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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唐宋詩史論

何謂盛唐?

黎活仁先生派給我的題目,本來是“論盛唐在文學史文化史上的地位”。我很想好好談這個題目,但論題太大,恐怕非數十萬言不能解決,故今僅先解釋“盛唐”兩字。

一、王維的形象

王維精于禪理,見稱于時人,苑咸答其《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書,皆曲盡其妙,戲為之贈》云“王兄當代詩匠,又精禪理”、“華省仙郎早悟禪”可證。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遂謂其“有高致,信佛理”。《舊唐書》本傳則云維“弟兄俱奉佛”,《新唐書》因之。

王維既然如此信佛,又精禪理,后人論其詩,便努力于此推求。《而庵說詩》稱:“摩詰精大雄氏之學,句句皆合圣教”,李空同稱:“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哉!”顧起經《題王右丞詩箋小引》稱維“長于佛理,故其摛藻奇逸,措思沖淡”……逐聲尋響若此者,殆不可勝數。

然而,王維信佛是一回事;信佛是否即為禪宗,又是一回事;是禪宗、懂禪理,而能不能將禪表現于其詩中,更是另一件事;詩之沖淡,確因彼信佛使然,則是又一件事。這幾個層次,并不相同。可是歷來論者混為一談,幾乎沒有一個人能予甄別,故所說王維之詩禪關系,其實均為模糊影響之談。王維為華嚴耶?禪宗耶?祖師禪耶?如來禪耶?北宗耶?南宗耶?誰能為我說之?

考王維所曾進奉者,為《仁王經》注本,宣稱“了言說即解脫”、“知名相即真如”(卷十七),此豈禪家宗旨?其《西方變畫贊》說:“愿以西方為導首,往生極樂性自在”(卷二十),則是凈土信仰,與禪又有何關系?同一態度,又見《給事中竇紹為亡弟故駙馬都尉于孝義寺浮圖畫西方阿彌陀變贊》。論者于佛理囫圇不通,看見王維“精禪理”一語,便來七牽八扯。不知禪法乃佛家通義,禪宗之禪卻與一般教下者不同,王維《過香積寺》云“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之“禪”,豈是禪宗之“禪”?蓋為《佛報恩經》所稱“山林樹下,安禪靜默”而已。如此安禪,以制貪瞋癡毒,大概僅能如其《過盧員外宅看飯僧共題》所謂:“身逐因緣法,心過次第禪”。非一超直入如來地,直指本心者,實甚顯然。古今論者,渺不識佛禪義理,又不知宗派,套個王維“詩佛”的名號,動輒譽其“字字入禪”(漁洋《蠶尾續文》),可笑孰甚!

不止此也。王維固然對佛教有信仰,但大家忽略了:他信佛并不是排他性的活動,信佛的同時,他也信道。即或因認為道教之法“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而對佛教更為信崇些(“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見卷九《秋夜獨坐》),但他與道教的關系仍然一直非常密切。

據《海錄碎事》說:“唐司馬承禎,與陳子昂、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為仙宗十友”。這十人未必確有交游,但是為什么會有這種說法呢?這不是僅知王維奉佛的人所能明白的。論王維者,多矣,但討論王維道教信仰的,一篇文章我也未見到。

唐人耿漳《題清源寺王右丞宅陳跡》已說王維“儒墨兼宗道”,明朝李日華《讀右丞五言》也說王氏是“紫禁神仙侶”。王維與道教相關的作品,數量并不少于與佛教;來往亦多求道之士,如《贈李頎》“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送韋大人東京留守》“君子從相訪,重玄其可尋”等等甚多。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所謂“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當是佛道兼宗的。《春日上方即事》說:“好讀高僧傳,時看辟谷方”,正可見其宗趣。他說佛理,其實也仍常是用老莊玄理去格義,像“無煩君喻馬,任我以為牛。植福祠迦葉,求仁笑孔丘”(卷三《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就是用《莊子》講佛理的。

