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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論《過客》

《過客》(1925)往往被作為“反抗絕望”的精神界戰士的代表。我們不妨通過細讀,看看“過客”到底是在反抗什么?

施瓦茲在50年代說:“如《過客》中,戲劇性的人物是體現三代人的朦朧的象征——老人拒絕正視生活的基本問題,代表從生活的退卻;中年人是新的更有意義的價值的尋求著,他在一個非現象的象征世界里永遠追尋;年輕女孩通過她童年歡欣的有色眼鏡來觀察這個世界和社會。”轉引自〔加〕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75—76頁。70年代林毓生認為,《過客》體現的是“對于人類意志的意義的一種存在主義的強調”〔美〕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穆善培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9頁。,強調以意志的力量來尋找出路。它是魯迅一生的寓言。李歐梵在1987年出版的《鐵屋中的吶喊》中認為,《過客》是魯迅的自喻,“他似乎打算把自己描繪成一個中年的‘每一個’”。過客是別人對他看法的復合的反映。李歐梵認為,魯迅想在《過客》中引發出一種人的存在的荒誕感。過客沿著“似路非路的痕跡”從過去走向未來,停在現在荒涼破敗的景色中。他已經走到了他人生的黃昏。老翁和女孩分別代表過去和未來,或老的一代和新的一代。在李歐梵看來,過客“走”的一生,意味著“生活就是一個走的過程,一直走下去,好完成那走向死亡的行程。因此,‘走’成為在‘無意義’威脅下的唯一有意義的行動”〔美〕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116頁。。關于老翁與女孩的象征性:有的認為它們是表現過客內心斗爭的外在工具——吉田富夫;有的認為他們是魯迅內心的釋放,老翁代表過去,女孩象征希望——竹內好;有的認為他們是用以定位過客的觀念性之表象,與這兩者的交涉,對過客來說只是自問自答——木三英雄〔日〕木三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趙京華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7頁。;有的認為,過客與老翁的關系相當于查拉圖斯特拉與先知的關系,過客與女孩的關系相當于查拉圖斯特拉與隱士的關系。老翁與先知都想讓他們停止前行,女孩和隱士卻給他們面包和酒。尼采讓查拉圖斯特拉的旅程的意義是尋找意義,魯迅過客的旅程終點卻是墳墓——尾上兼英轉引自〔美〕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126頁。;90年代,靖輝認為“這三個人物從不同角度和側面暗示了魯迅不同的自我,在本書中是一個聚合象征。《過客》劇中,魯迅巧妙地將靈魂深處的這樣三個‘自我’賦予女孩、過客、老翁,通過人物對話,其實是人物中心的易位,實現一個自我對另一個自我的拷問……暗示著不同時態的魯迅自己(女孩是過客的過去,老翁是過客的將來,這將來的老翁就是魯迅所懼怕的自己身上的‘鬼氣’)”靖輝:《靈魂的自省:從文本的象征意義析〈過客〉》,《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4期。。2000年,李天明認為老翁是虛無的人生態度的象征,女孩是理想主義人生態度的象征,過客代表一種存在主義的人生態度。〔加〕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83—84頁。

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解讀,近乎一呼百應般地成了學者們對《過客》的定論。這其中最關鍵的一點是學者們對“墳”的理解。把“墳”理解為“死亡”,成了存在主義式闡釋的命脈,然而也是弱點。木三英雄說:“墳墓不用說乃是死的符號”〔日〕木三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趙京華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8頁。。李歐梵說:“過客的‘走’是走向死亡。”〔美〕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116頁。汪暉說:“《過客》在‘走’與‘死’之間構成荒誕的主題:結局(墳)否定了過程(走)的意義。”汪暉:《反抗絕望》,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7頁。墳,意味著死亡。死,意味著人的有限性、荒誕性;反抗絕望,也就成了人存活的意義。可問題來自《過客》的文本: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仿佛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魯迅:《過客》,《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90頁。

