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法制史(第2版)作者名: 曾憲義本章字數: 4893字更新時間: 2019-12-20 16:36:40
第二節(jié) 西周的禮及禮刑關系
所謂“禮”,是中國古代社會長期存在的、旨在維護宗法血緣關系和宗法等級制度的一系列精神原則和言行規(guī)范的總稱。在中國文化史上,“禮”是一個內涵極為廣泛、也最為復雜的范疇。對于“禮”在中國固有文化體系中的重要性,有學者這樣評價:“在世界歷史中,沒有任何一種文化和制度的生命力可與中國的‘禮’相提并論。”從宏觀上看,“禮”的精神貫穿于整個中國古代文化之中。其中,西周時期禮制的發(fā)展,是中國古代社會“禮治”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最為重要的階段。周禮的性質及其在當時社會生活中所發(fā)揮的特殊作用,也是中國早期法制史中的一個重要內容。
一、“禮”的淵源與發(fā)展
作為一種言行規(guī)范,“禮”最早源于氏族時代的祭祀風俗。在甲骨文中,已經有了“禮”字的最早形態(tài)。據《商周古文字讀本》,甲文中的“禮”作“”,像“二玉在器之形”
。就是說像在一個祭祀器皿上放著兩塊玉。由此可知,“禮”字的最早含義中,祭祀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中國古代最重要的一部字書,東漢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也說:“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這些資料都充分說明,“禮”與早期先民的祭祀活動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氏族時代的社會生活中,祭祀是關乎公眾共同利益的大事,正如《左傳》所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自然條件非常惡劣,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情況下,祭祀活動很自然的成為先民們生活的中心,貫穿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各個環(huán)節(jié),天地萬物、神靈怪異等各種自然現象,都有可成為崇拜、祭祀的目標。因此,有關祭祀的種種內容之中,如目的、儀式、程序、場合以及參加祭祀的人員等等,就包含了關于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系,在這些祭祀活動的背后,也反映著當時的各種社會關系和觀念。比如說,由誰來主持祭祀活動,哪些人有資格參與祭祀,致祭的次序排列等等,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經過千百年的傳承和洗禮,一些祭祀禮儀以及相關的觀念流傳下來,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被逐漸注入了反映血緣親疏、等級尊卑的內容。在階級明顯分化,國家形成以后,一部分反映等級差別和專制要求的精神原則逐漸從具體的禮儀形式中被抽象、概括出來,形成了一系列指導階級社會生活的原則和規(guī)范。
根據史籍記載,在夏、商時期,作為言行規(guī)范的“禮”就已經存在。孔子就曾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這說明在夏、商、西周的禮制之間,存在著密切的淵源關系。特別是在西周初年,經過“周公制禮”以后,周禮成了一個龐大的“禮治”體系,在國家生活和社會生活各個方面都發(fā)揮著廣泛的調節(jié)作用。
二、周禮的性質與作用
在中國古代文獻典籍中,有較多對周禮的描述和評價,關于禮的地位,《禮記》中有這樣的概述:“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祭祀鬼神,非禮不誠不莊。”關于禮的內容程序,《禮記》中又說:“夫禮始于冠,本于婚,重于喪祭,尊于朝聘,和于鄉(xiāng)射,此禮之大體也”
。關于禮的作用和意義,《左傳》云:“禮,所以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
可見,在西周時期,在國家的行政、司法、軍事、宗教、教育,乃至倫理道德、家庭生活等各個方面,都有“禮”的規(guī)范。所以,有學者曾提出:“周代所集大成而發(fā)展的‘周禮’、‘禮樂’顯然早已超出宗教禮儀的范圍。歷史上所謂的‘周公制禮作樂’,分明是指一套制度與文化的建構。若從后世《禮記》所說,‘禮’根本是一個無所不包的文化體系。”
