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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H.大羅尼是法國科幻小說發展過程中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名字對于今天的觀眾耳熟能詳,主要是因為那部由他的小說《火戰》(1909)改編而成的電影《尋火記》。這部小說發表了72年以后終于于1981年被搬上銀幕。大羅尼(1856—1940)是比利時籍法語作家,原名約瑟夫-亨利·博埃克斯,與其弟賈斯汀共用J.H.羅尼這個筆名,兩人合作著書長達14年,1907年停止合作關系以后,約瑟夫·亨利自稱大羅尼,賈斯汀自稱小羅尼。

大羅尼在世時只有一部科幻小說被譯成英文,這就是1918年出版的《巨貓》(英譯1924年版名為《巨貓》,1964年版名為《尋找原人》)。羅尼對史前人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1990年他的一個法文版小說集出版,其中包括《瓦米利》(1892)、《埃里馬》(1893)、《藍色江上的厄爾戈爾》(1930)以及上面提到的兩部小說。史前小說(描寫史前人類的小說)早在讓·奧埃勒之前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就非常流行,代表作有斯坦利·瓦特洛的《阿布的故事》(1897), H.G.威爾斯的《石器時代的故事》(1897)和杰克·倫敦的《亞當之前》(1906)。對人類原初時期的興趣從未消減下去,并在此后幾十年間逐一顯現出來。最顯著的例子就是瓦迪斯·費希爾撰著的12卷本《人的契約》的前5卷;20世紀50年代,諾貝爾獎獲得者威廉·戈爾丁的《繼承人》(1995)一書描述的就是人類發展的早期階段。

戴蒙·奈特,一位翻譯并出版了羅尼兩部最有名的短篇小說的作家,稱羅尼為“一位法國文學巨匠,龔古爾學院主席,龔古爾和阿方斯·都德的友人。在他漫長的一生中發表大約107部小說、論文、劇本、傳記等,其中只有少數是科幻小說,但這幾部作品卻是科幻小說的開山之作,成為此類小說的典范。因此,羅尼而不是凡爾納被認為是法國科幻小說之父”。

鑒于凡爾納畢其一生創作出《奇異的旅行》系列小說,以及他為科幻小說的冒險風格在全球范圍內的普及和合法化所做出的貢獻,稱羅尼為法國科幻小說之父未免有些夸張。但是毫無疑問,羅尼使得科幻小說這種體裁帶上了文學韻味,這是凡爾納所不具備,也未想過去做的。他還關注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細枝末節,以及在特殊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羅尼以對待文學的態度對待科幻小說,使得科幻主題為文學界所接受,在他手中最終成為真正的文學。至少從這個意義上講,羅尼確實功不可沒,由于他,科幻小說在法國贏得了尊敬并為法國主流文學所接納,這一點是科幻小說在美國未能達到的。

奈特所翻譯并出版的兩部羅尼小說為:《形狀》(1887,英譯版1968年)講述的是史前人與非有機體外星人的遭遇。《另一個世界》(1895,英譯版1962年)則描述了一個父母為正常人的超人以及他如何逐漸轉變的過程,這部小說比奧拉夫·斯特普爾頓所寫的被認為是第一部而且是最好的一部同類題材作品《奇怪的約翰》(1936)要早40多年。

這兩部小說與《地球末日》(1908)一起被收入由加利福尼亞大學里弗賽德分校學者喬治·斯拉瑟翻譯,于1978年出版的羅尼小說集《形狀及地球末日》中。

(姜倩 譯)

《另一個世界》

〔法〕J.H.羅尼·艾內 著

我出生在杰爾德蘭的一個農莊里。當時屬于我家的財產只剩下一塊幾英畝大的石楠荒地和一塘泛黃的泥水。地的周圍是一排堅硬的松樹,起風的時候,枝葉顫動發出粗糲的沙沙聲,像是金屬物在摩擦作響。

祖傳的農莊宅屋已十分的破舊,只有幾個房間還可住人,其余的已潰塌得不可收拾了。我的祖輩都是以游牧為生的牧民,曾經有過人丁興旺的鼎盛時期。但現在我們一家只有四口人:父母,姐姐和我。

我的命運經歷了一個大轉折——從一開始的憂郁消沉到后來的幸福快樂——都是因為我遇到了那位能理解我的人。通過他,那些只有我一人知曉的秘密才能被告知大眾,是他將我從孤獨與絕望中解救了出來。在此之前的許多年中,孤獨與疑慮折磨著我的意志,巨大的精神痛苦幾乎摧垮了我對上帝的信念。

我出生時的模樣十分奇特,由于這,從一開始我便成了人們好奇心關注的對象。我并非是個畸形兒。初生時,我顯得比一般的嬰兒還要強壯些,五官輪廓分明,四肢也更有形。只是皮膚的顏色十分奇怪,呈一種極淡極淡的紫羅蘭色——雖然它淡到幾近于蒼白——但紫羅蘭色的存在仍是明白無誤的。在燈光下,特別是在油燈下,它會變得更加蒼白,很像浸在水里的百合花的顏色。

這些都是別人對我的描述(而我自己所看到的我與他們看到的并不一樣,因為我看任何事物都與他們看到的不一樣)。這是我最早表現出來的怪異之處。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其他特異性質都逐一地顯露出來。

剛出生時,我的體格挺健壯的,可后來越長越瘦弱,并且一直哭個不停。到八個月大了,還從沒有人見我開顏笑過一次。不久以后,家人便對我的健康失去了信心,一位從札頓丹姆來的醫生說,我得了先天性虛弱癥。他想不出什么藥可以治這種病,只吩咐要對我進行特別嚴格的護理。

然而我還是毫無起色。家人們甚至希望會在某個早上起床時發現我已從家里消失了。我想父親當時對我抱了聽天由命的態度,他引以為自豪的治家之道受到了損傷——因為赫德蘭家族歷來崇尚規律和秩序。但既然這個嬰兒的相貌如此不同一般,這其中必定有天意。這么一想,父親心里就稍微踏實了些。不過,我母親總是一如既往地喜歡我,她毫不介意我的相貌,她認定我的膚色與眾不同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一件偶然的小事改變了我的命運。既然所有與我有關的事都必定在常規之外,這件事也不例外。它造成的后果便是使我家的名聲蒙上陰影,給我的親人帶來煩惱。

我家里換了一個從費里斯蘭來的女仆人。她身體健壯,為人老實,手腳也勤快,就是時常愛喝點酒。照料我的工作屬于她的職責范圍。看到我這么羸弱,她自作主張偷偷地調了一點啤酒、斯希丹酒并摻了一點水的混合飲料給我喝——她稱之為治百病的“靈丹妙藥”。

奇怪的是,自從喝了那東西,我的身體立刻出現好轉的傾向。我開始恢復氣力了,并且顯露出很明顯的對酒精的偏好。女仆對她的成就看在眼中,樂在心里。她的快樂不無因迷惑了我的父母和醫生而得意的成分。但最后,她不得不招供了事情真相。我父親當即大怒;醫生則痛罵這是愚昧無知的作法,是迷信。此后,家里下了十分嚴厲的命令——不許這個從費里斯蘭來的仆人照料我的生活。

