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名科幻之路時光永駐:非英語國家科幻小說
- 詹姆斯·岡恩
- 9410字
- 2019-12-27 14:04:28
一個超現實主義釋惑學家短暫而快樂的一生
鮑里斯·維昂或許代表了法國科幻小說的一個轉折點。他把美國科幻小說譯成法文,使之在法國大受歡迎,而且他還展示了科幻小說主題評時論事的功能。誕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美國科幻小說不僅日益認識到科學實驗室可以釋放出改變世界的力量,而且明確地把原子能、原子彈和太空飛行作為其關注對象,卻因此為一般大眾所嘲笑。而維昂從自己在二戰和德軍占領中的經歷以及翻譯美國科幻小說的過程中,掌握了如何使小說的重心轉向深層,探究西方文化和人類靈魂出現的問題。在這一過程中,他對英國新浪潮運動的發展產生了一定影響。
維昂(1920—1959)出生于維爾達夫雷鎮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從小就很有叛逆性。12歲時患的一場風濕熱和幾年后的一次傷寒,使他的心臟健康受到影響,這或許是他轉向文學和音樂的原因。維昂死于39歲,當時他正參加一部電影的非公開放映,這部電影由他的一部偵探小說改編而成,劇本也由他本人執筆。維昂在巴黎度過的短暫而瘋狂的一生中共創作了10部長篇小說、42篇短篇小說、7部舞臺劇劇本、400首歌曲、4部詩集、6部歌劇劇本,還翻譯了20部短篇和長篇小說,此外,他曾在爵士樂隊中演出,灌制過唱片,當過電影演員,寫了大約50篇文章。然而他所受的教育是工程學方面的,并在德軍占領期間當了四年工程師,直到1946年才轉入專業寫作。
這種生活模式不是像他這種體質虛弱的人所能承受的,更不用說再加上作家和爵士音樂家在巴黎的那種生活。維昂還是一名工程師時,就創作了好幾本小說,后來發表了一部極為成功的浪漫幻想小說《歲月的泡沫》(1946,英譯本1967年版名為《白日夢的泡沫》,1968年版名為《靛藍色心緒》)。他與讓·保爾·薩特和西蒙娜·德·博瓦爾相識并成為好友,而且和他當時的妻子以翻譯家的身份得到兩人的推薦。后來,有位出版商詢問維昂能否翻譯一些通俗偵探小說。幾星期后,維昂拿出了《我要到你們的墳墓上吐唾沫》的小說手稿,以韋爾農·蘇利文的筆名發表后,極為暢銷,各種評論對它極盡溢美之詞。兩年后,維昂公堂對證時,也是這部小說證明了他的作者身份,使他得以用韋爾農·蘇利文的筆名相繼發表了另外三部小說。
維昂投身于真正的文學翻譯,翻譯了肯尼思·費林的經典之作《大鐘》、雷蒙德·錢德勒的《湖上夫人》和《沉睡》以及A.E.范沃格特的《虛空世界》,使得范沃格特像埃德加·艾倫·坡一樣,在法國比在美國更受歡迎。這也使得維昂被譽為法國現代科幻小說之魁。
他的劇本《為大家屠宰牲畜》(英譯版《屠夫入門》,1968)于1950年上演,批判了軍隊中的作風和官僚主義,另外一部較為有名的劇本是《帝國構建者》(1959,英譯版1962)。維昂還開始發表自己創作的超現實主義中長篇科幻小說,其中,長篇小說有《北京的秋天》(1947),約翰·克盧特和馬克西姆·賈庫波斯基在《科幻小說百科全書》中對它的評價是“變幻莫測世界里一個荒蕪的烏托邦”;《紅草》(1950)則是“一個時空旅行與懷舊情緒相互交錯的超現實主義故事”;《揪心》(1953,英譯版1968)則是“一個變形記”。
