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法制史(第2版)
- 曾憲義
- 5521字
- 2019-12-20 16:36:40
第三節 西周時期的刑事法律制度
在中國古代社會,刑事法律歷來都是各個王朝法律體系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在西周時期,經過夏商兩代近千年的積累,西周的刑法制度,包括罪名、刑罰體系、刑法原則以及宏觀的刑事政策等各個方面,都得到了很大的發展。西周時期形成的“刑罰世輕世重”的刑事政策、矜老恤幼等體現“仁政”思想的刑法原則,都曾對后世各朝刑法的制定和適用產生過重要的影響。
一、西周時期的主要罪名
(一)不孝不友
在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宗法制度之下,孝道是宗法倫理的最基本的要求,也是宗法體制中最核心的內容。因此,對于“不孝”及其相關行為的處罰,很自然成為西周時期刑事打擊的一個重點。在先秦史籍有關西周的歷史記載中,“不孝”、“不友”、“不悌”、“不睦”等違背宗法倫常的罪名隨處可見。其中,“不孝”罪被認為是最為嚴重的犯罪。根據《尚書》的記載,周公就曾告誡康叔說:“元惡大憝,矧為不孝不友。”對于這種行為,要“刑茲無赦”。在宗法體制之下,“不孝”、“不友”的行為,所危害的不僅是家庭倫理和親情關系,而且危害到整個宗法社會的政治體制和社會秩序,所以被視為“元惡大憝”,作為最嚴重的犯罪加以處罰。
(二)犯王命
在西周時期宗法社會體制之下,周王處于權力金字塔的頂峰。周王的意志,通過各種形式發布的王命,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要求全體臣民絕對的遵行。所以,觸犯王命、違抗王命的行為,也是最嚴重的犯罪行為。先秦史籍中,有許多類似“犯王命必誅”的記載,這些都說明當時對于違犯王命的行為的處罰是極重的。
(三)放弒其君
在宗法體制之下,君、父一體。對于處于君父位置的“尊長”來說,其優越地位有政治的和血緣、家族的雙重保障,而對于處于臣、子位置的卑幼、下屬來說,他們對尊長有政治的和倫理的雙重義務。所以,臣、子放逐或逆弒自己的君、父,被看成是“逆天理”的惡行。對于此類罪行,無一例外要處以最為嚴酷的刑罰。《周禮》記載,“放弒其君則殘之”, “殺王之親者,辜之”。“殘之”、“辜之”,都是指要將罪人千刀萬剮、肢解。在多數情況下,對于實施了此種犯罪行為的人,還要株連其家屬。《禮記·檀弓》云:“凡弒君者殺其人,壞其室,污其宮而汙焉。”《大戴禮·本命》也說:“逆天者,罪及五世。”
(四)殺越人于貨
除“犯王命”、“放弒其君”等嚴重政治性犯罪以外,西周時期對于“寇攘奸宄,殺越人于貨”等搶掠財物、劫殺人命的刑事犯罪,也規定了較重的刑罰予以打擊。據《周禮》的記載,對于“殺越人于貨”,即搶劫殺人者,要“踣諸市,肆之三日。”
對于其他侵犯他人財物的犯罪,也有相應的處罰。《尚書·泰誓》云:“無敢寇攘,窬垣墻,竊馬牛,誘臣妾,汝則有常刑。”《尚書大傳》中,則有更詳細的記載:“決關梁,窬城郭而略盜者,其刑臏;男女不以義交,其刑宮;觸易君命,革輿服制度,奸宄盜攘傷人者,其刑劓;非事而事之,出入不以道義,而誦不祥之辭者,其刑墨;降畔、寇賊、劫略、奪攘撟虔者,其刑死。”
(五)群飲
西周初年,西周統治者在總結殷商滅亡的經驗教訓時認識到,殷商王朝統治階層酗酒廢事,是導致政治腐敗、社會混亂的一個重要誘因。為此,周公曾再三告誡,予以禁止。周公還明確告訴康叔說:“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周,予其殺。”但對于殷商遺民的此類行為,周公要求采用另一種策略:“乃湎于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