從文化史的角度看,把“禮”看成是“一個無所不包的文化體系”,是有相當的道理的。因為周禮所蘊含的是一整套在西周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價值觀念和價值體系。一般而言,“禮”大體上包括兩個層面的內容。正如《禮記》一書所說:“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所謂“本”,指的是禮的精神原則,所謂“文”則是指禮的儀節(jié)形式。所以“禮”也可以分為抽象的精神原則和具體的禮儀形式兩個大的方面。作為抽象的精神原則,諸如“忠”、“孝”、“節(jié)”、“義”、“仁”、“恕”等,都是“禮”的基本內容。從精神原則方面看,“禮”的核心在于“親親”和“尊尊”,在于強調等級名分、等級差別。從具體的禮儀形式方面看,“禮”通常有“五禮”、“六禮”和“九禮”之說。“五禮”包括吉、嘉、賓、軍、兇等五個方面的禮儀。其中吉禮是指祭祀之禮,嘉禮是指冠婚之禮,賓禮是指迎賓之禮,軍禮是指行軍作戰(zhàn)之禮,兇禮是指喪葬之禮。“六禮”一般是指冠、婚、喪、祭、鄉(xiāng)飲酒、相見等六個方面的禮儀。“冠”是指成年之禮,“鄉(xiāng)飲酒”是指序長幼、睦鄰里之禮。“九禮”則包括冠、婚、朝、聘、喪、祭、賓主、鄉(xiāng)飲酒、軍旅等禮儀。其中“朝”禮是指諸侯朝覲之禮,“聘”是諸侯之間聘享之禮。“親親”、“尊尊”等一系列禮的精神原則,正是寓于這些具體的禮儀形式之中。
在西周時期,在分封制、宗法制的社會體制之下,整個社會都被納入一種獨特的組織結構之中。這種組織結構,通常被稱為“禮治社會”或“禮治秩序”。也就是說,在西周時期,維系整個社會的核心,保證國家機器和社會秩序正常運行的主要規(guī)范,是“禮”的精神、“禮”的規(guī)范。因此,在西周時期,周禮在實際上對全社會起著一種法律的調節(jié)作用,完全具備法的性質。即使用現代社會關于“法”的構成要素——規(guī)范性、國家意志性——等要件來分析,周禮也完全符合作為“法”的基本條件。
第一,周禮的規(guī)范性毋庸置疑。無論是作為抽象的精神原則的“禮”,還是表現為具體的禮儀形式的“禮”,都是對社會成員所作出的明確的言行規(guī)則,規(guī)定人們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所以,法所要求的規(guī)范性,是禮固有的基本特征之一。
第二,周禮的國家意志也極為明顯。如前所述,周禮是經過西周時期最重要的政治家周公整理、制定的,而周公是成王、康王時期的攝政者。按照《禮記》的說法,周公甚至一度“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在西周政權創(chuàng)建的最關鍵時期,周公作為西周王室的近親和國家權力中樞的核心成員,參與了國家政權建設過程中的一系列重大活動,周公是西周初期國家政策的實際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作為當時國家政權的主要代表人物,周公“制禮作樂”的行為無疑是一種國家行為。周禮經過周公的制定和整理,在全國得到宣傳和推行,在周公以后的西周各個歷史時期也得到了遵行。所以說,周禮也具有很明顯的國家意志性,這也是法的基本特征之一。
第三,周禮也具有很強烈的國家強制性。如果從調整社會行為的整個法律體系的角度去觀察和分析的話,我們完全可以說,周禮是一整套具有明顯強制性的法律規(guī)范。許多有關西周的文獻資料都已經充分證明,違背“禮”的行為,都會招致國家刑罰的處罰。從《周禮》一書的一些記載中,就可以看出西周時期對于悖“禮”行為的嚴厲處罰。如按《周禮·夏官·大司馬》的說法,大司馬的職責之一就是“以九伐之法正邦國;馮弱犯寡則眚之,賊賢害民則伐之,暴內陵外則壇之,野荒民散則削之,負固不服則侵之,賊殺其親則正之,放弒其君則殘之,犯令陵政則杜之,外內亂、鳥獸行,則滅之”。據研究《周禮》的學者解釋,“眚”是“省”字的假借。“眚”、“削”都是指削減其封地。“壇”是指廢其君位并幽之于野。“正”,是指正其罪面殺之。“杜”則是指杜塞使不得與鄰國交通
。“馮弱犯寡”、“賊賢害民”、“暴內陵外”、“野荒民散”、“負固不服”、“賊殺其親”、“放弒其君”、“犯令陵政”以及“外內亂,鳥獸行”等,無疑都是與“禮”的精神不符,不能為國家所容忍的行為,而眚、伐、壇、削、侵、正、殘、杜、滅等也無疑是對違禮行為的嚴厲處罰。所以,從這個角度觀察,周禮的國家強制性也是非常明顯的。
總之,在西周時期,周禮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對西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起著積極而廣泛的調節(jié)作用。從周禮的表現形式、在實際生活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以及周禮本身的內容和性質等方面觀察,周禮是西周社會不成文法律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完全具有法的性質。
三、西周時期“禮”與“刑”的關系
在先秦史籍中,“禮”與“刑”是兩個經常并列出現的重要范疇。“刑”原作“”。在先秦時代,“刑”有三個層次上的意義:
其一,專指砍頭的刑罰。這是“刑”字的原始含義。《說文解字》云:“,剄也”
,剄是用刀割頭之意。
其二,所有刑罰的通稱。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刑罰的廣泛運用,“刑”字也逐漸從狹義的砍頭刑罰逐漸演變成抽象的概念,泛指所有的刑罰。《說文解字》段玉裁注云:“刑者,五刑也。凡刑罰、典刑、儀刑皆用之。”另一部重要辭書《玉海》亦云:“刑,罰之總名也。”
其三,泛指與刑罰密切相關的法律規(guī)范。在先秦時期,動用刑罰處罰是國家最主要、最經常的一種調整手段,任何違背統(tǒng)治者意志、違背國家既定秩序的行為,都會招致刑罰處罰,幾乎所有的法律都會與刑罰有關。所以用“刑”字來指代法律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由于在先秦時期“禮”與“刑”常被并列使用,因此也常容易使人在觀念上把二者當做相互對立的兩個范疇。
從宏觀上看,西周時期的“禮”與“刑”都是當時維護社會秩序、調整社會關系的重要社會規(guī)則。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表里,共同構成了西周社會完整的法律體系。其中,“禮”是積極、主動的規(guī)范,是“禁惡于未然”的預防;“刑”是消極的處罰,是“懲惡于已然”的制裁。也就是說,“禮”總是從正面主動地提出要求,對人們的言行作出正面的“指導”,明確地要求人們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禮”的功能,重在“教化”。“刑”則相對處于被動狀態(tài),對于一切違背“禮”的行為,進行刑罰處罰。凡是“禮”所禁止的行為,亦必然為“刑”所不容,即所謂“禮之所去,刑之所取”, “出禮則入刑”。“刑”的功能,重在制裁。
由于“禮”在西周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宗教、家庭生活等各個領域都發(fā)揮著廣泛的調節(jié)作用,所以“禮”也構成了當時不成文法律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西周時期對于各種罪行、惡行的斷定,也主要是依據“禮”的精神原則和具體的禮儀規(guī)范。比如說“不孝不友”、“寇攘奸宄,殺越人于貨”
、“群飲”、“湎于酒”
以及“男女不以義交”、“觸易君命,革輿服制度”、“非事而事之,出入不以道義,而誦不祥之辭”
等罪名,很明顯都應該是依照“禮”的規(guī)范和原則來確定的,所以說,在西周時期,“禮”與“刑”二者之間存在著不可分割的密切關系。
四、關于“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是中國古代社會中長期存在的一項法律原則。各朝統(tǒng)治者經常以這項原則,作為為官僚、貴族提供法律特權的根據。這里所說的“大夫”,泛指大夫以上的貴族、官僚;“庶人”則是指貴族、官僚和各級領主以外的平民。作為一項法律原則,“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重心在于強調平民百姓與官僚貴族之間的不平等,強調對于官僚貴族等統(tǒng)治階層社會特權的維護。
實際上,“禮不下庶人”并不是說禮對庶人沒有約束力,而是強調“禮”是有等級、有差別的。天子有天子的禮,諸侯有諸侯的禮,大夫有大夫的禮,士有士之禮,庶人有庶人的禮。不同等級之間,不能僭越。比如說,天子觀看“八佾”(八行八列,六十四人)之舞,諸侯則只能觀看“六佾”(六行六列,三十六人)之舞,卿大夫觀看“四佾”(四行四列,十六人)之舞,下級不能逾越制度,觀看上級才有資格觀看的舞蹈,否則就是以下凌上,僭越禮制。諸如宮室之禮、車馬之禮、朝覲之禮等,不僅王室、貴族之間有嚴格的等級區(qū)別,而且這些“禮”庶人是無權享用的。任何悖禮、僭越的行為,都會受到懲處。“刑不上大夫”也并不是說對大夫以上的貴族絕對不適用刑罰。在實際政治中,大夫以上的貴族,如果實施謀反、篡逆等嚴重的政治性犯罪,同樣會招致法律的嚴厲處罰。不過在一些非政治性領域,貴族官僚犯罪往往會享有許多減免的特權。例如,在一般情況下,貴族犯罪“輕重不在刑書”,就是說,貴族官僚觸犯普通罪名時,是否給予處罰,給予什么樣的處罰,并不是嚴格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而是由上層貴族或周王根據不同的情況作出裁判。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減輕或免除其處罰的。另外,貴族、官僚在訴訟程序、刑罰處罰方法等方面也有一系列特權。比如說,“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
, “公族無宮刑,不翦其類也”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