維昂還參加了準科學組織“釋惑學協會”。釋惑學這一名詞最早由阿爾弗萊德·哈里(1873—1907)提出,其短暫的一生與事業和維昂頗為相似。和維昂一樣,哈里受的是科學教育,轉而從事廣泛的文學寫作,專門創作超現實主義和荒誕主義作品,同樣英年早逝。布賴恩·斯特布爾福特認為哈里發明的“釋惑學”一詞“是對特殊性而不是普遍性的研究,希望能為現實問題提出想象中的解決辦法”。雷蒙·凱諾、雅克·普雷韋和歐仁·約內斯庫等作家使釋惑學得以形成。
維昂生前發表的唯一一部小說集《螞蟻》(1949,英譯版名為《憂郁的黑貓》,1992)由朱莉婭·奧爾德翻譯,她在前言中評道:“當然,維昂自始至終是一名釋惑學家,不管是別出心裁地遣詞造句,還是戲謔地創造新韻,發明樂器,用小號進行即席演奏,還是編織各種有趣的故事,他都那么充滿激情,鋒芒畢露。”奧爾德認為維昂所受的影響來自馬拉梅、普魯斯特、薩特、無奈斯庫和貝克特?!?945年至1946年間他創作早期幾部作品時,就將普魯斯特的敘事技巧、馬拉梅的煉詞功夫和薩特的存在主義觀點加以融會貫通,并形成了自己的創作風格?!彼€引用了負責維昂死后作品出版的一位編輯的話:“顯然,在鮑里斯·維昂心目中,小說應該短小精悍、節奏明快,絕不拖泥帶水,該轉即轉,該停即停。他這么想,也是這么做的。”
奧爾德總結道:“維昂雖然桀驁不馴,也不得不把對社會的憤懣不平隱藏于令人目眩的奇思妙想、離奇古怪的兩性遭遇以及難逃劫數的浪漫韻事之中。他的作品看似模仿,實則與眾不同,意在渲染潛在的對戰爭、貧困、疾病和失業的恐懼,這種恐懼感是維昂寓言式故事中主人公所一直縈繞于心、揮之不去的?!笨吮R特和賈庫波斯基還認為:“在他的寫作生涯中,維昂運用各種科幻手段,表達了他對人的自我受到外界嚴重侵害的認識,當然,他筆下的人物也有沖脫桎梏的時候……”
而這一點是維昂本人所無法做到的。
(姜倩 譯)
《死魚》
一
像往常一樣,車廂門又打不開了?;疖噹牧硪活^,大帽乘警正吃力地壓在紅色的門把上,外面的空氣從門縫往里灌。助手用盡全力將門推開了。他很熱。一顆顆灰色的汗珠逶迤爬過他的臉,像一只只蒼蠅。細棉紗隔熱襯衫敞開著領口,露出骯臟的里子。
車門在火車即將要啟動的那一刻終于打開了,車廂下面蒸氣歡快地翻騰著。車門突然一開,助手差一點摔了下來,他跌跌撞撞地走下車,拿在手里的收集袋在碰鎖處被拉開了。
火車開走后,助手被強大的氣流推到散發著惡臭的茅坑的圍墻上,兩個蹲廁的阿拉伯人正在里面大侃政局。
助手晃了晃身子,拍拍頭發,蔫蔫的頭發像一蓬腐草堆在他綿軟的腦殼上。半裸的身體蒸發出淡淡的霧氣,從衣衫裸露處可以看見高高突出的鎖骨和幾排難看的肋骨。
紅色和綠色花磚鋪地的月臺上沾著一條條長長的黑色污痕。車站章程規定的打掃衛生的時間在下午一場傾盆大雨中過去了,車站員工們利用這工夫干了一些令人難以啟齒的勾當。
助手開始在衣袋里翻找車票,他的手指碰到那塊粗糙折皺的硬紙片,他得將它遞給出口處的那個人。他的膝蓋骨隱隱作痛,白天里他去的那個水塘潮氣很重,他的關節不好,受了潮,這會兒更是摩擦得厲害。然而不容否認的是,今天的收獲確實不小,都裝在了他的口袋里。
他把車票遞給鐵柵后面一個身影模糊的男人。那人看著車票,臉上猙獰地笑了。
“你沒有另外一張車票嗎?”他說。
“沒有?!敝终f。
“這是假的?!?/p>
“可這是老板給我的。”助手好脾氣地陪著笑臉,說話時還微微點了一下頭。
收票員嘰嘰嘎嘎笑開了,“這是假冒的車票,我早就心里有數了,今天早晨,他從我這買走了十張?!?/p>
“十張什么?”