(六)違背盟誓
在先秦時代,“盟誓”是一種特殊的、但也具有很強約束力的規范形式。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國王與各級封建領主之間,以及各級封建領主相互之間的政治隸屬關系,相互之間的權利義務,大多是通過“盟誓”的形式來確定的。而不能違背盟誓,則是一種有極高強制性的習慣法規則。違背盟誓,也就是違背自己的莊嚴承諾,違背自己應該履行的義務。所以,違背盟誓也被看成是一項嚴重的罪行。對于此類行為,大多數情況下是“告而誅之”,即將其背誓的行為公告于天下,再行誅滅。
(七)失農時
自始祖后稷時代起,周人即以農耕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因此,西周也是一個典型的農耕社會,農業生產在國家經濟中占有主導地位。為保證農業生產的正常進行,西周統治者頗為強調重視農時,規定失農時者治以罪。《禮記》就有關于此類規定的記載,“仲秋之月,乃勸種麥,毋或失時。其有失時者,刑罪無赦。”
二、西周時期的主要刑罰
(一)五刑與九刑體系
西周時期,其主體刑罰體系,依然是夏、商以來代代相傳的“五刑”:墨、劓、剕宮、大辟。按《周禮》的說法,西周時期有“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尚書·呂刑》則說西周時“墨罰之屬千,劓罰之屬千,剕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二百”,共計“五刑之屬三千”。姑且不論“五百”、“三千”之數到底什么含義,這些資料從一個側面說明西周時期的主體刑罰,依然是墨、劓、剕、宮、大辟五刑。這五種刑罰的實施,在西周青銅器銘文資料中,也能找到相關的印證。
《左傳》記“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因此,“九刑”可以視為西周承夏、商之制,而制定的“刑書”,其是五刑制度的進一步發展。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以《逸周書·嘗麥解》為依據,認為《九刑》是以“刑名”為篇名的刑書,即在墨、劓、剕、宮、辟五刑外,加鞭、撲、流、贖之刑,合為九篇。
鞭刑,是用荊條或株木痛擊犯人的背部或臀部。撲刑又稱為杖刑,《尚書·舜典》記“鞭作官刑,撲作教刑。”可見,鞭刑主要用于懲罰官吏,撲刑用于教化,使犯者知恥。流、贖之刑的內容見下文。
(二)流刑
流刑在中國也有悠久的歷史。據《尚書·堯典》的記載,在堯帝時,就曾“放驩兜于崇山”。夏、商時期,也都有流刑的記載。流刑也是西周刑罰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據史籍記載,西周初年,商遺民首領武庚唆使管叔、蔡叔發動叛亂。周公東征平叛,“伐誅武庚,管叔、蔡叔放”。“放”即是流放。不過,在先秦時期,流放大多數時候僅適用于少數上層的貴族。
(三)贖刑
贖刑是一種用一定數量的財貨來折抵刑罰的刑罰執行方法。《尚書·舜典》云:“金作贖刑”。“金”是指青銅,上古時期青銅是非常貴重的金屬,多數時候作為貨幣而廣泛應用于流通領域。據有關資料記載,早在夏朝時,中國就已經有了這種以貴重金屬來抵贖刑罰的贖刑制度。《尚書·呂刑》中,就有關于西周穆王“訓夏贖刑”的記載。在周穆王時呂侯奉命推行的法律改革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總結歷史的經驗,改革西周的贖刑制度。根據《尚書·呂刑》及其他歷史資料的記載,西周時期的贖刑制度已經比較完備。在西周時期,贖刑一般適用于疑案,或是針對少數上層貴族使用。按《尚書·呂刑》的說法,當時墨罪贖銅六百兩,劓刑贖銅一千二百兩,剕刑贖銅三千兩,宮刑贖銅三千六百兩,大辟即死刑贖銅六千兩。數額如此巨大,當然只有上層貴族才能以銅贖罪。所以,贖刑制度實際上是一種保障少數貴族、官僚特權的制度。