上文說過,如果“墳”指代死亡,過客如何能常常去玩、看?并問老者,走完之后是什么?墳顯然不是指死亡。這里的“墳”應參照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至于我,只有腳踵不可毀傷,最堅忍者啊!你一直仍活在這里,意志穿行于一切墳墓!……是的,你是一切墳墓的摧毀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運!那里有墳墓,那里就有新生。”〔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21頁。墳墓是指一切庸偽道德,一切價值鄙下者,一切末人世界的洞穴生活。這種生活對于年幼者而言,因為并不曾有明確的價值追求,或者說沒有能夠威脅墳墓世界價值系統的新追求,所以,他們看見的就是“野百合、野薔薇”。這種“野百合、野薔薇”并不是指理想主義,而是由于他們自身沒有更高更多的追求,所以也就相應地沒有感覺到障礙、幽憤。老翁年少時雖曾受到蠱惑,但因為不理那個聲音,也就接受了墳墓的現狀。在他眼里,一切也就都是墳墓,沒有別的可能性。這樣,過客所說的“走完之后”就是指摧毀僵化、沉悶的墳墓(庸偽世界)之后是什么樣的新世界。而老者未曾“走過”,即未曾抗爭過,當然不知道。過客作為價值尋求者,才會說,我還是走好罷。不管最終結局是什么,都要為美好而戰。

墳墓還意指沒有最終獲勝的希望。因為決絕的戰斗者只可能是少數。聽從“那聲音”召喚,憤然前行的只會是少數靈魂迥異之人: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魯迅:《過客》,《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92頁。

這種聲音也曾呼喚過老翁,但他拒絕;而過客卻選擇聽從。聽從聲音的召喚,就不能歇息。沒有安頓,沒有舒適,沒有家園,沒有和平。而且,既然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就必然存在著二元對立的價值話語。中間物命定上下求索于這一話語結構之中,并將永遠遭受價值缺失的煎熬,沒有獲得的一天。世上安于平和的價值情感都將被他拋棄,哪怕是愛,是感激。因為這些意味著停止、放棄、中止,意味著不再聽從天宇聲音的召喚。而戰士,就得革命,沒有終點的革命,為了否定墳墓的革命。這當然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可這種痛苦是一種光芒,中間物的人生借此而照亮。作為中間物,明知不可能徹底摧毀庸偽道德,不可能獲勝,但仍為友、為人、為愛者奮戰抗爭,這才是魯迅所說的“反抗絕望”!

魯迅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但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魯迅:《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42頁。在此,絕望顯然指墳。過客偏要走出墳的絕境。并且,魯迅極力要掙扎的,是想把“反抗”行為從愛(感激)中拉扯、割離出來,使之出脫。他是將反抗/愛(包括感激)、而不是反抗/死對舉。如果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理解,愛及感激如何會妨礙過客對人的有限性、荒誕性等絕望的反抗呢?愛,普世的愛,難道不正是人們在含辛茹苦的歲月中得以照明晦暗人生的溫火?反抗絕望,反抗死亡消解意義的絕望,反抗人生的有限性、荒誕性的絕望,如何會焦慮自己陷入愛和感激這種相濡以沫的溫良繾綣呢?

另外,我們需要考察過客的饋贈德性與大眾的同情之間的關系。在過客的生命中,同情乃是某種與那些提高生命的活力而使人奮發的沖動相對立的東西;它的作用相當于抑郁。當一個人在同情的時候,他往往會失去進取的力量。在某些情況下,它可能會導致生命與生命能量的完全喪失。同情本質上是和發展法則極端對立的。它保存成熟得足以毀滅的東西;它保護那些貧乏可憐的人以及被生活所淘汰的人的利益。尼采甚至說,由于同情拼命維持著失敗者的茍延殘喘,所以,現在到處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失敗的人。正是由于這個世界充斥著失敗者,所以,世界上就出現了認為生命本身是陰郁和可疑的這種觀點。在任何一種高貴的道德看來,同情本不過是一種虛弱的表現。尼采說,更離譜的是,人們竟然還進一步認為,德性乃是源于同情,同情乃是所有德性的基礎和本原。由于同情,生命的奮發被否定了,生命被看做是只配被否定的東西。〔德〕尼采:《反基督》,陳君華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3頁。這當然并不意味著中間物就是冷酷無情、滅絕人性。中間物熱愛人類,熱愛生命。不過,他所擁有的德性是饋贈,這是一種愛人的德性。可雖然同樣強調愛人,饋贈德性卻同大眾的同情道德有著根本區別,因為饋贈保持了高者與低者之間的等級秩序,而同情卻把高者降低到與低者平等的地位,從而否定了生命的自然秩序。我們可以說,中間物的饋贈德性就是同情的某種反面,即熱切而冷酷。他拒絕對生命不合時宜的博愛。