“十張假冒車票?!?/p>
“為什么?”助手的笑容慢慢地收攏,最后僵在左邊的嘴角上了。
“為了給你,”收票員說,“首先,是為了讓你挨罵,這是我馬上要做的事;其次,是為了讓你付罰款。”
“為什么?”助手說,“可我沒有錢?!?/p>
“因為乘車使用假車票是卑鄙的行為。”收票員說。
“可這是你們假造的?!?/p>
“我們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總有一些家伙想使用假車票旅行,你覺著很有趣是嗎?我們自己造假車票?!?/p>
“你們本該打掃地板的。”助手說。
“少啰唆,”收票員說,“付罰金吧,30法郎?!?/p>
“沒有這么多!”助手說,“逃票只要付幾法郎?!?/p>
“使用假車票的情節更嚴重,”收票員說,“付錢,不然我把狗叫過來了!”
“狗不會來的。”助手說。
“不會,”收票員說,“但它會叫得你耳朵生疼。”
助手看著收票員病鬼一般尖瘦的臉,后者則回以惡狠狠的眼光。
“我沒有多少錢。”助手低聲說道。
“我也一樣?!笔掌眴T說,“付錢吧?!薄八刻旖o我50法郎,”助手說,“我還得吃飯。”
收票員用力拉他的帽舌,一塊藍色的硬片掉下來,碰到他的臉。
“快付。”他摩擦著拇指和食指催促著。
助手掏出他的打滿補丁的舊錢夾,錢夾已被摸得亮光光的。他取出兩張皺巴巴的鈔票,上面還有新鮮的血跡。
“20法郎。”他怯怯地提議。
“30。”收票員豎起三根手指,毫不讓步。
助手嘆了口氣,低頭看見趾間的地面上浮現出老板的面影,他往他的臉上唾了一口痰,正好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心跳快了起來。那張臉在地面上變黑消失了。他把錢放進那只伸著的手里,轉身走了。他聽到收票員把掉出來的小硬片裝回到帽舌中去。
他慢慢地走著,來到了山腳下,走路的時候,那只收集袋總是擦著他那皮包骨頭的髖部,漁網的竹把手時不時抽打著他瘦弱的小腿。
二
他用力推鐵門,鐵門陰森地呻吟一聲開了。臺階的上面亮著一盞紅色的大燈,他聽到有隱約的鐘聲從前廳傳出。他飛快地閃進門內,并將門關上,看見門上的防盜裝置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他打了一個寒噤。
他沿著通道的正中間走,突然腳下踩著一塊硬物,一股冰水從地下噴出,將他膝蓋以下的褲腿全澆濕了,他開始跑,憤怒的火焰像以往的每個夜晚一樣,開始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他緊攥著拳頭,登上三級臺階,這時,他的漁網纏住了他的雙腿,他差些失去平衡,掙扎著,他的袋子又一次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是被一枚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釘子鉤破的。他感覺到心中有什么東西扭曲得厲害,重重地喘著氣,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工夫,他平靜下來了,下巴垂到胸脯上。這時他感到被冰水澆濕的小腿很冷。他抓住門把手,急速地擰開它,一股焦臭的氣體蒸冒上來,他的手心被滾燙的瓷把手烙下一塊皮,這塊皮正在變得焦黑,起皺。門開了,他走了進去。
他無力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了,他滑倒在門廳的一個角落里。躺在冰冷的、發著臭氣的磚地上面,他的心臟粗魯而不規則地撞擊著他的肋骨,發出沉重的呻吟。
三
“不行啊?!崩习逭f,他在驗收助手今天的收獲。
助手站在寫字臺前,等待著老板的下文。
“你把它們弄壞了,”老板說,“這一張的齒孔全受損了?!?/p>
“那是網的緣故,網太舊了,”助手說,“如果你要完好無損的郵票,你得給我一張新網?!?/p>
“是誰用網?”老板問,“是你還是我?”
“是我,但這是為你干活?!敝终f。
“我沒有強迫你,”老板說,“你每天從我這領50法郎,你得對得起這份薪水?!?/p>
“你還少給我30法郎的車票錢?!敝终f。
“什么,我不是為你付了車費了嗎?”
“用假車票?!?/p>
“你得留神?!?/p>
“我怎么區別真假呢?”