(四)圜土之制
據《周禮》記載,西周時期“以圜土聚教罷民。凡害人者,置之圜土而施職事焉。……以明刑恥之。”“其能改者,上罪三年而舍,中罪二年而舍,下罪一年而舍。”
這種制度的施用對象是那些違犯法律或有罪過但尚不致適用五刑處罰的輕微犯罪人。“圜土”是西周時期的監獄。“施職事焉”和“任之以事而收教之”,是指在獄中使其勞作,進行改造。“弗使冠飾”,就是不讓其配戴成年人正常的冠帶,以示恥辱。這種制度,后人稱之為“圜土之制”。從《周禮》所反映的情況分析,可以說西周的“圜土之制”是中國有期徒刑的開端。因為這種刑罰,“其刑人也不虧體,其罰人也不虧財”,就是說既不屬于殘人肢體的身體刑,也不是罰人錢財的財產刑,而是限制受刑人自由并使之服勞役的勞役刑。同時,這種勞役刑是有期限限制的。所以說,“圜土之制”是中國早期的有期徒刑。在這種制度中還反映出中國早期教育刑的思想。
(五)“嘉石之制”
按《周禮》記載,西周時期對于“害人者”,即對那些比送進圜土者更輕微的犯罪人的處罰辦法是:“桎梏而坐諸嘉石,役諸司空”。這種制度,后人稱為“嘉石之制”。“桎梏”是束縛手腳的刑具。“嘉石”是一種有紋理的大石,相傳西周時立于朝門之左。按《周禮》的說法,“嘉石之制”就是將那些輕微犯罪人,束縛其手腳,坐于“嘉石”一定時日,使其思過、悔改,然后交給司空,在司空的監督下進行一段時間的勞役,期滿后釋放。《周禮·秋官·大司寇》規定:坐于嘉石的時間,重罪“旬有三日坐”即坐十三天,其次分別是九日、七日、五日、三日,共分五等。勞役的時間,罪重者為一年,罪輕者為三個月,也是分為五個等級。從這些資料看,“嘉石之制”已經具備了勞役刑的各種要素,因而可以說是中國勞役刑制度的開端。
三、西周時期的主要刑法原則與刑事政策
在總結夏、商以來近千年的用刑經驗的基礎上,西周時期逐漸形成了一系列刑法原則和刑事政策。這些刑法原則和刑事政策,集中反映了西同時期宏觀法制指導思想,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整體的法制水平。
(一)主要刑法原則
1.老幼犯罪減免刑罰
據史籍記載,西周時期有“三赦之法”, 《周禮·秋官·司刺》記:“一曰幼弱,二曰老耄,三曰蠢愚。”對于這三種人,如果觸犯法律,應該減輕、赦免其刑罰。《禮記》也記載:“八十、九十曰耄,七十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這一原則正是西周時期“明德慎罰”的法律思想以及“親親”禮治原則在刑法定罪量刑方面的具體體現。作為一項“矜老恤幼”的典型制度,西周時期減免老、幼刑罰的做法,被后世繼承。
2.區分故意與過失、慣犯與偶犯
西周時期,在觀念上和制度上已經開始對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慣犯與偶犯進行明確的區分,給予截然不同的處罰。據《周禮》記載,西周時期除“三赦之法”外,還有“三宥之法”,即對于三種情況下的犯罪要寬宥、原諒:“一曰過失,二曰弗知,三曰遺忘”。這種制度說明當時對于過失犯罪,對于犯罪在主觀惡性上的差別,已經有比較清楚和深刻的認識。在一些先秦典籍中,還有許多關于區分故意與過失、慣犯與偶犯的記載。例如,《尚書·康誥》中記載說,周公曾指教即將統治殷商遺民的康叔說:“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時乃不可殺。”其中,“眚”是指過失之意,“非眚”即是故意。“惟終”是指慣犯,“非終”則是指偶犯。周公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犯罪雖小,但是是故意為之,而且是經常性的慣犯,其罪雖小,也不可不殺。若是有人犯了大罪,但屬過失行為,而且偶然犯之,并非故意慣犯,這種人所犯雖大,也不能殺。”從這些資料中可以看出,西周時期對故意犯罪、慣犯從重處罰,對過失犯罪和偶犯從輕處斷,這已經是很清楚的政策了。這一原則也說明,西周時期根據主觀惡性確定刑事責任等刑法理論,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