對于王維與道教的關系視而不見,正顯示歷來我們對王維及王維詩的認識是偏頗的。大談其與佛教的關聯而無視其與道教的淵源,亦如大談王維的沖淡恬靜而忽略其豪健風格,大談王維的山水田園詩,而漠視其邊塞題材。

明胡應麟曾說:“右丞五言,工淡、閑麗,自有二派。楚塞三江接、風勁角弓鳴、揚子談經處等篇,綺麗精工,沈宋合調者也。寒山轉蒼翠、寂寞掩柴扉、晚年唯好靜等篇,幽閑古淡,儲孟同聲者也。”這是認識到王維詩在風格與題材上存有異質性,一種偏于山林靜攝,是山水田園的情調;一種氣象高華闊大,造語亦精麗。這種觀察當然是對的。但一般論詩者可不愿如此麻煩,談起盛唐,往往就是一刀切開,岑參高適邊塞詩一派,王維孟浩然山水田園詩一派。說到王維,則總是“維詩清逸,追逼陶謝”(《文獻通考》)、“王右丞韋蘇州,澄淡精致”(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為詩欲清深閑淡,當看韋蘇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詰”(《詩人玉屑》)、“王摩詰詩,如久隱山林之人,徒成曠淡也”(《西清詩話》)……這一套。

其實王維作品里,山水田園僅占四分之一,其述豪俠、詠邊塞、陳閨怨者,無論質與量,均不遜于山水田園。比諸岑參高適,亦無愧色(王世貞且謂其《出塞作》若非犯兩馬字,足當唐詩壓卷)。豪健佚蕩,豈曠淡清逸云云所能局限?

另外,王維有一種廊廟詩,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作》)、“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之類,亦非山林田園所能限。這些詩,古人頗有賞音,或提名為唐詩壓卷之作的候選者,或認為足以代表盛唐風格。但現今一般論王維僅以山水田園詩人視之,對此便不暇討論了。

二、岑參的面貌

岑參的情況,與王維類似。

岑乃南陽人,童年侍父客居平陽八九年,曾在王屋山有所謂青蘿舊齋。他一直對這段山居生活非常懷念,常想“安得還舊山,東溪垂釣綸”(《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蘿舊齋》)。這種對山居閑適之境的向往,事實上也貫串其一生,成為他性格中極為強烈的部分。

所以他在各地均有懷念別業舊居之作,時時想回去那里盤桓煙景泉石。壯歲入京,開元廿二年(706)至長安獻書,至天寶三年(744)進士及第,在京城奔走求仕之際,亦營兩峰草堂于終南山,“興來資佳游,事愜符勝概”(《終南兩峰草堂》);且在少室山另有居止,見《自潘陵光還少室居止秋夕憑眺》。他在杜陵縣也有別業,見《宿蒲關東店憶杜陵別業》、《過酒泉憶杜陵別業》等,大概建于他在京城任官時期。這些別業幽居、山林閑適之作,與王維輞川諸什,情調其實頗為近似。

安史之亂后,岑參短暫居朝,隨即出為嘉州刺史,罷后則寓居蜀地。嘉州即今眉山樂山一帶,蜀江水碧蜀山青,詩人優游于山水之間,所作尤多閑適沖夷之樂。

相較之下,他的邊塞經驗就短暫得多。天寶十三年(754)隨封常清赴北庭,至德元年(756)即返,總共只有三年。時間不但短,對邊塞物事也無情感上的認同。詠邊塞,大抵是說其寒苦,而以故園山野之思來相對照,以見感慨,故多悲壯蒼茫之音。不像王維說起邊城游俠就一副逸興湍飛、豪情萬狀的樣子。而且因為邊塞經驗畢竟短暫,邊塞作品雖令人印象深刻,總量仍不及其述閑靜者多。