我又開始消瘦下去。最后,母親讓她對我的愛占了上風,她讓我恢復了喝斯希丹酒的飲食習慣。其效果真是立竿見影,我又長得強壯,并且恢復了活力。

沒過多久,家人注意到我的眼睛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剛出生的時候它們跟正常人的沒什么兩樣,現在我的眼球變成像角質物的那種質地,呈乳濁半透明,形狀類似某種甲殼蟲的鞘翅。醫生得出的結論是:這種變化造成了我的視力在不斷下降。他承認以前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癥狀,他也從來沒有接觸過此類的研究課題。不久,我的瞳孔與周圍的虹膜完全融合為一體,分不清彼此的界線了。人們都說,我可以盯著太陽看,而不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但真實的情況是:我一點也沒瞎。最終他們將不得不承認,我的視力好得很。

這樣,我長到三歲大的時候——按鄰居們的說法——是個小怪物:與生俱來的蒼白膚色還是那樣隱隱可見奇怪的紫羅蘭色;一雙角質化的眼球已變得完全不透光了;說話樣子很吃力,語速快得不可思議。但是,我有一雙靈巧的手,天生適合于做各種需要速度而不是力氣的活計。人們都說,要是我的眼睛和皮膚不是這么奇怪的話,我還真算得上長相英俊,氣質優雅。此外,我的聰明才智也從那時起有所顯露了。但由于以上提到的那些缺陷,始終沒有獲得大家的注意與贊賞,因為除了母親和那位費里斯蘭女仆,別的人都不太關心我的事。我只是陌生人好奇的對象,因而成了父親的一塊心病。如果說父親總還是抱著一些希望——希望我有朝一日會長成跟平常人一樣,那么是光陰那執著的腳步最終將他拽出了一隅希望的空間,去面對兒子越長越怪的現實。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在飲食品味、生活習慣以及天資技能方面的獨特之處表現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了。到六歲時,我幾乎完全靠飲酒維持生存。雖然偶爾也吃幾口蔬菜或水果,但這種機會是少而又少的。我長得快極了,身體直往上躥,很快長成又細又長十分輕巧的一副身材。我這里說的“輕巧”和“瘦”沒有關系,它的特殊含義正好與之相反。這樣,我在河里游泳時,幾乎不費什么氣力就能浮在水面,像一段鵝掌楸木板一樣容易,如果想要使頭和身體浸入水面深一些反而是一件難以辦到的事。

與身體的輕巧靈活成比例,我在行動方面具有超人的天賦:跑起來像鹿一樣敏捷;能輕松地躍過水渠或圍欄,而平常人是不敢做這樣的嘗試的;在躍起的一眨眼間,我就站在小毛櫸樹的樹冠上;更令人吃驚的是,我曾從我家的屋頂上一躍而過。但是,在我跳躍的時候,我還是受到了自身重量的牽制,盡管這是世界上最輕的體重了。

所有這些特異現象加在一起只能說明一種特殊的生命形式的存在。而其影響落到我自己身上,便是把我從人群中孤立出來,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當然我還不至于被人們劃到人類之外的歸屬中去,盡管毫無疑問我長得是奇怪,但是還夠不上那種程度——有些人生來就長著動物的耳朵或犄角;腦袋像牛頭或馬頭;長著魚鰭一樣的東西;沒有眼睛或是多一只眼睛;四條手臂;四條腿;或者沒有胳膊也沒有腿。我的膚色看起來的確令人驚訝,但它與太陽曬黑的膚色沒有什么大的區別,只不過是色澤上的差異而已;眼睛雖然不透明,但看上去并不令人討厭;超乎常人的輕靈敏捷是我的天賦;至于我對酒精的依賴則被看成是純粹由遺傳而來的壞習性。可是鄉里的莊稼人——包括我家的費里斯蘭女仆——都不同意這種解釋,他們認為這無疑是斯希丹酒發揮“神效”的結果,同時這個事實也有力地說明了他們對酒的品味是一流的。

至于我那其快無比、滔滔不絕的語速,人們由于跟不上我的速度而無法聽懂我的意思。可是他們似乎已把這歸因于我在發音方面的問題了,比如結巴、咬舌頭、口齒不清等等,都是小孩子常有的毛病。

恰如其分地說,我身上沒有明顯的生理畸形的特征。但是我在整體上給人的感覺也許是有些怪異。事實上,我的最奇特的一面還沒有被家人注意到,他們中沒有人意識到我的視覺與一般人的不一樣。如果說,對于平常人都能看見的東西,我看得不如一般人那么清楚,那么,我能夠看見許多他們根本看不見的東西。這個差異在對顏色的觀察上尤為突出。那些被稱為紅、橙、黃、綠、藍、青等顏色在我的眼中一律都是呈暗灰色的,只是深淺不同罷了。但是,我能夠看見紫色光和紫色光譜以外一系列色光,這些在常人眼中只是統一的黑色。后來,我意識到自己能觀察到的不同顏色有15種之多。它們同黃和綠一樣彼此是截然不同的色彩,從一種到另一種之間存在著無限個逐漸過渡的層次。另一個奇怪的事情是,我的眼睛對透明物體的感覺也與常人不同。透過玻璃或水看東西時,我的視力變得很弱,玻璃在我的視覺中是有色的,水更是不透明,即使是很淺的水,我也不能看穿。許多純凈的水晶在我眼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混濁。但是另一方面,我可以透過許多平常人稱之為不透明的物體看見東西。總的說來,我的視力能夠穿透的東西比常人的視覺感知到的透明物要多得多。對我來說,世界有那么多的東西是半透明的,或是朦朦朧朧透光的,可以這么說,我眼中的世界是個半透明的世界,完全不透光的物質是不存在的。我的視力能穿透木頭、紙張、花瓣、磁鐵、煤塊等。但這些物質都因其自身的厚度而不同程度地對我的視線構成障礙——比如一棵大樹、一米深的水、一大塊煤或石英石等,金、鋁、水銀是黑色不透明的,冰呈暗灰色。空氣和水蒸氣是有色透明的,就像鋼鐵和某些純凈的黏土一樣,在我眼里都是淡淡著色的透明物質。我能透過云層看見太陽和星星,同樣也可以把飄浮在空中的云朵看得分明。

我說過,我的視覺特異性并沒有引起周圍人們足夠的注意。他們都知道我對顏色的感知能力很弱,僅此而已。而色盲是常見的生理疾病,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這一“缺陷”沒有對我的日常生活造成大的影響。因為,我對物體輪廓的認知方式與平常人是一樣的,也許我觀察得比他們還要精確些。如果有兩件東西的形狀大小都一樣,區別它們的唯一標志是顏色,一般也難不住我,只要這兩件東西不都是新的。如果有人指著一件馬夾說是紅的,而另一件是藍的,我就不知所云了。紅與藍對我來說沒有實際概念,純粹只是兩個詞而已。

現在你們大概已得出一個結論:原來在我所認識的顏色與其他人所知道的顏色中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系。由此原因,從表面上看,我與其他人好像看見了同樣的顏色。但是上文中已經提到,紅、黃、藍等從棱鏡中折射的七色光彩——指純凈的顏色——出現在我眼中的則是深淺不同的暗灰色,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這七種顏色。我所認知的自然界的色彩又是另外一回事,沒有一種顏色是單純的。以一種被稱為綠色的物質為例,我所看到的這種顏色是混合色,而另一種也被稱作綠色的物質在我看來卻與原先的那種“綠”不相同。因此,在我的色彩范疇與平常人的色彩體系之間并不存在某種對應:如果要我認可銅和黃金都是黃的,那么你們就應該承認矢車菊和虞美人都是藍色的。

我的視覺與常人不同算不得是最奇怪的事。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后頭呢!