“這不難,”老板說,“皺巴巴的硬紙板做的票是假的,真車票是木頭的。”
“那好,”助手說,“你得給我30法郎。”
“不,這些郵票都不行。”
“你不能這么說,”助手爭辯道,“我花了兩個鐘頭,敲破冰層,盡可能小心地打撈上來,60張里頭受損的不會超過兩張。”
“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老板說,“我要1855年兩分面值的圭亞那郵票,你昨天撈來的全是贊比亞票,我不感興趣?!?/p>
“能找到的都撈來了,”助手說,“網又那么破。再說,現在不是圭亞那郵票的季節,你可以用贊比亞票去交換?!?/p>
“今年人人手里都有贊比亞郵票,”老板說,“它們已不再有價值。”
“可是,冰水濺濕了我的褲腿,門上的防盜標記,還有門把手——”助手突然發作了,又黃又瘦的臉孔折出許多皺紋,看上去馬上就要哭了。
“那會使你振作精神,”老板說,“我又是為了什么呢?我真厭倦了?!?/p>
“去找郵票吧?!敝终f,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控制住一腔的怒火。
“我付錢雇你去找的,”老板說,“你是個賊你偷竊了這份薪水。”
助手抬起脫線的袖口,擦了擦光禿禿的前額,動作顯出十分的疲憊。桌子好像往后退了一步,他沒抓到,又去尋找另一件能夠支撐他的東西。他摔倒在壁爐前。
“起來,”老板說,“不要躺在我的地毯上?!?/p>
“我要吃飯。”助手說。
“下一次吧,要早點回來。”“起來,我不喜歡看見你躺在我的地毯上。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彼穆曇粢驗閼嵟澏读耍谴执蟮娜^砸在寫字臺上。
助手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的肚子在作痛,手上的傷口又淌出了血水,他拿一塊臟手帕包在上面。
老板飛快地從一堆郵票中撿出三張,狠力地甩在助手的臉上。郵票拍在助手的臉頰上發出響亮的似玻璃杯碰擊的聲音。
“去把它們放回去。”他一字一頓地命令道。
助手哭了,綿軟的頭發垂到了前額上,左頰上貼著三張郵票。他終于費力地站了起來。
“最后一次,”老板說,“我不要受損的郵票,還有,再不要跟我提網的事。”
“不提了,先生?!?/p>
“這是50法郎。”老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在上面唾了一口痰,扔在助手面前的地板上。
助手忍著痛彎下身去撿那張鈔票。他的膝蓋骨在“咯咯咯”地作響,三下一頓的聲音干澀而有節奏。
“你的襯衣太臟,”老板說,“晚上你到外邊去睡。”
助手撿起鈔票,走出房間。外面風正大,門廳前面的鐵柵窗被吹得搖搖晃晃。他關上辦公室的門,回頭最后看了一眼老板的側影。老板正戴著一副大眼鏡,俯身仔細鑒賞攤在桌上的贊比亞郵票,估量著它們的價值。
四
他走下樓梯,將長外套裹緊了身體。這件外套過于長了一點,白天在郵票池干活的時候,衣服的下擺拖進池塘里,染上了綠色的苔痕。
風鉆進衣服的破洞,后背的衣襟鼓起一個圓形的大包,冷風的刺激對他的脊椎骨十分不利。
他身體內部的各個零件也都已開始衰敗了。每一天,他都是努力支撐著使它們維持原貌,繼續生命機能。
這時候天已黑了。地球被一片模糊晦暗的光亮籠罩。助手沿著墻根走著,地上一條黑色的污痕在前面引路,這是老板為著淹殺地窖里的老鼠將澆水軟管拖過去留下的痕跡。
狗舍離地窖口不遠。昨晚上,他就是在這間蛀蟲橫生的狗舍里宿夜的。里面的茅草潮濕并且散發著蟑螂的臭氣。一塊破舊的棉被堆在門洞口。他掀開被子,鉆了進去。這時,突如其來眼前一道耀眼的閃光,緊接著一聲轟響,原來是一只大爆竹在狗舍里炸響了。刺鼻的火藥味隨著煙氣彌漫開來。