山居幽處的經驗既多,又有情感上的認同,他的山人、隱者、道士、僧家朋友當然也就多了。《寄西岳山人李岡》的這位,是煉丹的;《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的這位,能彈琴;《尋少室張山人》,則為煉金客。另有《題井涇雙溪李道士所居》、《江行夜宿龍吼灘臨眺,思峨眉隱者》、《宋東溪懷王屋李隱者》、《尋鞏縣南李處士別居》、《春半與群公游元處士別業》、《過緱山王處士黑石谷隱居》等。這些與山人隱士交游之作,跟他那一大堆懷舊居、念別業、思歸退、耽靜攝的詩篇,合在一塊兒看,更能看出岑參的性格和他的人生觀,“到來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里山。簾前春色應須惜,世上浮名好是閑。”(《暮春號州東亭送李司馬歸扶風別廬》)跟王維“晚年唯好靜”的情形相比,恐怕岑參之好靜更甚。

正因如此,岑參也頗親近佛教、道教。道教人士及山人隱者,前文已談過了,佛教部分,他游觀寺塔、訪院謁僧,來往蹤跡極多。《送青龍招提歸一上人遠游吳楚別詩》自謂“久交應真侶,最嘆青龍僧”,可見他與方外士交往既多且久。《寄青城龍溪奐道人》更說自己“久欲謝微祿,誓將歸大乘”,此與《秋夜宿仙游寺南涼堂呈謙道人》所說“愿謝區中緣,永依金人宮”、《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凈上人幽居》所說“愿割區中緣,永從塵外游”等語意雷同,都是講自己準備歸心大乘,棄絕塵緣的。這樣的詩,也有幾十首。

換言之,一般論唐詩者,除了談岑參幾首廊廟應制詩(如《和祠部王員外雪后早朝即事》、《奉和中書舍人早朝大明宮》、《西掖省即事》之類)、幾首與杜甫王維高適唱和詩之外,只知岑參是個邊塞詩人。不知其山林游處、平淡沖夷的一面;不知他志在林泉,頗侶隱淪的一面;也不能考其與佛道的關系;不能探知其人的心衷情性。他與王維有許多相似處,可是我們看王維與岑參,剛好各只看了一半兒。

三、孟浩然的風姿

孟浩然,于李杜為前輩,開元二十八年(740)即卒,天寶以后之事當然都不能預聞。而他又無岑參王維乃至李杜等人在朝任官的經驗,因此盛唐氣象、朝廷宮廟之美,彼均無與。有的,只是山林和江湖。山林,指他隱居和尋道訪寺之作,多山林游賞之趣;江湖,指他跟山人、道士、墨客、游俠、僧侶、官僚來往交游之作,多相濡以沫之情。王維岑參集中山林田園、僧道游處的那些部分,也即是孟浩然詩作主要的內容。

但歷來論孟詩,都只談他山林田園。對他的佛道關系,遠不如對王維那么關心。這是由于孟浩然作得不好嗎?或許。但我們可以來比較一下:


義公習禪寂,結宇依空林。

戶外一峰秀,階前眾壑深。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

看取蓮華浮,方知不染心。

(孟浩然《題大禹寺義公禪房》)


共仰頭陀行,能忘世諦情。

回看雙鳳闕,相去一牛鳴。

法向空林說,心隨寶地平。

手巾花氈凈,香帔稻畦成。

聞道邀同舍,相期宿化城。

安知不來往,翻以得無生。

(王維《與蘇盧二員外期游丈八寺而蘇不至》)


這樣比較可能毫無意義,因詩體詩意都不同,但也可能可以說明一些情況。怎么說呢?在這種比較下,孟詩顯然比王維詩好些。王詩太質實,用佛教典故名相去排砌,不如孟以清幽之景寫禪寂的境界高明;夕陽帶雨,空翠滿庭,亦具禪味。王維詩當然也有很多是有禪意的,但我故意舉這一首,是要提醒大家:王維詩被后人譽為有禪意者,其實大多只是閑情、只是寫景,與佛教不甚相干。解者因知王維奉佛,遂以此求索附會之而已。維詩與佛教有關者,則泰半屬于堆砌典故、搬弄名相之作,不止大落言荃,抑且金屑滿眼,不見得比孟浩然好到哪兒去。而論孟詩者,對孟詩此部分置若罔聞,恐怕也太粗疏了。