這個世界在我的眼里呈現另外一番彩色效果;我看見的透光與不透光的物質與常人對物質透光性的認知概念不相符合;我可以透過厚厚的云層看見星星,穿過木墻看見隔壁房間或是屋子外面的情形。

然而這些視覺特異性都不如下面這個事實更令人吃驚——我能觀察到地球上有另外一個生命世界。那些有生命的東西此刻就活動在我們的周圍,而人類對它們毫無察覺。它們與我們人類共同存在于地球上,相互接觸相互滲透,可是其間發生的各種各樣的聯系都沒有提醒人類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還有什么比揭開這個秘密更令人震驚的?地球上生活著除人類之外的另一個動物群。與人類相比,它們的形體結構、生活習性、生長方式、誕生和死亡的方式,以及社會結構等等方面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而它們就生活在我們的周圍,穿梭往來于我們的左右,影響著周圍的自然環境,同時也受著自然環境的影響。人類不知道它們的存在,它們也不知有人類的存在。兩個動物群各自在進行著自己的演化發展過程,都共同生活在地球的自然環境中。那個世界與人類世界一樣的博大多彩,它對自然環境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人類活動對環境的影響程度——因為它們無所不在,影響的范圍更為廣闊,效果也更明顯。簡言之,這是一個漂蕩于水面上、空氣中的生命王國,它們對水、大氣和地球表面起著修飾作用。而人類活動則對地球環境起著相反的作用。由于它們的作用力強大,活動范圍覆蓋整個地球表面,因而也間接地影響著人類的命運。反之亦然,人類也在影響著它們的世界。

最近五年來,我埋頭于對這個生命世界的研究工作中。而在這之前,從幼兒到少年時期的漫長歲月中,我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那個世界。除了我之外,整個人類和動物界對它的存在都一無所知。

是的,我一直在觀察著它們!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就本能地感覺到來自那個陌生的世界的吸引力。當時,我把它們當成一般的有生命的東西。看到別的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我想,既然大家對它不關心,我也就沒有必要指出它們的特別之處。六歲的時候,我知道了它們與田野里的莊稼,牧場里的牲畜是有區別的。然而我把它們與太陽光,水的運動和云朵等自然現象混為一談。造成錯覺的原因是這些生命體是觸摸不到的:當它們碰到我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被物體碰觸的感覺。它們的形狀各異,但一律都是很扁很瘦的,從三維立體的角度看,它們就像一張張畫,一塊塊平面,像集中于一個幾何平面上的一組組線條。它們能夠穿過任何生物的有機體,但有時候,它們似乎被什么東西擋住去路,而停止了前行。


當時我顧不上對它們的詳細情況進行描述了。我一心想讓人們來注意它們,和我一起觀察它們的自發的行動方式和多種多樣的輪廓和線條。

到八歲的時候,我已確信這是與大氣的自然現象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就像與我們的動物王國沒有相同之處是一樣的道理。這一發現使我興奮了好一陣子,于是我試著把這個發現告訴別的人們。然而我從來都沒有成功過。由于我說話的速度太快,人們總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更何況我要告訴他們的是這么離奇的一件事,他們即使是聽懂了,也不會相信的。沒有一個人想到停下來注意我那莫名其妙的話語和手勢究竟在表達什么;也沒有人承認我有特異視覺功能。雖然有好多次我在人們面前展示過這種功能,但從來沒有人把它當一回事。在我與人類的其他成員之間,隔著一堵不可逾越的墻。

從此我陷入了消沉之中,白天恍恍惚惚的,總是遠離人群一個人呆著。我的怪異和孤僻引起了同齡孩子的不滿,我自己都感覺到了這種情緒。但我沒有成為孩子們中的受氣包。這是因為我行動非常敏捷,足可以及時避開孩子們的捉弄,并能輕松地給以報復。每當有一點危險的信號出現時,我便迅速地跳開老遠——沒有人能趕得上我。無論他們有多少人,都沒有成功地將我包圍起來,更不用說把我逮住了。任何詭計都是白費勁,他們是抓不住我的。盡管在負重方面我的力量很弱,但我在騰跳方面是無人可及的。我總是能自由地來去,輕松地一躍便可避開進攻。不但如此,我還可以迅速地跳回來,進攻我的敵人,而且可以同時回擊好幾個敵人。這樣,那些孩子就不來惹我了。他們認為我是個與人無礙但會點小魔術的怪人,不過他們瞧不上我的“小法術”。

慢慢的,我在戶外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可以自由自在地跑跳,可以靜靜地沉思,尚能自得其樂。只有母愛的召喚使我回到人類的群落中去,但母親整天忙碌,沒有多少時間給我溫存的撫慰。

下面我將扼要地講述發生在我十歲那年的幾件事,它們可以充實上面的陳述。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從窗口進來的光線把廚房照得亮亮的——我父母和仆人們看見的是淡金色的陽光,而我看見的則是多種色光的混合——當時,仆人們正往桌上放早餐:面包和茶。端給我的不是茶,而是一杯打了生雞蛋的斯希丹酒。我母親正溫柔地俯身看著我,我父親在問我話,我努力放慢語速,但父親仍舊只能聽到幾個音節,最后,他聳了聳肩說:“我看他永遠也學不會說話了。”

母親溫柔地看著我,她相信我只是有點太單純了。家里的仆人和工人早已對我這個蒼白的小怪物熟視無睹了。費里斯蘭女仆很久以前就回家去了。比我年長兩歲的姐姐正在我身邊玩耍,我在心中對她懷著深厚的手足之情。

早餐后,父親領著工人們到田里工作去了。母親開始忙她的家務,我跟著她來到了牧場上。牲畜們向她圍攏了來,我在一旁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在運動著的生命王國就在我的近旁,我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它吸引了。這是只有我一個人知曉的神秘的國度。一些形狀奇特的東西正在褐色的地面上伸展著,它們時而移動;時而停息,匍匐在地面上,不停地顫動著。根據外形輪廓和運動方式,可以將它們分成幾類。但最根本的區別還是在于那些線條的分布格局和色彩。這些線貫穿于它們的形體之中,勾勒出它們的身體輪廓。換句話說,它們的軀體是由線構成的。盡管我還是個小孩,但這一點我能看得很清楚了。它們的軀干呈混沌的灰色,然而這些線都是閃閃發亮的。線的布局十分復雜,它們都由中心向外輻射,延伸至不可辨認的極限,看不見了為止。每一條線都有無數個曲折,都閃爍著無數種光彩。而色彩上的變化比形狀上的變化更頻繁一些。這些動物的軀體有一個明顯但極不規則的外緣輪廓線,在它們行走時,那些任意結纏的線條就會不停地振蕩、戰栗,身體的中心部位不停地收縮又放大,而它的輪廓卻基本保持不變。

在我還不能對這些現象作出解釋的時候,我早已對它們觀察得很仔細了。觀察“魔迪根”是一件使我歡樂并著迷的事。(“魔迪根”是我在兒童時代給它們取的名字,我在觀察它們的時候信口說出的一個名詞,一直叫到今天。這個名字跟它們的性質、模樣毫無關系。)它們中的一個大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足有十米長,十米寬,正慢慢地從農莊上面經過直至消失了。它身上的某些線有電纜那么粗,中心部分有鷹的翅膀那么大。它的樣子既有趣又令人生畏。我停下來準備跟著它,但不一會別的“魔迪根”又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走了。它們的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只有最小的昆蟲那么大,有的則有三十來米長。它們在地面上行走時,有的好像附貼在固體的表面上。當它們碰到有形的實體時一如圍墻或房子,就將身體平貼在墻體的表面上,然后穿墻而過;如果它們碰上有生命的實體或者曾經有過生命的物體,就直接穿行而過。這樣的情形我見過不下幾千次。有時在森林邊,有時在人或牲畜的腳邊,我見過這些動物自由地穿過障礙物體。它們也能穿行在水中,但它們似乎更喜歡呆在水面上。