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看看,同情所可能隱含著的對生命強力的削弱。尼采曾說,當一個民族日趨衰敗的時候,當它感覺到它對其未來的信心和對自己的希望是如何無可挽回地在凋萎的時候,當屈服對它來說是最重要的利益的時候,當屈服成為一種德性并作為自我保存的條件而出現在它的意識中的時候,它的上帝也必須改變了。他的上帝現在也就立刻變為一個不敢表達自己的欲望而隨聲附和的上帝,變為對什么都害怕的、謙卑的上帝,這種上帝只會勸說他的信徒要保持“靈魂的平靜”,不要再恨別人、而是要寬恕別人,甚至要“愛”自己的朋友和敵人。他不厭其煩地勸善,他爬進每一個私德的洞穴里,它變成每一個人的上帝,變成一個普通的平民,一個世界主義者(過去,它只有他的子民,他的“選”民。)過去它代表的是一個民族,代表的是一個民族的力量,代表的是一個民族靈魂深處的所有的攻擊進取性的和權力的強烈渴望;現在,它只是一個善良的上帝。事實上,毫無疑問,只有兩種上帝,而沒有別的上帝:它要么是追求權力的上帝——只要這種上帝還將是一個民族的上帝——要么是沒有能力追求權力的上帝——這種上帝必將變得善良。〔德〕尼采:《反基督》,陳君華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6頁。從這一角度,我們也看出,正是擔憂善意的同情雖不必然、但很可能使得生命趨強的進化秩序停頓、孱弱、退化,中間物才連小女孩的布施也拒絕了。

因此,作為勇猛而悲壯的精神界戰士,只有胸中懷有與愛、感激之類相對立的價值追求,才會有陷入愛與感激的焦慮感。而死亡,顯然并不在價值結構中與精神形成對立,它的對立價值是生。只要是生存著,不管以什么形態,都形成對死的抗拒。愛、感激,正可以使得“生”獲得更多趨利避害的歡樂。反抗絕望正可以在愛和感激的慰藉下茍且偷歡,甚或能做出個苦雨齋的姿態。可見,對人生有限性和荒誕性的抗拒并不能引出“精神界戰士”。精神界戰士欲求的是風險和冒險,要求對不確定性的勇氣。這就是說,從中間物來看,人的存在、行為不能證明自己是人。關鍵還必須辨認是什么樣的存在以及什么樣的行為。

所以,精神界戰士反抗的不僅僅是無精神。有精神,也不一定就是戰士。愛、感激、同情之類也是一種精神。戰士反抗的是精神的凝滯、僵化、封閉、墮落、腐壞,反抗一切不允許、不鼓勵精神探求的價值或情感。正是這些桎梏、阻撓、軟化、干擾、甚至迫害精神探求的價值和情感構成了沉悶而封閉的“墳墓”世界。墳墓世界并不必定是冰冷的、干硬的、無情的;它也可能是溫情的、柔媚的、沉溺的。它同樣有愛、感激、同情、憐憫、關懷,但這些同時也就意味著寬恕、寬容、麻醉、木然、安寧、和睦,甚或性情調養、鍛煉四肢,意味著要否定勇猛、血性、桀驁不馴、戰爭、冒險、狩獵、激情、憤怒、敬畏、復仇等突發性的猛烈激越情感。前者,必定泯滅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后者,才能分辨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所以,當老翁勸過客回到以前的地方時,過客拒絕了: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于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么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搖頭)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魯迅:《過客》,《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90—191頁。

在老翁看來,墳墓世界是不可能“走”完的。既然人類世界只是價值進化的中間物,就必定或多或少的存在著“墳墓”般的世界。這的確讓人絕望。然而,回到過去,只能意味著價值的鄙下、低劣。過客憎惡他們!過客的不妥協、不茍且,不是出于對死亡的憎惡,而是對精神麻木、偽善、停滯、朽敗的憎惡!所以,明知墳墓世界不可能“走完”,他仍“只得走”。促使過客生發出“走”的意志和動力的正是價值上的唾棄和追求,正是價值話語存在等級結構上的差異。在“向死而生”的價值話語中,不存在等級結構上的生發力量,也就無法促生過客“只得走”的勇猛悲壯。