此外,古今論孟浩然,也只知他是個隱士,是山水詩人,卻不曾留意到此公亦任俠者。

《新唐書》本傳即謂浩然“少好節義,喜振人患難”,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又稱其“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灌蔬藝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脫傾蓋,機警無匿”。這在孟浩然詩中是可以印證的,如《家園臥疾畢太祝曜見尋》云“平生重交結”,《送吳宣從軍》云“平生一匕首,感激在夫君”,《送朱大入秦》云“游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醉后贈馬四》云“四海重然諾,吾嘗聞白眉。秦城游俠窟,相得半酣時”,《同儲十二洛陽道中作》云“珠彈繁華子,金羈游俠人。酒酣白日暮,走馬入紅塵”等,均可證明孟浩然是好交游、任俠義、意氣感激、脫略形跡的人。

這樣的人,不是我們所認為的“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嘆老嗟卑之士,也不僅是一位隱居山林的高士。他應是李白那一類人,一生好入名山游,也煉丹、也侶道,也求官、也飄蕩于江湖。李白對孟浩然如此欣賞,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難道現在我們所知道的山水詩人孟浩然足當此“風流”之評乎?現在我們講的孟浩然,只是清遠平淡、只是閑適、只是一位山人,蔬荀氣中略少寒瘠相者耳。風流是談不上的。但李白對孟,卻有氣類之感。若孟氏真如現今我人所以為的這個樣子,諸君認為李白會對他如此推崇景慕嗎?

李白任俠使氣,書劍兩行,孟浩然也是。《自洛之越》自傷“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宴張記室宅》說“誰知書劍客,歲月獨蹉跎?”《田園作》則說“粵余任推遷,三十猶未遇。書劍時將晚,丘園日暮空。”都是有書有劍,以之自負,亦以自傷。

游俠風流倜儻,走馬入紅塵,自然也不免有綺情。這,一方面是游俠生涯中交游通脫而有所遭遇者,如《宴崔明府宅觀妓》、《同張明府碧溪贈答》、《宴張記室宅》、《寒夜張明府宅宴》、《崔明府宅夜觀妓》、《春中喜王九相尋》、《長樂宮》、《從張丞相游南紀城獵戲贈裴迪張參軍》等,均為歌妓。所謂“十里屆賓館,征聲匝妓筵”、“紅粉邀君在何處,青樓苦夜長難曉”、“當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香炭金爐暖,嬌弦玉指清”、“從來慣留客,此夕為誰多”,莫不香艷綺旎。然此皆逢場作戲,并無實感者。其次,則為確有所系念者,如《歲除夜有懷》云:“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銷竹葉杯。守歲家家應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此所懷者必非男子,亦非妻室。三則是發綺思、作綺語、抒綺情者。如“春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已厭交歡憐枕席,相將游戲遠池臺”(《春情》)這樣的詩,有《春怨》、《閨青》、《寒夜》、《美人分香》、《賦得盈盈樓上女》等甚多。有時去游山水,他也會有綺思,如《萬山潭作》云:“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初春漢中漾舟》云“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傾杯魚鳥醉,聯句鶯花續。良會難再逢,日入須秉燭”等,也很不少。

總之,迄今為止,對孟浩然的理解也是偏宕的。一個有豪情綺思、喜振人患難又多僧友道侶的孟浩然,還有待我們去重新認識。

四、唐人看盛唐

盛唐時期詩人很多,我不能每位詩人都這樣臚列下去,一一說明歷來對他們的誤解。所以現在只好綜合起來談。

盛唐詩的整體面貌以及當時詩家的風格,其實非后世才產生誤解、看不清楚,而是當時已然。何以見得?唐人選的唐詩集就是明證。

“合收初盛唐”的芮挺章《國秀集》,收了李嶠、沈、宋以至祖詠等九十三人,但《序》又說所選“自開元以來,維天寶三載”,故應為盛唐詩的第一個選本。可是這個選本,評價向來不高,宋人曾彥和說“挺章所選,非璠之比,覽者自得之”(《國秀集?跋》),謂其不及殷璠《河岳英靈集》也。近人傅璇琮亦贊成此說,認為殷璠選本最足以代表盛唐。

然而,殷璠所選,作家中缺了杜甫,對李白的評價也不如王昌齡;詩體方面,五古獨多,近體極少。這能代表盛唐嗎?