助手嚇得心臟“怦怦”亂跳。他努力控制喘息,企圖使劇烈的心跳平緩一些。幾乎是同時,他的眼睛被煙氣刺激得睜不開來,不停地眨動著,他吸進滿滿一口氣,火藥味進入他的肺,使他平靜了許多。
他豎起耳朵聽著,直到狗舍里又歸于一片寂靜。他輕輕吹了一下口哨,繼續往里爬。他蜷起身子在散發著惡臭的草堆上躺下來,又吹了一聲口哨,警覺地聽著動靜。有輕柔的腳步正在走近他。蒼白的夜色中,他的小東西正在向狗舍走來。這是一只柔順的小動物,沒精打采的樣子。助手一直盡他所能弄些魚來喂養它。它走進狗舍,靠著助手趴了下來。這時,助手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作痛。貼在臉上的三張郵票在吸他的血!他狠勁地將它們撕下來,竭力控制自己沒有叫出聲來。他把它們摜到狗舍門外去,外面潮濕的地面也許可以使它們到明天早上還活著。
小東西撲上來舔他的臉,他絮絮地對它說著話,這樣可以使自己鎮定一些。他有意把聲音放得很低,以免被人聽到,因為老板總有辦法偷聽他私下里的自言自語。
“他讓我神經緊張?!敝执鴼庹f。
小東西舔得更起勁了,發出輕柔的哼哼聲。
“我想,該行動了,不能再這樣受欺負了。我得有體面的襯衣穿,讓他也瞧瞧;我要搞來木頭做的假車票,要把網補好,提防他在上面戳洞;我想我得拒絕睡在狗舍里,向他要一個房間;要求加薪,我沒法靠一天50法郎生活;我還要增加體重,長得強壯,漂亮。現在,乘他沒有防備起來反抗,往他臉上砸磚頭。我想我要這么干。”
他改變一下躺的姿勢,繼續沉浸在緊張的思索中。他感到有些氣悶,狗舍里的空氣透過一個圓孔往外涌,留下來的不夠他呼吸。一小股氣流從地板的縫隙里往回流,穿過草堆,帶上來一股濃重的蟑螂味,潮熱的氣息中還夾雜著黑蛞蝓的怪味。
“我不喜歡狗舍,這里太冷了。幸好有你陪伴我,地窖那邊又有那種聲音了,那是水在老鼠洞里流的聲音。每個晚上,老鼠吱吱叫個沒完,是活人都沒法入睡。他為什么要不惜代價跟老鼠作對,用水淹死它們?你是用血來殺老鼠的。”
小東西停止舔他的臉。在地面反光的映襯下,他看得清楚它的輪廓:細長的口鼻部位,尖尖的耳朵,黃色的眼睛里反射著冷光。小東西轉了一圈,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緊貼著助手躺了下來,它的鼻子伏在他的大腿上。
“我冷。”助手說。
他小聲地啜泣起來,眼淚滴在草堆上,化成薄薄的霧氣冒上來,物體的輪廓變得模糊了。
“明天早晨叫醒我,”助手又說,“我得把這三張郵票送回去,希望明天他不再給我假車票了?!?/p>
這時,傳來隱約的嘈雜聲,有“嘶嘶”的噴濺聲,還有細弱的在騰跳的腳步聲。
“噢,”助手說,“又來了!他又在殺老鼠了。我真希望他也是一只老鼠,我就親手用澆水管殺了他。我希望明天晚上他會給我50法郎,我很餓了,餓得可以吞下一只活的老鼠。”
他的手用勁地擠壓腹部,他仍在啜泣,嗚咽聲一點點小下去,就好像機器慢慢停止轉動。他那蜷成一團的身體漸漸放平了,雙腳伸到門外邊,他睡著了,一邊臉靠在散發惡臭的草堆上。他空空的腸胃里像是有礫石在滾動。
五
老板蹲伏在一個房間里,聽到外面傳來賣胡椒的姑娘唱小曲似的叫賣聲。他起身奔向門廳,故意用力地將門推開。他站在樓梯口,看著姑娘走近來。姑娘渾身上下仍是那番職業化的裝束:打褶的超短裙僅僅蓋住了臀部,紅藍夾色的短襪,短上衣的領子開得很低,露出一大塊胸脯;那頂帽子則更能說明問題了:這種紅白條子的棉布小帽是毛利蒂斯的胡椒販子用頑強的耐心樹立于世人心目中的一種屬于他們的獨特身份標志。
老板點頭示意姑娘過來。她走上前的同時,老板從樓梯上下來,迎了過去。
“日安,”他說,“我要一點胡椒籽。”
“要幾顆?”她在臉上堆出微笑,可她從心里憎惡他。
她的黑色頭發和白皙的皮膚給老板帶來的視覺享受,就好似他看到了一杯冷水澆在栗子肉上。這是頂頂重要的效果?!吧蠘莵戆?,”他說,“我要挑一下分量。”
“你是想走在后面偷看我的大腿,是不是?”