3.罪疑從輕,罪疑從赦
“罪疑從輕”、“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是關于中國上古時期、夏朝以前疑罪從輕的記載。這說明在中國歷史上,適用法律審慎,有極為悠久的傳統。西周時期,為保證適用法律的謹慎,繼承和發揚了這一傳統,在司法實踐中貫徹和推行“罪疑從輕”、“罪疑從赦”的原則,對于疑案難案,采取從輕處斷或加以赦免的辦法。《尚書·呂刑》云:“五刑之疑有赦,五罰之疑有赦。”這正是罪疑從赦原則的具體說明。據《周禮》記載,西周時期還有“三刺之法”,凡是重大或是疑難案件,要經過三道特殊程序來決定:“一曰訊群臣,二曰訊群吏,三曰訊萬民”
。說明西周時期對于司法審判,特別是重大疑難案件的慎重。“罪疑從輕”、“罪疑從赦”原則的推行,也是西周“明德慎罰”思想的具體體現。
4.寬嚴適中
基于“明德慎罰”的思想主張,西周時期在定罪量刑上強調“中道”、“中罰”、“中正”,要求寬嚴適中,不偏不倚。《尚書》中說:“用中罰”,正是這方面的要求。關于“中”的含義,唐人孔穎達解釋說:“中之為言,不輕不重之謂也。”強調在定罪量刑時做到不輕不重、不偏不倚,這是一種很高的司法要求。這一原則的提出,也從一個側面說明西周統治者在政治上的成熟。
(二)“刑罰世輕世重”的刑事政策
自夏商以來,歷代統治者一直注重運用刑罰手段來鎮壓一切反抗,維護既定社會秩序,保障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逐漸積累了豐富的用刑經驗。至西周初年,以周公為代表的西周統治者在總結前代政治經驗和用刑經驗基礎上,提出了著名的“刑罰世輕世重”理論,并以此作為國家的基本刑事政策,來指導法律實踐。《尚書·呂刑》說:“輕重諸罰有權,刑罰世輕世重。”“權”是權衡、度量。主張“刑罰世輕世重”,就是說要根據時勢的變化、根據國家的具體政治情況、社會環境等因素來決定用刑的寬與嚴、輕與重。具體的輕重寬嚴標準則是《周禮》記載的:“一曰刑新國,用輕典;二曰刑平國,用中典;三曰刑亂國,用重典。”“典”是指刑法、刑罰。“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就是主張在剛剛奪取政權、建立新的國家,或是在剛剛征服的新的疆域里,用刑應該偏于輕緩,以穩定人心。當國家安定、政局平穩時,或是在政治穩定的邦國,用刑則應該平和適中,不偏輕也不過重。當國家出現動蕩不安時,或是在出現騷亂的地域,就要“重典治亂世”,用嚴刑峻法來鎮壓暴亂,恢復安定的社會秩序。應該說,這種“刑罰世輕世重”的理論,是長期的政治統治和用刑經驗的結晶。這種理論和政策的提出,說明以周公為代表的西周統治階層已經是深諳統治之術的統治者了。“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的理論和做法,后來被融入中國傳統政治理論之中,成為中國傳統政治智慧的一部分,對后世各封建帝王用法用刑有很大的影響。特別是“重典治亂世”的理論,多次被封建帝王用作實施嚴刑峻法的理論依據。同時,在公元前11世紀就能夠總結出這樣的法律理論,也說明西周的社會文明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