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價值的中間物:論魯迅生存敘事的政治修辭作者名: 何浩本章字數: 6377字更新時間: 2019-12-25 17:08:19
四 價值的中間物批判國民性
正是出于中間物對更好更強生命價值無節制的欲求,我們才能理直氣壯地說,中間物的“轉變”行為意在反抗野蠻人、憎惡不愛者、并嫉惡如仇。一句話,反抗庸眾道德。這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批判國民性。魯迅追問國民性的話被許壽裳轉述后被人廣為引用: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國民族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這一思索其實就是中間物價值特征的延續:總是拷問更好的生命價值。
關于國民性的話題,學術界的研究成果已經顯得相當繁重。歸納起來無非兩種思路:一種是沿著魯迅的思路,繼續思考中國國民性的種種弊端,這種思路的學者眾多,比如錢理群、孫玉石等;另一種以劉禾為代表,以后學為理論背景,反思國民性話語產生、運作的歷史條件。
這兩種思路都有自己的價值。就后者而言,劉禾所要考察的是國民性話語的實踐、運作和歷史痕跡、知識話語在實踐中的臨時性、目的性。這種考察顯然是必要的,它可以拷問國民性話語出現的方式,戳破那些宣稱具有真理之理論的穩固性和超然性,并提醒我們檢討種種宏大敘事中的荒謬、省略、壓制以及暴力。而本書更關注的是,對魯迅而言,國民性話語意味著怎樣的問題意識?這樣的問題意識表征著魯迅怎樣的渴望和缺失?魯迅是怎樣來想象關于現代人的生存處境?劉禾的研究是對國民性話語的檢測;本書關心的是,國民性話語包裹著魯迅在什么樣的文化壓力下迸發出的怎樣的思想焦慮?劉禾、周蕾等學者出于“平等、多元”倫理原則對魯迅的研究,其理論前提已經是現代性的敘事了。因為只有接受并放棄追問何謂好、何謂壞、何謂高貴、何謂卑劣,我們才可能接受這種平等多元的話語倫理。更準確地說,這種話語原則認為,不追問價值等級、瓦解一切價值等級才是最好最可取的價值等級。所以劉禾才會說,理論研究的第一位,必然是考察“話語實踐、知識的來龍去脈以及各種概念和范疇的運作”
。誠如她所說,一切所謂真理的合法性,無不出自某種話語行為在構造歷史真實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力量。問題是,在令人暈眩的歷史光影中,我們為什么選擇這種話語力量?而不選擇那種話語力量?具體到魯迅,為什么他不選擇胡適、周作人、林紓之路?為什么他要批判梁實秋?為什么他如此痛恨哈巴狗?褒揚猛獸獅虎?他的動力何在?為什么魯迅在老翁、小女孩和過客之間,要選擇過客的生活方式?劉禾所謂的打開新的思想史的研究路徑,若不繼以話語檢測后的理論深入、思想洞察,實則將是放棄或打斷對思想的突進,并由此反而將思想史的研究狹隘化。思想史研究的深入,更在于不同思想之間的相互碰撞、交鋒。正如魯迅常舉的例子,關于叔本華所說的“思想被人跑馬”。可若聽從叔本華的話,那就被他跑馬了。考察話語的歷史實踐,固然可以把所謂真理的產生方式歷史語境化,消解真理的超然性。然而,當話語考察的嘩啦啦的大旗呼嘯而去時,由此殘留下的茫然、幻滅而暈厥的自由空間若非使人手足無措,也易被人數占優的小人道德占據。從如此的根基出發來考察魯迅,我認為把他的問題意識狹隘化了。他們沒有把魯迅簡單化,但把魯迅的問題意識淺俗化了。
所以,本書更側重質問國民性與中間物捍衛生命價值之間的關系。