不過,墳墓世界雖然精神萎縮、木然,但并非毫無慰藉人心的動人之處。過客承認老翁所說的,不僅僅只有框外的眼淚,還有心底的眼淚。但他不要。精神界戰士“不愿看見”這些,也“不要”。他是價值欲望的無節制者。他總是要更好的、更高貴的價值,更值得過的生活。正是在價值等差結構中生發出的對“更……”的追求,迫使過客“只得走了”。“更美好、更高貴、更值得”成了過客的絕對命令!正是這樣,魯迅才認為:這種反抗,每容易蹉跌在愛——感激也在內——里,所以那過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幾乎不能前進了。要反抗近乎令人絕望的墳墓世界,就必須提防軟化戰士勇猛前進之意志的一切糖衣炮彈,哪怕是愛、感激,如同奧德修斯抵抗塞壬的歌聲。

魯迅多次談到昂揚/鄙吝、報復/寬恕的情感對立,談到他如何傾慕前者而鄙視后者:

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

養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里,打死制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養胖一群癩皮狗,只會亂鉆,亂叫,可多么討厭!魯迅:《半夏小集》,《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97頁。


有時也覺得寬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明,因為他沒有報復的勇氣;或者倒是卑怯的壞人所創造,因為他貽害于人而怕人來報復,便騙以寬恕的美名。魯迅:《雜憶》,《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3頁。


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魯迅:《死》,《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612頁。

寧可讓人怨恨,也決不與墳墓道德妥協!這就是魯迅骨頭的力度。而癩皮狗、怯漢的靈魂中到處都是陰險、歹毒、狡詐、嫉妒、無能、貪婪、謹小慎微、怨恨、壓抑……他們“甚至還不如勇敢的蠻干,盡管會招致危險。高尚的靈魂如果懷有怨恨,那么,在即刻的反映中,這個怨恨就會完全表現出來,并且消耗殆盡,它因此不會含有毒素。另外,高尚的人在大多數情況下根本不感到怨恨,而這對所有弱者和無能者來說則是不可避免的。高尚的人甚至不會長時間地對其敵人、對其不幸、對其不當行為耿耿于懷——這是一個強大和充實的天性的標志,這種天性包含著綽綽有余的塑造力、復制力、治愈力,還有讓人忘卻的力量。這樣的人一下子就抖掉了身上許多寄生蟲,而它們卻轉到別人身上”〔德〕尼采:《論道德的譜系》,謝地坤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22頁。。多么爽朗清澈的靈魂!多么昂揚勃發的斗志!這是獅虎山上的群獸!也正是魯迅“戰士”的靈魂!區分梟雄之于走狗、人之于獸的偉大與卑賤,不正是過客必須前行的絕對聲音嗎?只有當反抗絕望的絕對命令出自“向前走”這種追求更好價值的空蒙之音,而不是出自人必死的有限性、意義的荒誕性之類存在主義理由,這一切才可得以理解。存在主義首先把人僅僅理解為生/死之間的生命體;而魯迅的過客首先是友/仇、人/獸、愛者/不愛者的價值鄙棄和追尋者。

這樣,我們可以從頭來理解過客的形象。過客“約三四十歲”。《論語》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基督完成使命的年齡是三十。希臘人認為四十歲是人生的巔峰。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離開家鄉,來到山里。修煉十年后,四十歲時,他下山至人群中,開始有所作為。過客顯然已經多有作為,他“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困頓而倔強,暗示出過客曲折坎坷的遭遇和執著執拗的性情。也許正是歷經磨難,他眼光陰沉。哈姆雷特的眼光同樣陰沉。陰沉,不陽光,但也就不偽善,或許更能毒辣地洞穿人世光影。發須和短衣褲色澤的暗黑,凸顯出過客渾身凝聚而蓄藏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來自肉體的強壯,更多是來自于精神或意志的充沛和堅韌。查拉圖斯特拉說:

我心中自有一種不可毀傷、不可掩埋、然而可炸毀巖壁之物,它就是我的意志。它執著地前行,默然,度過悠長的歲月。我的古老的意志呀,它要用我的腳走路;它的感官和心腸堅硬似鐵,不可毀傷。至于我,只有腳踵不可毀傷,最堅忍者啊!你一直仍活在這里,一直穿行于一切墳墓!……是的,你是一切墳墓的摧毀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運!那里有墳墓,那里就有新生。〔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21頁。

生命強悍的活力如地火運行于血肉之軀,這種生命意志強行征用過客的赤足,堅硬似鐵。它與一切墳墓抗戰,在無邊的荒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在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中糾纏決裂,奮猛前行。過客以及魯迅筆下的一切孤獨者、精神界戰士,一切中間物的決絕、勇猛與孤寂都讓人想到那個老教皇的贊嘆:

噢,查拉圖斯特拉,你比你信仰的還要虔誠,你如此不信上帝,凡神明在你內心會皈依你的無神論,概莫能外……盡管你自稱是最不信神的,但在你旁邊,我感覺到一種長期蒙福的隱隱神圣氣息和福祉氣息,我既覺得高興也覺得痛心。讓我做你的客人吧……僅僅一個晚上,如今在塵世里,再也沒有比在你這里更讓我覺得舒心的了!同上書,第284頁。

還有必要說一下過客的“走”。魯迅在《摩羅詩力說》(1908)中描述過過客的精神同道:

今且置古事不道,別求新聲于異邦,而其因即動于懷古……凡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者……大都不為順世和樂之音,動吭一呼,聞者興起,爭天拒俗,而精神復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雖未生以前,解脫而后,或以其聲為不足聽;若其生活兩間,居天然之掌握,輾轉而未得脫者,則使之聞之,固聲之最雄桀偉美者矣。然以語平和之民,則言者滋懼。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65—66頁。

這些“爭天拒俗”、“不為順世和樂之音”的精神桀驁者,即是不斷出“走”、永無安寧的過客。他們生活在持久的忐忑不安中,生活在內心的緊張和動蕩中,生活在混亂墮落的塵世中,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個不可抗拒的“走”理出頭緒。這一“走”,這一脫離與斷裂,使得人可以具備一個不依賴于他人的開端,因為他在“走”中知道,人并不純粹是生育的產物,并不純粹是命定的存在者,而可以是一個一次性的、絕對的創造。生命存在的根本不是生育,不是一代又一代的同一性,而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便每一單個的人和每一時代都是弱小的和無知的,要衰老和死亡的,但卻能夠通過精神的再生而獲得新生。在人的生存的短暫期間里,關鍵在于將永享天福還是永受詛咒。

由此,過客的“走”成了一種倫理命令:它成為一個“釘子”,將墮落與拯救、沉淪與再生的生命緊張釘入人們心中。響亮而沉重的“走”,穿過無限的時空,從絕對命令、從“聲音”那里來到中間物身邊。但是,當它從一個造物那里出發時,又怎么能反方向地返回呢?正如薇依在談到不幸對于我們的意義時,她把不幸喻為穿透靈魂的釘子:

當神圣的愛的種子在我們身上長大,變成一棵樹時,我們——正是我們孕育著它——怎能把它送回它的發源之地,進行上帝來到我們身邊的逆方向的旅行,又怎樣穿過無限的距離呢?當人們用錘子敲釘子是,釘子的粗頭受到的打擊全都傳到釘尖,而無任何損失,盡管釘尖僅是一點而已。如果錘子和釘的粗頭非常之大,一切還同樣。釘子尖頭把這巨大的打擊傳遞到釘眼里。極度的不幸,它既是肉體的痛苦,也是靈魂的沮喪和社會地位的淪喪,它構成了這支釘子。釘尖釘在靈魂的核心中。釘的粗頭就是散布在整個時空中的全部必然性。不幸是神工妙手的杰作。這是一種簡便而又巧妙的方法,它使這股無比強大的、盲目、粗猛而又冷漠的力量進入到某一個造物的靈魂中去。上帝與造物之間的巨大距離全部會聚在一個點上,以便直刺靈魂深處。最大的痛苦只要它尚未超過昏迷的境地,就不觸及到愿意順著這方向而去的靈魂的核心。應當知道,愛是一種方向,而不是一種精神狀態。倘若不了解這一點,那么,一旦遇到不幸便會立刻陷入絕望之中。靈魂朝著上帝的人,當他的靈魂被釘子穿透時,他被釘在宇宙的中心。這是真正的宇宙的中心,而不是中間部位,這個中心位于時空之外,它就是上帝。釘子根據一種不屬于時空的度,一種完全不同的度,穿過創世,穿過將靈魂同上帝隔開的厚厚屏障,打了一個透亮的洞。〔法〕S.薇依:《在期待之中》,杜小真、顧嘉琛譯,北京:三聯書店,1994年,第77—78頁。