這種生活在地面上的“魔迪根”只是這個虛無縹緲的動物王國的一個分支。這個人類觸摸不到的動物群還有另外一類閃耀光芒的生靈。它們的形體更加微妙精致,個體特征更加多種多樣,通體散發的光輝則使它們顯得無與倫比的美麗。與它們相比,最美麗的鳥兒也顯得呆板、笨拙而飛行遲緩。它們的軀體也是由無數條線結構而成的。它們的光輝像太陽光一樣從中心向四周發射。光線隨著光源中心一起在顫動、振蕩。這些空氣中的生靈有比較規則的形狀,我給它們起名叫“浮輪”,以區別于地面的“魔迪根”。它們行走的方式更具節律感:先是把自己絞纏起來,然后放開,這樣一緊一松地反復進行,其身體也隨之一下一下地往前移動。對于這種行走方式上的差別,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于是就把它放到了腦后。


這時,我來到一塊剛剛修剪過的草坪上,兩個正在打架的“魔迪根”引起了我的注意。

“魔迪根”們打斗的事時有發生。每當觀看這樣的場面,我總是特別的興奮。有的時候,雙方勢均力敵,打成平手,有的時候強的一方打敗弱的一方(弱者并不一定都是個子較小的)。眼前兩個正在打架的“魔迪根”漸漸分出了強弱。弱的那一個抵擋了一陣后,便逃跑了,而它的對手在后邊緊追不舍,盡管它們的行動很快,但我能跟得上它們。它們又開始打架。它們互相猛烈地攻擊對方,十分生硬地撞擊對方,每當重重地碰擊在一起,它們身上的光線條便會閃一下微弱的光亮,并且向著碰撞的接觸點方向收縮起來;它們身體的中心部位也隨之縮小了,且變得更加的蒼白。

開始的時候,雙方還各有千秋,弱的那個曾一度釋放出很強的能量,一時間迫使對方措手不及而告饒求和。乘著停戰的間歇,弱者趕緊逃跑,但很快又被趕上。這一次強者發起了更加猛烈的進攻,最終把對手擒住——即弱者被緊緊地困在強者的身體輪廓里面——這就是弱者的結局。然而得勝者之所以強,并非指它的力量強于對方,而是強在攻擊迅速,動作靈活。這會兒,我看見那個被擒住的弱者身體的每根光線條都在戰栗,它的心臟部位在劇烈地跳動。這些線條正在慢慢地變細,變淡,最后,它的中心部分變得非常模糊了。幾分鐘后,它便完全地消失不見了。在它慢慢地消退、變弱的同時,它的敵人正在越變越亮,線條越來越清晰,中心部位變得更明顯,更有生氣。

看了這一場爭斗的全過程,我感觸很深。思索著剛才看到的一幕,我想起了在我們的世界里發生在動物之間的爭斗。我感到有些迷惑了,因為我已知道:“魔迪根”的世界從整體來說,是沒有互相殘殺的,或者說是少有殺戮發生的;勝利者以失敗者的消亡為代價,獲得了力量上的增長。

早上的時光過得很快,已經快八點了,茲瓦頓丹學校馬上就要上課了。我一步竄到了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抓起了書本。現在我處在我的同類們的中間,可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猜到就在我們的周圍埋伏著多么重大的奧秘,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還有另外一個生命世界與我們人類世界交叉共存于地球上,而沒有露出一絲痕跡引起人類對它的注意。

我的功課很差。寫的字像一堆亂七八糟的筆畫,不成形狀,無法辨認。說話還是那樣快,沒有人能聽得懂。我還老開小差。男老師總是不斷地喊我的名字:“卡里爾·昂得利,你看蒼蠅看夠了沒有?! ”

從12歲到18歲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階段。

痛苦源自于我的父母寄予我的殷殷期望——讀書成才。然而我就學的全部經歷除了痛苦就是挫折。連最日常的口頭表達都必得我竭盡全力,仍不能把意思表達清楚:為了把每個音節都發得完整、清楚,我使勁地控制住自己的語速,于是就像聾子說話一樣語調生硬,吐字艱澀。如果要表達比較復雜的意思,我就會回到那種飛快的語速,沒有人能聽得懂。因此,在學校里讀書期間,我的口頭表達可以說毫無長進。而且,我的書法也糟透了。字母印疊著字母,分辨不清。寫得心煩氣躁了,更是連字怎么拼寫怎么念都想不起來。我的作業簡直就是涂鴉的杰作,不僅如此,寫字對我來說是非常痛苦的折磨,甚至比說話更令人難以忍受——那樣沉重而緩慢的一筆一畫簡直要讓我寫得背過氣去。有時候累得滿頭大汗才剛剛在作業本上開了個頭,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我的耐心和氣力都到了極限,差不多就要暈過去了。因此,我寧愿聽老師的規諫,寧愿惹父親發火,受懲罰或者被罰不準喝我每天必需的斯希丹酒,或者受同學們的嘲笑,也不愿去受那個罪。

我幾乎喪失了所有的表達手段。于是人們對我的嘲笑又有了新的內容,原先是因為我的消瘦、蒼白和奇怪的眼睛,現在他們又把我當成傻子取笑。看來是到了該讓我退學的時候了,父親和母親就該從此認命,讓我安安妥妥在家當個農民算了。

那一天,父親放棄了所有的希望。他用一種特別溫和的口吻對我說:“我可憐的兒子,你都看到了,我已盡了全力,我能做到的都已經做了,今后不要因為你的命運而責備我。”

我聽了非常感動,熱淚奪眶而出。那一刻我為自己在人類中間被孤立的命運而感到從未有過的強烈的痛苦。我鼓起勇氣,滿懷深情地擁抱住父親,喃喃說著:“我跟大家是一樣的,我不是一個弱智的孩子。”事實上,我以為自己的智力超過了我的同學。一段時間以前,我的智力經歷了一個驚人的增長過程。我能閱讀、能理解,甚至還會預測未來,思維能力在不斷的思索中得到了提高。我思考的問題很多很多,包括平常的人們想不到的東西——有關那個只有我看得見的生命世界的許多問題。

可是父親聽不懂我在咕噥些什么,但他被我的擁抱打動了。

“可憐的孩子!”他說道。

我看著他,心里痛苦極了,因為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鴻溝是永遠不能被溝通的。當時,母親憑著她的直覺,看出她的愛子絕不比別的孩子笨。然而,我終究還是退了學。

因為我手無縛雞之力,派給我的工作是放牧馬和小牛。我把動物們照管得很好,而且不需要牧羊犬作幫手,因為沒有什么狗比我更敏捷,更勝任這項工作。

從14歲到17歲的時光就在孤寂的放牧生涯中度過了。這項工作很適合我。在野外放牧的同時我可以自由地沉浸在觀察和思索之中,此外就是閱讀書籍。通過這些活動,我的大腦得到了充分的鍛煉。我總是把呈現在眼前的兩個生命世界進行對比,從中得出了一些有關宇宙結構的想法,并且勾畫出一些假設和理論系統的大致框架。如果說,那個時期我的思想還沒有形成完整的邏輯體系——因為我尚處在青少年階段,思想明顯帶有青春期特有的熱情沖動與不穩定的特點——可是事實上,我在那段時期的思想是獨具創見而富有成效的。雖然這些成就是因為我的特殊的身體結構的存在而存在,但它們又不完全依賴于這一點。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說,無論從思想內容的微妙細致,還是從思維結構的邏輯性上說,我都明顯地超過了我的同齡人。

