命令,魯迅為何不反抗?既然它絕對得如此讓人絕望?為何能接受這種絕望?而不能接受必死的絕望?魯迅為何選擇新文化的絕對命令而不選擇必死的絕對命運?薛毅說,這個絕對命令是先天設定,必須服從。這就意味著,必死的絕對命運和新文化的絕對命令都是人擺脫不去的宿命。那中間物是向死而生?還是向新文化的絕對命令而生?這實際上意味著:人首先是什么意義上的人?是生/死?還是人/獸?生/死的起點是生物體共同的命運,無論人/獸;獸卻不具備人的價值選擇能力。對于反抗向死而生的絕望而言,人/獸都是可以接受的坦途,并不存在非人即獸的必須性。但對于反抗永遠達不到最好、最完美狀態的絕望而言,人/獸卻必須選一,非此即彼。正是這種非此即彼,才是召喚“過客”向前走的絕對聲音、絕對命令。他“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因為作為中間物,雖然不可能達到“真的人”的絕對狀態。可“非此即彼”的絕對命令卻催促他必須“走”,因為“非人即獸”!只有這種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以及好/壞、對/錯、善/惡等二元對立的絕對話語,才具有催發過客“還是走好罷”的動力,并“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汪暉認為,對絕望的反抗是意識到了無可挽回的結局后的現實選擇,是確認了自我的有限性和世界的荒誕性之后的抗戰。這就意味著,“反抗絕望”這一行為本身的價值意義也是虛無和荒誕的。反抗絕望將是一個無底洞。正如魯迅在批判八股時談到的那些要徹底自由的人:要自由的人,忽然要保障復辟的自由,或者屠殺大眾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卻連自由的本身也漏掉了,原來只剩得一個無底洞。魯迅認為,譬如反對八股是極應該的……這樣的八股,無論新舊,都應當掃蕩。但是,這是為著要聰明,不是要更蠢笨些。
可見,魯迅所說的“反抗絕望”,并不是反抗聰明/蠢笨這種價值等級話語本身,或者說不是反抗絕對命令本身。他曾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但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這里的“墳”,并不是指死亡。因為過客說,“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如果“墳”指代死亡,過客如何能常常去玩、看?并問老者,走完之后是什么?這里的“墳”應參照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至于我,只有腳踵不可毀傷,最堅忍者阿!你一直仍活在這里,意志穿行于一切墳墓!……是的,你是一切墳墓的摧毀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運!那里有墳墓,那里就有新生。”
墳墓是指一切庸偽道德,一切價值鄙下者。這樣,過客所說的“走完之后”就是指反抗絕望之后是什么。而老者未曾抗爭,當然不知道。過客作為價值尋求者,才會說,我還是走好罷。不管最終結局是什么,都要為美好而戰。這當然是一種難以忍的痛苦,可這種痛苦是一種光芒,人生借此而照亮。明知道不可能徹底摧毀庸偽道德,但仍為友、為人、為愛者奮戰抗爭,這才是魯迅所說的“反抗絕望”!
我們看到,汪暉所理解的反抗絕望:要么引出另一個與“向死而生”匹敵的絕對命令;要么陷入虛無。魯迅反對陷入虛無(《透底》,1933);也不屑顧及向死而生(《寫在〈墳〉后面》,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