國民性包括什么?學者們已經有諸多概括。就本書的論述主題而言,在魯迅的敘述中,它包括了吃人道德,獸類生存,甚至無不美好但妨礙前行的“同情”等等。他們雖非同一類型,但這些道德規則卻共同弱化或束縛著生命強悍而旺盛的蓬勃力量。這也正是魯迅研究中的熱點——“立人”問題的根基所在。
在魯迅這里,立人與批判國民性是正反相對的兩個命題。魯迅研究界的基本共識之一是:“立人”,是魯迅思想最基本的命題和出發點。已經有學者指出,魯迅的“立人”,在根本上就是“立心”
。不過,學者們對何謂“人”或何謂“心”的認識,還比較空泛。比如錢理群所闡發的魯迅之“個”,它包括三個層面,強調個體的、具體的人;強調人的自由狀態;強調人的精神。魯迅的“人”,是一個追求個體精神自由的人,或說反抗一切對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壓抑。
但是我們還弄不清,這個所謂的“精神自由”到底指什么?是指不受一切限制、管制、指導和束縛嗎?是指反抗一切權威嗎?不服從并不等于自由。即便是莊子,還要從于“道”呢!精神自由意味著不被任何思想“跑馬”嗎?自由是中間物的最高理想?還是他獲得幸福美好的手段?當下諸多對魯迅的責難,難道不正是以“精神自由”為口號嗎?什么又叫“不被異己的力量所奴役”?什么才不是異己的力量?當下社會中津津樂道于庸俗的消費文化的大量人群,難道說他們是被異己的力量強制去茍且偷歡的嗎?精神自由難道不也意味著不被人支配嗎?這又讓人想起了王朔等人的論調。僅從“精神自由”來說,國民性批判(或者還包括意識形態批判)的必要性甚至能被取消。那么,“不被異己的力量奴役”就是魯迅呼喚中間物為之戰斗的目標嗎?
魯迅所謂的以“立人”來“立國”,難道不是指將一個有教養的民族集合在一起?這樣的一個民族難道不是必須基于對德行與惡行、高貴與卑鄙的某種共同理解?若要如此,難道某種教育監督不會被理解為一種手段,通過它來造就出能夠并且愿意真切勇敢地關切公共事務的公民?他們難道不必須在應當接受和應當驅逐的事物之間作出區分?若要如此,他們難道不得必須獲得某種自由,以宣告自己對德行與惡行、高貴與卑鄙的理解?他們難道不得必須獲得某種自由,以向毀滅、抑制更美好生命之萌動的種種惡勢力抗爭?甚至會為了未來的更美好的年輕生命而甘愿犧牲自己?自由與權威指導、自由與絕對命令以及自由與生命進化之復雜關系都是魯迅研究中尚未被處理的問題。在此,本書只想討論中間物為生命價值的進化而對國民性的宣戰。
在不同人眼中,國民性當然會呈現出不同面向。在本書看來,中間物對國民性的批判,是出于維護生命強健價值的進化和凈化。從如此視角對國民性的觀照,它會出現什么樣的特征呢?出于這種欲求,中間物的視野中最刺眼的是一群“看與被看”的麻木庸眾。1922年12月3日,魯迅在《吶喊·自序》(1922)中追憶了自己棄醫從文的轉變,他講到一段看電影的往事:
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法,現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因此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看,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于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可是在冷淡的空氣中,也幸而尋到幾個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商量之后,第一步當然是出雜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為我們那時大抵帶些復古的傾向,所以只謂之《新生》。