然而我在思想方面的優越性只有使我更加的被孤立于人群之外,像一個被拋棄的流浪兒,沒有同伴,沒有與家人之間的交流,甚至連與我最親密的母親也很難有溝通的機會。

到17歲的時候,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了。我厭倦了做夢,厭倦了整日逡巡于思想的荒島上。我變得十分的消沉,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很長時間以來,我哪兒也懶得去,什么事也不想做,對家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我知道了許多別人不知道的奧秘,又能怎么樣呢?這些秘密無論如何最終都會隨我葬進墳墓。人類世界與另一個人類不知道的生命世界共存于地球之上,這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我能夠把它告訴別人,與人們分享這個秘密,那么它也許會使我迷醉,激發我的研究熱情,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一切只能歸于徒勞、荒謬與可悲的結局。唯一的作用就是把我與其他人隔離得更遠。

多少次,我幻想著自己能夠安定下來。排除一切干擾,堅持到底,把觀察到的現象寫下來。可是,自從退學以后我根本沒有摸過筆,原本就很糟糕的書寫現在更加力不從心了。我只是竭盡全力地涂寫著那26個字母。如果我能夠看到一絲成功的希望,也許我會堅持下去的。然而誰會認真地對待我耗費巨大心血寫出來的涂鴉之作呢?就算有人讀懂了,他一定會認為我發瘋了。我上哪兒去尋找一位智者,他能夠理解我而不是譏笑奚落我?

那么我何苦要投身于這么一件艱苦卓絕卻徒勞無功的工作呢?這就好像是讓一個普通人用一把巨鑿和一把巨斧把他的平庸的思想刻在一塊大理石臺面上。付出沒有價值的勞動。我的書寫可算是一種速記——更確切地說,是超快速的速寫法。因此,我根本就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了。與此同時,我熱切地盼望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改變我的生活,給我帶來好運。我總有一種感覺:在地球的某個角落,一定有一些智慧超群的人,他們具有洞察力和探索精神;能夠理解我、研究我、了解我所知道的秘密,并且把它告知全人類。可是,這些智者在什么地方?我能有什么希望遇見他們?

我再一次掉進了悲哀消極的深淵。懶怠做任何事,甚至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整整一個秋天,我對整個宇宙絕望了。我漸漸地衰弱下去了,整個人像是進入了植物狀態,悄無聲息,偶爾發出幾聲長長的哀嘆,內心里感到了良心自責的痛苦。

我越長越瘦,瘦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村里的人們嘲弄我,給我起名叫“圣靈”。我的身軀像剛抽條的小楊樹一樣顫巍巍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行動像影子一樣輕飄無力。盡管這樣瘦弱,但從身高上說我長成了一個巨人。

慢慢地,一個念頭在我的心中成熟了。我想:既然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與孤獨、痛苦結伴,為什么我要這么悲觀地坐等命運的安排呢?就算世界上真的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我,至少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主動地去承認這個事實,至少我應該走出這個沉悶閉塞的鄉村僻郊到大城市去尋找科學家。我自身不就是一個令人好奇的對象嗎?在我的不同凡響的思想引起人們的注意之前,我至少可以憑自己的外部特征引起科學家的興趣。我的視覺,我的身材,我的靈活動作以及獨特的飲食習慣,難道這些怪異特征不值得科學家們來加以分析和研究?

我越想越覺得有希望,信心日益地堅定起來。終于到了決心已定的那一天,我把出門的打算告訴了父母親,他們倆雖然沒有完全聽懂我的話,但到最后拗不過我的反復懇求,他們只好讓步了。我獲準離開家鄉去阿姆斯特丹碰一碰運氣,如果命運不照顧我,我可以隨時回到家里。

一天早晨,我離家上路了。

從茲瓦頓丹到阿姆斯特丹有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不用兩個小時,我便到達目的地。一路上,我捷步飛奔的身姿引得過往路人駐足觀看,驚詫不已。其間我曾停下來兩三次,向單獨一人趕路的老人問路。除此以外,我全憑自己的方位感走完了全程。

到達阿姆斯特丹大約是上午九點,我信心堅定地進城了。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夢境一般的水城景致:一條條美麗的運河靜靜地在城中流淌,河中停泊著一排排商隊的船只。我徜徉在沿河的街邊,并沒有像事先預料的那樣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街上的人們步履匆匆,我走得很快,時不時聽到流浪漢們的嘲笑聲。但我不予理睬,繼續不停地走著。

在希林格拉奇碼頭區,我看見一家小酒館,打算進去問問路。這是一個美麗幽靜的地方,沿街的運河筆直地延伸向遠方,河上一派盎然生機。我觀察在岸邊活動的“魔迪根”,發現它們好像屬于另外一個類別。

猶豫了片刻,我抬腳走進小酒館。我找著酒館老板,盡量慢地向他作了自我介紹,請求他指點我到醫院去的路。

酒館主人盯著我,目光里全是驚訝、懷疑與好奇。他將嘴里銜著的管子取出來,猶豫了幾下,終于又將它放了回去,說:

“你是從殖民地來的,嗯?”

我知道沒有必要多解釋,于是將錯就錯承認了:

“是的,先生。”

他顯然為自己的聰明而得意了:“你是從波內爾那邊過來的吧?還沒有人去那個地方呢。”

“正是。”

我說得太快了。只見他的雙眼都瞪圓了。

“正——是——”我放慢速度,重復了一遍。

酒館老板滿意地笑了:“你不會說荷蘭語,是嗎?所以,你要找醫院,毫無疑問你有病要看醫生。”

“是的。”

酒館里的人們圍攏了過來。我聽見他們中有人小聲議論說,我是從波內爾來的野人。不過,他們看我的眼光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厭惡。聞訊趕來看稀奇的人不斷地從酒店外面涌進來。我越來越緊張不安,但還是強自鎮定,一邊咳嗽一邊說:“我病得很厲害。”

“太像從那個國家來的猴子了,”一個胖胖的男子同情地說,“荷蘭人殺它們。”

“多奇怪的皮膚啊!”另一個人接著說。

“他看得見嗎?”又有人指著我的眼睛問。

圍觀的人群越擠越近,一百多雙好奇的眼睛盯住了我。而外面的人還在往里擠。

“他真高。”

事實是,我比他們中最高的人還要高出一頭。

“而且很瘦。”

“他們嗜食人肉,好像還是營養不好。”

并不是所有的議論都不懷好意,也有一些善良的人們在保護我。

“不要擠——他生病了。”

“來,朋友,勇敢點。”那個胖男人注意到我很緊張,“我帶你去醫院。”

他抓住我的胳膊,用手臂推開人群,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說,“讓路,請給病人讓路!”

荷蘭人性情比較溫和。圍觀的人群讓出一條路讓我們出去,但他們仍在后面緊跟著。我們沿著運河走在街上,身后跟著密密層層一大堆人,有些人在大聲呼喊:

“快來看哪,看波內爾野人!”

終于到了一家醫院。正是門診時間,一位戴藍眼鏡的實習醫生接待了我。他脾氣暴躁,很不耐煩地過來招呼我。陪我來的男人對他說:“他是波內爾來的野人。”

“什么,野人!”實習醫師驚呼。

他取下眼鏡,看著我,驚訝使他僵立了片刻,他以生硬的語氣說:“能看見東西嗎?”