人世的不幸恰恰成為能穿透靈魂與上帝之間層層壁障的閃亮的鐵釘。塵世的黑暗同樣如此。中間物因對墮落生命的憤怒而出走,他被“聲音”引誘著出“走”。這“走”就構成了穿透屏障的鐵釘,不斷刺破遮蔽生命進化的阿波羅式的柔和光輝。中間物的“走”雖在行為上是世俗化的,但它卻依賴于一種非世俗化的、獻身的精神力量。世俗化的拯救需要某種超世俗的力量,正如自由恰恰需要非自由的強制力量來保護一樣。“走”,使人轉變成為一種不僅僅屬于世俗化的靈性生物。中間物則是這樣一種蒙寵的生物,他憑借自愿服從于生命進化的絕對聲音,擺脫死和墮落的限制與束縛而獲得自由。因此,中間物的自由并不是與權威和服從相對立。問題僅僅在于,什么樣的權威和什么樣的服從才真正使人自由。中間物所提供給我們的是,憑借自愿服從于“聲音”來擺脫墳墓。

中間物的“走”并不能在人類經驗中獲得任何證明。沒有人能知道這一次或下一次的“走”是否能成功。走,并不是他計算自己私利后的結果。他的每一次的“走”都成了一次近乎末日的審判。他只是走。生命在進化,未來肯定會更加美好,如果還有反復,那也定是惡勢力的反撲!末日被推遲了!中間物的行為使得我們可以去設想這種可能性:人類的優異品質中存在著某些現象,不能簡單地把它們歸結為產生了它們的物質、環境等條件;它們是某些自成一類的現象。我們所談到的中間物的“走”,并不是在有關人的某種經驗科學的精神中所能看到的。世間存在著出于本性或者內在地就令人欽佩的或高貴的東西。它們之中的絕大部分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它們都與人們的私利無關,或者說它們擺脫了人們的算計之心。各種出于本性就是高貴的或令人欽佩的東西,本質上乃是人類高貴性之整體的組成部分,并與這一整體聯系在一起;它們都指向秩序良好的靈魂,那是人類現象中無可比擬的最令人敬佩之物。〔美〕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彭剛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第129頁。有些假定從享樂主義和功利主義立場斷定,所有這種欽佩之情,頂多不過乃是一種唯物主義的或者是隱蔽的唯物主義的觀點的產物,這種觀點迫使它的信奉者們把更高級的東西理解為不過是更低級的東西的結果,杜絕他們去設想中間物出“走”這種超越性品質的可能性。

所以,有必要區分中間物的世俗拯救與這一行為所孕育的高貴品格。魯迅顯然是反對任何人類的導師,更不用說上帝之類。他在《田園思想》(1925)中強調“自己走”:

我們憎惡的所謂“導師”,是自以為有正路,有捷徑,而其實卻是勸人不走的人。倘有領人向前者,只要自己愿意,自然也不妨追蹤而往;但這樣的前鋒,怕中國現在還找不到罷。所以我想,與其找胡涂導師,倒不如自己走,可以省卻尋覓的工夫,橫豎他也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那“遇見森林,可以辟成平地……”這些話,不過是比方,猶言可以用自力克服一切困難,并非真勸人都到山里去。魯迅:《田園思想》,《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88頁。

他的“自己走”并不等于對人類精神品格的降低。只是由于沒有了上帝,沒有了最終的、一次性的結論,中間物只得不斷自己摸索。如魯迅遺囑所說,“忘記我,管自己生活”。這意味著,中間物教育大眾求真,轉變為自我教育;從鐵屋中的吶喊,轉變為《野草》中的欣然大笑。不過,我們在后文還將看到,中間物拯救行為的世俗性和精神品格的超越性并不能辯證地統一,它將面臨一系列的困境與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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