1926年10月12日,魯迅在《藤野先生》(1926)中也提到了這段看電影的往事:
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記憶,總是一場關于遺忘和銘刻的敘事,而不是歷史事實的記錄。對這一“看電影”或“幻燈片”事件的闡述,一直是魯迅研究中的熱點。學者們主要關注這一事件中的兩個方面:一、關于“看”與“被看”;二、魯迅為何要啟蒙。就“看”與“被看”而言,這一追憶包含著多重凝視關系:魯迅/被俘中國人、日本學生/魯迅、魯迅/日本學生、閑看者/犯人、魯迅/閑看者。前者處于“看”的位置,后者處于“被看”。在魯迅的敘述中,真正執行槍斃的似乎不是日本人,而是閑看者。魯迅的敘事倫理總是價值上的“怒其不爭”。他并不因受害者是中國人就首先譴責日本人。他的敘述焦點,似乎總是表現為一種超脫狹隘民族意識的絕對生命價值視野:強與弱。所以,在幻燈片事件中,魯迅記憶所銘刻的更多是閑看者、圍觀者對麻木俘虜的漠視以及二者共同建構出的愚弱形象。而處于另一極的則是要催生“新生”、改變精神的魯迅。可魯迅同時也是被看者,這回的看者是日本人。魯迅的反應是,知恥而后勇。這里,看與被看是互置的,并由此構成多重視覺關系,仿佛身陷狼群。將看與被看的關系體驗為人陷狼群,在《阿Q正傳》(1921)的結尾處最為凸顯: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救命……”
這里的看與被看已經變成了赤裸裸的狼吃人,穿透皮肉,咬噬靈魂。這次,圍觀者的眼睛比真狼的眼睛更為可怕,“連成一氣”地咬噬靈魂。人群甚至遠遠比狼群更為令人恐懼,陰冷而寒徹骨。如若一個人不再想求生,死或被吃就并不可怕;當一個人熱切地渴望存活,卻被拒絕,那才會現出人世的寒冷與無望。有語云,哀莫大于心死;可對阿Q來說,恐懼莫大于心不死。阿Q墜入深淵中的最后一聲“救命”,如同幼兒的啼哭,更為凄厲地反襯出殺戮者得意的冷笑。這種冷笑在魯迅的筆下此起彼伏。魯迅敘述中的看與被看結構為何如此突出?“看”與“被看”不是現代才有的現象,甚至對看者臉上麻木表情的描寫,更多出自魯迅在追憶時對歷史事件所運作的遺忘與縫合的修辭術。因為旁觀者很可能是整個懲罰計劃的一部分,被執行者用來警示公眾。正如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所談到的歐洲的一些懲罰形式。他們并不必定就是麻木。不過,本書此處更為關注的,并不是歷史真相如何。
而是魯迅為何如此記憶歷史?為何他如此突出歷史的這一面目?魯迅為何比以往作家更為敏銳地把捉到這一現象?
“看”與“被看”不僅僅是一種權力關系,而是現代人靈魂中的一種獨特結構。在現代社會中,由于這被想象為一個狼與狼的社會,人們首先是作為個體存在。所有的公民都相互依賴又相互競爭。因為他們相互依賴,他們就有義務不相互傷害。作為競爭者,他們也有義務不作善事,或至少是不作對大家都有利的事情。人類的偉大情感是不會出現在這種社會里的。對同類公民積極的愛和對敵人積極的恨,這些同時顯露在古代公民的靈魂之中,并賜予他活力和崇高的情感已不復存在。相反,我們會發現,自愛才是現代人唯一的激情。自愛并不是對自我真正的愛,甚至在一定意義上來說是相悖的。自愛是生活在比較之中的。這是一種希望別人對我的尊重就像尊重自我一樣的欲望。這種欲望必遭挫折,因為每個人同樣都是自愛的,并且都能夠體驗到這種欲望。自愛自知無法獲得滿足,而又憎恨其他人的自愛。它滋生了靈魂中對自我卑劣的體驗和對他人虛弱無力的憎恨。在這種社會中,人僅僅生活在對他所憎恨的其他人的凝視之中。