“看得很清楚。”我說得快極了。

“這是他的口音,”那個胖男人帶著夸耀的口氣說,“再來一遍,朋友。”

我使勁地控制自己慢慢地說出來,“我想把自己交給科學家研究。”

“那么你沒有生病?”

“沒有。”

“你從波內爾來的?”

“不是的。”

“那你從哪里來?”

“札頓丹姆,離都易斯伯格不遠。”

“噢,那為什么這個人說你是波內爾來的?”

“我不想反駁他的話。”

“你想見科學家?”

“是。”

“為什么?”

“讓他研究我。”

“這樣可以掙到錢,是嗎?”

“不,我不要報償。”

“難道你不領救濟金?你不是乞丐?”

“不是。”

“那你為什么要作科學研究的對象?”

“我的體格——”

一不留神我又說得太快了,于是只好重復了一遍。

“你能肯定看得見我嗎?”

“看得很清楚。”

為了證明給他看,我左右移動腳步,抓起一些東西,又把它們放下,或者把東西拋向空中,然后接住。

“好極了。”青年醫師說話聲音柔和多了,幾乎有些友好的意思,于是使我看到了希望。

“聽我說,”他最后說,“我想,凡德那維爾博士一定對你的病例感興趣,我就去告訴他,你在隔壁的房間里等著。嗯,等一等——我忘了——你沒有生病,是吧?”

“一點病也沒有。”

“好吧,去那里等著,博士很快就會來的。”

隔壁的房間里,存放著許多浸泡在酒精里的怪物標本:有胎兒,有形狀像野獸的嬰兒,有巨型蛙類動物,還有外部特征略微有些像人類的蜥蜴。

我想,這正是為我而選擇的房間。很有可能我會成為它們中的一個,被埋葬在盛滿白蘭地的墓冢里。

凡德那維爾博士的出現使我激動萬分。我體會到了人類抵達迦南時的那種百感交集的心情——因為得到上帝應允之地而歡喜,也因為被上帝遺棄的命運而恐懼。

博士的前額高朗飽滿,銳利的眼光似乎要探究一切,嘴唇柔軟但固執地閉著。此刻他正一聲不響地觀察著我。像往常一樣,我的過分的消瘦,少見的高度、角質的眼睛以及紫羅蘭色的皮膚使他吃驚不小。

“你說你想要我們研究你?”他終于說話了。

我十分用勁地,甚至是粗聲粗氣地回答他:

“是!”

博士帶著贊許的意思笑了。接著他也問起了那個老問題:

“你這雙眼睛能看見東西嗎?”

“看得見,我還能看穿木頭,云朵——”

我又說得快起來了,博士不安地盯了我一眼。我只好從頭再說一遍,累得頭上冒出了大顆的汗珠:

“我能看穿木頭,云朵——”

“真的!太奇怪了,嗯,那么!你看那扇門,在門那頭你看見了什么?”

“一個大書房,有窗子……一張雕花桌子……”

“真的!”他重復著那個詞,目瞪口呆的樣子。

我的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一種踏實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生。

于是,我對他講了在阿姆斯特丹的前后經過。他專心地聽著,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雖然他跟其他人一樣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但他對我的講述表現出的專注與興趣卻是我從未在別人那里看到過的。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每一秒鐘你發出15到20個音節,就是說,你說話的速度是人耳能夠接受的正常語速的三到四倍。你的飛快的手勢正好與你的語速相配。你的所有的機體功能可能都要快于常人。”

“我跑步很快,比靈還快,我寫字——”

“啊,”他打斷我說,“讓我看看你寫字。”

我在他給我的一塊板上寫了一些字,前面的幾個尚可辨認,下面就越寫越潦草,筆畫越來越混亂。

“好極了,”他又驚又喜,“我真的該慶賀自己遇見了你,當然這將是一項十分有趣的研究工作。”

“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唯一的心愿。”

“當然也是我的愿望。科學——”

說著話的時候,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說:“要是找到一種簡便的方法進行交流就好了。”

他緊鎖雙眉,不停地來回踱步,突然說道:“我真笨,你必須學會速記,一定得這樣!咳……咳!”開心的笑容在他臉上漾開了“還有留聲機——真是再好不過的傾訴對象了。我們只要將你的錄音以慢速度重放就行了。就這么定了,在阿姆斯特丹,你就住在我家吧。”

我有多么開心啊!上天賦予我的使命完成了,此后再也不用毫無作為地虛度光陰。在這個科學的環境中,有這樣一位富于洞察力,才智超群的科學家來研究我,這才是人生的美好滋味。多年來飽受孤獨折磨的精神世界,為天賦無人賞識而生的悲哀,以及被人類遺棄的悲慘命運,現在統統地消失了,蒸發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幸的命運結束了!

從第二天開始,博士著手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寫信通知我的父母;把我送到一位速記教授那兒學習速記法;并且搞來了幾臺留聲機。博士自己頗有些資產,而且他又是全身心撲在科學研究上的,因此沒有他不能夠做的實驗。他的實驗對我的聽力、視力、肌肉系統以及膚色等各方面進行了細致嚴謹的測試。

“真是奇跡!”他總是這么說,他的熱情隨著研究的深入不斷地高漲起來。

實驗進行了幾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做事情條理清楚的重要性。即從簡單的到復雜的,從輕微的異常特征到重大的異常現象逐步深入,循序漸進。因此,在配合博士的實驗時,我用了一點巧妙的手段——對此,我沒有隱瞞博士——那就是,每次只說一件事,分步驟地將我全部的特異功能揭示出來。

博士首先研究的是我的感覺和行動靈敏性。經過一系列的實驗,他得出的結論認為:我的聽覺靈敏性與語言表達的快速度是成正比的。

實驗還表明:我能夠輕松地模仿出最短促的聲音,辨別10到15個人同時說話的聲音。針對視覺的實驗是以照相機為參照的,結果表明:我的眼睛具有與照相機一樣的敏感度,能夠看清楚奔馳的馬匹和飛舞的昆蟲在一瞬間的分解動作。

我的諸如此類的特殊感知能力都通過有關的實驗得以驗證。博士本人以及他的家人和朋友對這些實驗結果驚詫不已。為了測試我對同時進行的多個運動物體的感知能力,我們做了許多實驗,有時以一群各自在活動著的大人為對象,有時以一群在玩耍的小孩為對象,也有以多臺同時運轉著的機器為對象的。此外還有幾個實驗則讓我觀察同時自由下落過程中的多個物體:比如把橡皮碎屑拋在空中,或是把小球扔進空谷,在它們下落的過程中,我能夠數清它們的個數。

在博士家的大花園里,我輕靈地奔跑,一躍20米遠,身手敏捷地抓取東西又放回原處。我的表演贏得了博士周圍的人們由衷的贊美。在田野里,我總是能逗得博士的妻子和孩子們十分開心。有時我表演一個箭步趕上奔馳的馬騎;有時追著燕子跑……說真的,就是純種良馬做不到的事我卻可以做到:不論是什么動物,包括鳥類在內,我都可以讓它領先三分之二的距離,然后輕松地趕超它。

至于博士,他對實驗的結果越來越滿意,他這樣描述我:“一個人,在運動方面具有無人可及的天賦,甚至整個動物王國中都沒有他的對手。這種靈敏性,不僅體現在他的最細微的身體組織,而且體現于他的整個機體結構。他是人類中間的一個獨特的生命形式,他在整個動物王國中占有專門屬于他的一席位置。至于他的奇特的眼睛,還有紫羅蘭色的皮膚,則是這種特殊生命形式的外在標志。”