“是?!崩习蹇诶锖詠y語,就要對姑娘動手動腳。
“先付錢買胡椒。”姑娘說。
“多少?”
“100法郎一顆,你可以先嘗后買?!?/p>
“愿意上樓去嗎?”老板咕噥地說著,“我給你一套桑給巴爾郵票?!?/p>
“我兄弟昨天送了三張這種郵票到你這兒?!闭f完她發出一串甜美的輕笑聲,“嘗嘗我的胡椒籽。”
她遞過來一顆,老板沒有想到這是一顆有毒的康乃馨花籽。他絲毫也沒有生疑,將花籽放進嘴里,咽了下去。
胡椒販子已經邁步想要走開了。
“怎么?”老板愣住了,“你不上樓了?”
“哈,哈,哈!”胡椒販子報以惡毒的笑聲。
這時,有毒的花籽起作用了,老板開始繞著房子瘋狂地跑;胡椒販子則斜倚在門邊,觀察著老板。
他跑到第三圈時,姑娘向他招招手,然后等著老板的反應。直到第四圈時,老板才回頭看她,但他仍不停地跑,越跑越快。這時,姑娘撩起超短裙,從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見老板的臉由白變成黑,由黑又變成紅。當他的雙眼被撩起的裙子吸引住的時候,他的腳絆在地上的澆水軟管上,他摔倒了——這是他用來淹殺地窖里的老鼠用的澆水管。
他撲倒在地,臉孔正好砸在一塊大石頭上。這塊石頭正好嵌進他的兩塊面頰骨中間,也即他的鼻子和嘴巴的部位。他的雙腳在地上拖出兩道溝痕,他往前滑的過程中,溝痕由鞋尖的痕跡變成腳趾的拖痕,他那粗笨的腳趾上還勾著襪子呢。
胡椒販子關上門,繼續走她的路。她把小棉帽的帽舌轉到另一邊,以示輕蔑。
六
助手沒能打開車廂門。車廂里很熱,乘客們一出去準會感冒?;疖囁緳C的兄弟就是推銷手帕的。
奔波勞累了一天,收獲十分可憐。但助手心滿意足,因為他就要去殺他的老板。他把兩扇門一邊推高,一邊壓低,終于將它們分開了。他意識到這是大帽乘警故意搗的鬼,挫敗了大帽乘警的惡作劇,他覺得很開心。他輕松地跳上月臺,伸手到衣袋里摸索。他一下子就找著了那塊小小的被揉皺的硬紙片,這是出口處要檢收的車票。助手快步走向出口,一個表情狡詐的男子也在向著同一方向走去。助手認出他就是昨天那個檢票員。
“我有一張假車票。”助手說。
“???讓我看看?!?/p>
他將票遞給收票員。后者神情專注地檢驗起來,他低著頭,帽子掉下來蓋住了他的耳朵。
“這假票做得還真巧妙?!蹦侨苏f。
“可惜是硬紙板做的,不是木頭的?!敝终f。
“真的嗎?”