從魯迅對個體認識的現代視閾來說,個體正是處于狼的世界。正因為魯迅已然接受諸多對“人”的現代認定,并不斷用文字表述人陷狼群的形象,他才會對這種“示眾”現象中的看與被看結構,如此敏感地察覺到其中的吃人氣息。從中國文學史上看,在魯迅之前,文學中的“看”與“被看”現象并不多見,也不被作家們重視。而魯迅敏銳地洞察到了現代人的這一精神狀態。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魯迅文學修辭的文化語境與現代背景。在平等社會中,孤立的現代人因自愛滋生出對生命本身的憎恨。這種憎恨使得一切生命活動都變得令人煩躁焦慮,因為這些活動不但不能滿足個人的自愛,反而會更加刺激因自愛的仇恨心理。它使人受挫,并感到無能。由此,我們可以理解魯迅為何將“看與被看”表述為人陷狼群之令人顫栗的狩獵,被圍困的求生者發出無言的驚叫。
另一方面,這種源自比較的自愛,還對生命價值等級造成破壞。在“看”與“被看”結構中,所有被看者的價值品質、身份差異和社會地位都被抹平。所有人都一樣。不再區分“看”者與“被看”者之間的價值品質。看者中,可能包括有高尚品質之人,被看者可能是庸眾;反過來,看者中,可能是庸眾,而被看者可能是民族英雄。但在“看與被看”這一結構中,無論看者與被看者的價值品質,都被吸納入戲劇化、俳優化的舞臺結構。即便是秉承偉大生命能力的英雄,在小人道德當道的現代社會,也難逃被戲謔、被俳優的終局。《故事新編》中的《奔月》(1926)、《理水》(1935)、《鑄劍》(1926)等等,都是這樣的結局。比如后羿,在古代的神話傳說或后世的演義中,他從來未曾顯現魯迅筆下的尷尬難堪、英雄氣短。在《奔月》里,魯迅總是將后羿置入常人生活的雞零狗碎之中。后羿精神的平庸化以及內心的無聊其實并不是如錢理群所說,是他自己造成。魯迅的敘述,毋寧說是以幽默的筆調不動聲色地表述常人生活是如何吞噬一個強悍生命意志與偉大靈魂的。在整個《故事新編》中,魯迅都格外關注強大生命在庸人世界中的結局。他的這種敘述修辭,顯然與他關注生命進化的價值壓力和焦慮有關。也正因此,他才如此聚焦于圍觀者,將之敘述為茍安于世麻木無心的看客,并批判憎惡這種冷漠怨恨情態的國民性。馬克思·舍勒曾說:“怨恨可以使倫理觀歷史上的全部偉大進程變得如我們眼前日常生活中的細小進程那樣可以理解”。《奔月》中的后羿即是一個嫦娥怨恨眼神中的平陽虎、沙灘龍。在日常生活的“烏鴉炸醬面”里,價值等級構成的生存緊張度被消解了。
這種“看與被看”的怨恨情態在阿Q的精神辯證法中體現出了另一法則: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通過貶低他人,以消除自己渴望獲勝與實際無能之間令人不滿的緊張狀態。他的精神勝利,正是對生命價值高低等級的否認。阿Q之所以應該批判,正是在于他對價值等級的顛覆。不從生命價值進化的角度來看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我們就會疑惑其批判的必要性,甚至會為“國民性”作為弱者生存的精神防身術而辯護。
所謂“國民性”或社會,都是一個異質空間。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焦慮,自然會從中看到不同的層面、維度。現代社會中國人之形象,在魯迅筆下之所以如此萎縮庸俗,毫無昂揚奮進的生命活力,不正是由于他們都出自渴望生命進化的中間物眼中嗎?現代社會中,魯迅常說人的力量被剝奪了。這句話的意思并非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指由于至高權威的存在貶低了人,而是指庸眾道德、或末人道德成了事物的標準。這是魯迅所說的生命迄今最嚴重的衰敗。現代靈魂中最為根深蒂固的特征就是對高偉的懷疑,對人之優越品質的輕蔑和嘲笑以及喪失清白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