這時候,我的主人已對我有了完全的信心了。在剛開始的幾周內,他還難免有些懷疑——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我的特異功能很可能是伴隨著某種神智方面的錯亂而出現的。一旦這種擔心消除了,我們相處得更加親密融洽。我想這是我們兩人都向往的關系。

針對我在透視物質方面的特異功能。我們拿很多種我能透視的物質做反復的實驗:在我眼里,水、玻璃和石英具有一定的厚度時都呈現暗色;我不能透過半米深的水看見池塘的底部;對常人來說是透明的窗玻璃,在我眼里則有一種暗淡的顏色,而有一定厚度的玻璃則呈暗黑色。了解了我所具有的種種特異視覺功能,博士的態度從來都是鎮定的——不過,當他發現我能透視云層,辨認夜空中的星星時,他著實吃了一驚。

到這時候,我才告訴博士有關我對顏色的特異感知。我的經驗已經證明了一個不爭的事實:我根本就看不見紅、黃、綠、藍、青這幾種顏色,就像常人的眼睛感覺不到紅外光與紫外光一樣。然而,另一方面,我能看見紫色光以及紫色光以外的一系列色光——它們構成的光譜至少有從紅到紫這一段光譜的兩倍寬。

比起其他的特異性,這一個是最令博士吃驚的。他花在這項研究上的時間特別長,其工作的難度也特別大。這位杰出的科學家在他的科學實驗中發揮出極大的聰明才智。人類的智慧和科學的方法相結合,為博士開掘出一個科學奧秘的源頭;這項研究為博士找到了一把通向科學新領域的鑰匙,去領略奧妙無窮的磁性現象、化學親和力及電磁感應現象,實驗還將博士引向物理領域的新創見。

實驗選用一種金屬做測驗,改變它的壓強、溫度、電荷量等外部條件,金屬的色澤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這些顏色都是人類的眼睛感覺不到的。同樣,樹皮和人皮的色澤在不同的時間——白天,夜晚,一個小時或者一分鐘內都在發生著變化。至于這些實驗的成果,我們可以想見,這位天才的科學家將對它們作怎樣的利用。

我們一起工作了整整一年,其間我從沒有提到“魔迪根”。因為我想,首先要通過無數次的實驗,證明我告訴博士的所有的特異功能都是真的,直到他完全相信了我,我再把這個極其不可思議的課題端給博士。終于,這個時候到了,我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博士。

這事發生在一個溫和的秋天。連續一個禮拜天空中布滿了積云,云朵在天穹上流走翻滾,卻沒有下一滴雨。一天早晨,我和凡德那維爾博士一起在園子里散步。博士一言不發,完全沉浸在思索中,而他思考的中心就是我。過了許久,他說:

“假想一下透視云層,觀察太空的那種感覺也是好的,盡管我們都看不見……”

“我若是只看見了遙遠的蒼穹也就罷了。”

“是啊,整個世界,如此的不一樣……”

“甚至比你已經知道的還要不一樣呢!”

“什么意思!”急切的好奇心使他喊了起來。

“你還有什么隱藏著沒有告訴我?”

“最重要的東西。”

博士與我對面而立,他雙眼定定地瞪著我,悲哀而有些神秘的表情寫在他的臉上。

“是的,最重要的。”

這時我們已走到屋子附近,我奔進屋內去拿留聲機。這是當時最先進的錄音儀器,經過我的朋友的精心擺弄,它的功能得到了最佳的發揮,可以錄很長一段對話。仆人把留聲機放在石桌上——博士一家人經常在夏日的傍晚圍坐在這兒喝咖啡。這架構造精密的儀器完成了一個奇跡,它使我與博士能夠像平常人一樣地交談。

“是的,我隱瞞著最重要的事情,因為我想等到你完全地信任我之后,再把它說出來也不遲——雖然現在,你已了解了我身上全部的特異功能,但我還是擔心你不能夠相信這件事、起碼在開始的時候,你可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我停下來,讓留聲機重復這句話。我注意到博士的面色蒼白。這是偉大的科學家面臨新課題時的通常反應。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我會相信你的!”他十分嚴肅地說。

“如果我告訴你,除了我們人類的世界——指這個由動物和植物構成的生物界——還有另一個我們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動物類群生活在地球上,它與人類世界一樣的浩繁博大,色彩紛呈,你能相信嗎?”

博士馬上想到了超自然學說神秘論,他脫口而出:

“第四種物質狀態——死人的靈魂和幽靈鬼魅的世界。”

“不,不,不是那個,而是一個有生命的世界,它們跟人類一樣壽命有限,活著有各種各樣的機體需要——出生、成長和斗爭。這個與我們人類一樣弱小而且生命短暫的動物群也有它們的演化規律。雖然它與人類的演化規律不一樣,但兩者都是同等的嚴格。它同樣也是一個被囚禁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在那里同樣也有意外的事故,但是與我們的災難事故完全不是一回事。它們對人類沒有影響,人類也不能影響它們——但是,兩個世界都通過作用于它們共同寄存的地球環境而間接地影響著對方。”

我不知道凡德那維爾博士是否相信,但很明顯他的情緒很激動:

“簡單地說,它們是流體,是不是?”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因為它們的屬性與人類的相去太遠,所以根本不可能用我們的物質概念去解釋它。地球對人類來說是不可滲透的固體物質,對它們也是一樣;大多數礦物質也同樣是不可滲透的;然而它們能夠進入腐殖土的淺層;而且,它們同類之間是不互相滲透的。可是,它們能穿透動物,植物,凡是有機物它們都可以穿透;不過有時候也會有些困難。同樣的,它們的存在對人類的活動不構成任何障礙。如果它們中也有一位先知先覺者,知道我們人類的存在,它恐怕也會把我們看成是流動的生命體,就像現在我們這么看它們一樣;它也許會與我一樣陷入同樣的矛盾之中,也不能對此作肯定的結論。這些動物的身體大小不一,但形狀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極端地扁平、幾乎沒有什么厚度。我所看到的最長的一個有一百米,最小的只有小蟲子那么大。它們中有一部分吃泥土和空氣,另外一部分吃空氣,還吃它們的同類——這與我們人類的殺戮行為不同——強者吃掉弱者僅意味著把弱者的力量吸取到自己身上。而這種力量的轉移不需要以剝奪弱者的生命為代價。”

博士突然發問:“你從小就看見它們了?”

我猜想他準是懷疑我的身體近期出現什么異常變化。“從小時候起,”我朗聲答道,“我可以用任何方式證明給你看。”

“現在你看見它們了嗎?”

“我看見了,園子里就有許多。”

“在哪兒?”

“小徑上,草坪上,墻上、空氣中都有。這類動物分三種,一種生活在陸地上;一種生活在空氣中;還有一些棲息于水面上,它們幾乎從未離開過水面。”

“它們數目眾多,無處不在嗎?”

“是的,無論在城鎮還是農村,房屋里面還是大街上,到處都是。那些喜歡呆在房屋里的一般都比較小,因為它們進出有些困難。當然它們都能夠穿透木頭房門。”

“它們能穿透鐵……玻璃……還有磚塊嗎?”

“不能,它們不能。”

“請你選一個大一點的,給我描繪一下它的模樣,好嗎?”