“要是你真的不知道它是硬紙片,你會一口咬定這是木頭的。”
“一回事,”助手說,“要知道,老板把它當做真的車票交給我的?!?/p>
“真車票只要12法郎,而他付的價錢要高得多?!?/p>
“多少?”助手問。
“我付你30法郎,你把票給我?!彬炂眴T說著伸手到衣袋里。
從他那滿不在乎的手勢,助手判斷他是個腐化墮落的人。那人掏出來的卻是用胡桃漿染色的三張十法郎假鈔,并且說:
“拿著?!?/p>
“它們當然是假的啰?”助手說。
“你必須搞清楚,我不會以真鈔換你的假票的。”收票員說。
“是這樣,”助手說,“不過這張票還是我自己留著吧。”
說完,他一收身,猛地往前撲出,他的瘦小的拳頭可以乘勢將帽檐下的半邊臉皮整個掀掉。收票員仰面摔倒在地,手抬起正好放在帽檐上,像是敬禮的動作。他的手肘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月臺的地面是特別用發磷光的六邊形水泥磚鋪成的。
助手跨過收票員的身體走了。他疾步走向前面的山丘,感覺著溫暖明凈的生命泉流充盈了他的全身。他解下系撈網的皮帶,爬籬墻時可用它作繩子。斜支著的鐵柱子一頭埋在路塹旁邊的地上,另一頭叉在籬柵上,給助手制造了一點麻煩。他用雙手抓住鐵柱子,身體輕盈地翻了過去,站在了鋪著碎石子的小徑上。幾碼開外,那張網飛到了一邊。他要用撈網上的鐵絲勒住老板的脖子。
他很快就來到大門前,毫無畏懼地推開門。他等待著心中再度涌起怒潮,為他壯膽。但他什么也沒等到。他停住腳步。樓梯跟前,有什么東西正在作無力的蠕動。
他跑了過去,盡管天氣有點冷,他的臉頰泛起紅暈,還聞到久違了的自己身體的氣息,帶著蟑螂與發霉的草味。
他繃硬了像弦一樣細的二頭肌,手中攥著撈網的竹把手。毫無疑問,他的老板殺了什么人。
當他認出那件黑色的外套和閃亮挺括的領子時,助手驚呆了。老板的頭黑糊糊的一大塊,兩條腿結結實實在地上刨出兩道深深的溝槽。
頓時,失望的情緒控制了助手的心,憤怒和屠殺的渴望使得他渾身戰栗。
他激動不安地四面亂看,不知所措。他準備了許多話要說。他得把它們都說出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廢物?”
“廢物”這個詞的話音被空氣回蕩,這樣洪亮的嗓音因為長久沒有用過而發得有些不夠飽滿。
“廢物!懶蟲!母狗養的!笨蛋!婊子養的!強盜!壞種!狗崽子!”
眼淚涌出他的眼眶,老板對他的憤怒沒有反應。
他取下撈網上的竹柄,將它頂在老板后背的正中間。
“回答我,你這個老流氓,你給了我一張假車票。”
他將全身的重量壓在那個竹柄上。竹柄陷進老板的身體,他的肌肉組織因為毒藥的作用而變軟了。
他轉動竹柄,要將老板肚里的蟲子挖出來。助手握著竹柄的另一頭轉,就像握著環動儀的把手。
“假車票,長滿蟑螂的草堆,我餓得可以吃下石子,還有今天的50法郎薪水呢?”
老板一動也不動了,他身體內的蟲子也不會爬出來。
“我要殺了你,壞種,我不得不殺了你,殺死你,老壞蛋,是的,你是老壞蛋,我今天的50法郎在哪里?”
他拔出竹柄,狠狠地抽打那顆已碳化變黑的腦袋。腦殼像攪拌過頭的蛋奶酥皮一樣癟塌下去。最后,頭部的形狀整個不見了,只剩下衣領。
助手停下來,渾身不住地顫抖。
“你寧愿自己溜走?好吧。但是我,我不得不殺死一個東西?!?/p>
他坐在地上,像昨夜那樣抽泣起來。小東西悄無聲息地跑過來,向他獻殷勤。助手合上眼睛。他感覺到面頰被溫柔的東西輕輕撫摸。他的手指圍攏在那條柔弱的頸項上,小東西沒有一點掙扎的動作。當面頰上的撫摸變冷了,他知道他已經勒殺了它。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從小徑走向外面的大路。他出門向右走,這是無意識的選擇,而老板躺在那里一動也沒動。
七
藍郵票池就在他的眼前,池子很大,正值夜幕降落時分,池水閃爍著幽遠而神秘的粼光。池水不深,里面養著數以百計的藍郵票,它們的價值并不太高,因為一年中它們不斷地在繁殖。
他從口袋里拿出兩個木樁,插在離池水一碼遠的地方。他在上面綁上一根鋼絲,并用手指撥了一下,鋼絲發出憂傷的顫音。他頭朝下跌進池子。他在水底靜靜地躺著,無聲的水面下,藍郵票游向他的凹陷的面頰,吸附在上面。
(阮文君 趙春悠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