“那棵樹的旁邊就有一個,它的身體呈長條形,輪廓形狀不規則,凸出的一側朝右,凹進的一側向左。整個看上去就像一只肥大的幼蟲被拍攝并放大的照片。然而,它的身體結構并不具代表性,因為在那個動物王國里,可根據外形特征將動物們劃分成幾個“種類”(我暫且借用這個詞);而身體的極端扁平則是它們的共性。眼前的這個最多只有十分之一毫米厚,而它的長度卻有150厘米,最寬的地方有40厘米。

“區別它們的根本特征還是那些全方向任意交叉的線條,它們呈扇形由中心向外散開,最終消失在外緣輪廓線上,這是獨立的軀體部分;每個動物的身體都有一個中心,這個部位一般略高于身體的其余部分;我偶爾也看見過一些中心部分是往內下陷的。它沒有固定形狀,有的是不規則或不完整的圓形;有的呈螺旋狀扭曲;有的上面布滿了咽喉狀細管道。它們活動極強,幾乎每個小時它們的大小都在變化。中心部位的輪廓線不斷地作波紋狀振蕩。總的來說,從中心發出的線條都比較粗,當然也有一些較細的;這些線散發出的分枝,向外緣輪廓線漸漸地淡出,幻化成精美的圖案。但是,還有一些線條不是從中心發出的,而是游動在身體內部;這些獨立的線條在色澤上要蒼白得多,而且不會變化顏色;它們活動時變化著自身的曲線,而中心部位和從中心發出的線條則保持穩定。

“我最先想要說的,就是關于‘魔迪根’的顏色。它們沒有一種屬于你們能夠看見的光譜范圍之內,因此你們對它們無以名之。它們在身體部分發出極其耀眼的光芒,而在中心部位則相對要黯淡一些。那些游離于中心的線條雖然也很有光亮,但它們的色澤很淡——類似紫外區金屬冷光的效果,這么說吧……我對‘魔迪根’的生活習性、飲食習慣以及它們生長的地方都有了一些觀察的積累,但我現在不想告訴你。”

我在這里停住不講了,留聲機是我們準確無誤的翻譯。博士將我的錄音聽了兩遍。然后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我從沒有見過他這種樣子:臉上肌肉僵硬,眼神呆滯;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頭發也被汗水打濕了。他似乎想說點什么,但都沒能說出來。他渾身顫抖著,在園子里到處亂走著。當他回到我面前時,他的嘴唇和眼睛表露:一股強烈的類似宗教的激情正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燒;這個時候的他,與其說是一個冷靜的科學家,更不如說像一個異教派的信徒。

終于,他喃喃地說話了:“我太吃驚了!剛才你說的每一件事都那么的明白——你已經向我證實了這么多的奇跡,我難道還有權利懷疑你嗎?”

“懷疑吧!”我熱切地說,“怎么懷疑都行,你的實驗將會證明一切。”

“啊,”他的聲音飄忽得像是在做夢,“這是最純粹的事跡,它比虛無縹緲的神話故事要神奇100倍!面對這個神妙莫測的課題,我們凡人的才智是多么的渺小啊!它已然喚起了我的巨大的熱情,然而我心中好像還有疑慮……”

“我們一起來驅散你的疑慮吧——我們付出的努力將得到十倍的回報。”

我們一起工作了幾個星期后,博士的疑慮全部消除了。

幾個天才設想的實驗,加上我的無可挑剔的敘述,還有我們找到的能證明“魔迪根”影響大氣現象的兩三個證據,最終使博士完全相信了那個世界的存在。后來,博士的大兒子加入到我們的工作中來。這個年輕人具有很高的科學稟賦,有了他的幫助,實驗的成效和結果的論證總結都有了更大的提高。

我的伙伴們在研究過程中表現的條理清晰的思維習慣和豐富的經驗使我受益匪淺——一方面我受到他們潛移默化的影響;更主要的,我腦子中那些混雜無序的關于“魔迪根”的知識迅速地得到整理。我們的成果層出不窮;嚴謹的實驗得出的是確證的結論,而同樣的實驗若是放在古代甚或是上個世紀最多不過引出一些無關緊要的論點。

我們的研究已進行了五年了,然而我們還遠沒有達到完成的地步。甚至在近期提出一份初步的實驗報告都還為時尚早。在任何情況下,不草率行事,匆忙結論,這已成為我們的工作準則。我們的研究對象在地球上無所不在,為宇宙所固有的屬性,決定了對它的研究不能夠深入到最精微的細節,盡管我們投入了最大的耐心,進行了最精妙細致的實驗。

我們既不用匆匆忙忙搶在前頭——并沒有別的科學實驗者與我們競爭,也不想獲取什么專利,更沒有其他的野心要滿足。我們是站在一個超脫于一切虛榮的高度上從事這項研究的。我們從中得到的快樂怎么可能與人間的那些可悲的名利誘惑相提并論呢?而且,這一切不都是由我的特異的身體構造引出的嗎?如果我們愿意,這些成就還真夠我們夸耀一番的!

我們沒有這么做。奇跡就在我們身旁,我們一直處于興奮的精神狀態中,然而我們自始至終生活得安詳從容。

后來一個偶遇給我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內容,它使我此后的閑暇時光充滿了歡樂。要知道我長得有多丑,我的怪異的相貌只會嚇著年輕的女士。但我找到了一位能與我親密相處的伴侶,我們在一起非常快樂。

我們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醫院里碰到這位姑娘的。她出身貧寒,患有歇斯底里癥。在其他人眼里,她臉色慘白,面頰凹陷,眼神狂野。但我卻很喜歡她的模樣,與她呆在一起感到快樂。我第一次接近她時,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使她受到驚嚇,相反的,我的出現似乎使她感覺愉快和舒服。我被她打動了,很想再見到她。

很快事情就清楚了:原來我的存在給她的健康帶來有益的影響。經檢測發現,是我的動物磁性影響了她。我呆在她的身旁,用雙手撫慰她,她就能平靜下來,感覺到快樂和安定。這些精神上的影響對她的治療十分有利。與此同時,我也感到快樂。她的臉在我眼里顯得很可愛;她的蒼白的臉色和纖細的身材在我看來無疑是柔美的標志;她的眼睛能夠感受磁性的能量,像許許多多知覺過敏癥患者一樣,她的雙眼并非像人們說的那樣目光散亂。

總之,我被她吸引了,她也對我報以深情。從那時起,我決心娶她為妻,得力于我的朋友們的美意,我順利地完成了這一心愿。

我們的婚姻一直很幸福。我妻子恢復了健康,但她的體質仍舊很弱,而且她還是非常敏感。能夠像其他男子一樣擁有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品嘗著人生的快樂。六個月前,我的幸福達到了極頂:我們的兒子出生了,他集合了我身上所有的特異功能:從顏色、視覺、聽覺,極其敏捷的動作,到飲食習慣,無一不是我的翻版。

博士懷著喜悅的心情觀察著這個孩子的成長,一個極妙的計劃在我們的心中形成了——對“魔迪根”這個與我們人類世界并存的另一個世界的研究需要的時間和精力將是無止境的,到我去世之后,它還將繼續下去。到那時,毫無疑問,就該輪到我的兒子來繼承父業。他一定也可以碰到天才的科學家與他合作,將這項研究提交給當局;他一定也會有后代,也繼承他的特異功能,能夠看見那個“隱身”的世界。

至于我自己,我完全可以再生孩子,我親愛的妻子一定可以生出更多的兒子,都像他們的父親。想到這,我的心因為快樂而顫抖了。人世間至上的幸福降臨到我身上,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阮文君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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