殷璠對詩人的個別評論及描述,與后世所言,差異也很大。例如孟浩然詩,他說是“文采豐葺,經緯綿密”。經緯綿密乃言章法,孟詩章法固然密栗,文采卻以平淡見稱,豐葺之說,恐與世論參商。他又說儲光羲“挾風雅之道,得浩然之氣”,似亦與后世謂儲為田園詩人者不合。可是在殷璠眼中,儲卻是與王昌齡氣骨相同的詩家,所以說:“元嘉以還,四百年內,曹、劉、陸、謝,風骨頓盡。頃有太原王昌齡、魯國儲光羲頗從厥游。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稍聲峻。”如此評價,實在是不容易理解的。吳喬《圍爐詩話》說“崔顥因李北海一言,殷璠目為清秀(按,應為浮艷),詩實不然。五古奇崛,五律精能,七律尤勝。崔曙五古,載《河岳英靈集》五篇,高妙沉著。殷墦謂其吐詞委婉、情意悲涼,未盡其美”,講的就是殷璠的賞鑒有問題。何焯批校本,則有跋謂“此集所收不越齊梁詩格,但稍汰其靡者耳。……此書多取警秀之句,緣情言志,理或未當”,亦對它頗不滿意。

傅璇琮力排眾議,認為此書不僅品藻眾作,且有理論。它以神、氣、情論作家總體修養,這三者是統一的,“盛唐詩歌所能表現的內容……既有神理,又有力量,復有情致。這樣,前人所未曾提出,而為殷璠所獨創的‘興象說’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什么是“興象”呢?“形象”與“思維”不是分開來講,而是統一的、整體的,這就是興象(《唐詩論學叢稿?盛唐詩風和殷璠詩論》,文史哲出版社,1995)。

傅氏此說,頗可商榷:

一、殷璠“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故說:“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神來、氣來、情來,三者是三種不同的“所來”,猶如諸體有雅有俗有鄙有野一般。三者怎么可能是統一的,構成整體盛唐詩的內容表現?

二、形象思維一詞本為不通之詞。形象思維乃相對于抽象的、邏輯的思維而說,形象與思維,分開來怎么講呢?

三、形象思維云云最多只涉及象,何以即是興象?

傅先生又說盛唐重氣,可于盛唐草書重骨力處獲得理解;說岑參后期邊塞詩尤重氣骨,殷璠但收早期作品而已。這也全是錯的。岑參后期生活皆在蜀南。書法重骨,其實亦不在盛唐,而在漢魏南北朝。故包世臣說“古人未有不尚峻勁者”,盛唐才主張“中和”,強調剛健與婀娜調和并濟,我另有《書學與武學》、《醉書》兩文詳論其流變(《書藝叢談》,佛光大學,2001)。

也就是說:殷璠的《河岳英靈集》固不足以見盛唐面目,今人據其書以論盛唐,則又誤上加誤。

《河岳英靈集》成書后不久,元結又編《篋中集》,收沈千運、王季友、孟云卿、張彪、趙微明、元季川七人詩。這些人大多經歷過盛唐,但一般人談盛唐,大概都不會舉這幾位做代表。元結之意,本來也是如此。因為他對盛唐至乾元年間(758—760)詩風即多不滿,他說:


近世作者,互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勢,且以流易為詞,不知喪于雅正。……此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也。


沈千運等人,即是他認為“獨挺于流俗之中,弘攘于已溺之后”的人物,“凡所為文,皆與時異”。他特別選這些人的詩,正欲以此矯正流俗。

《河岳英靈集》不足以見盛唐面目,《篋中集》又反對盛唐詩風,則盛唐詩也者,如何考見?

《篋中集》之后,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上卷選至天寶十二年(753),下卷從至德元年(756)起。其所收,當然就包括著盛唐詩。但所收也只以五言為主,上下卷加起來,七言不到十首。這也難說是對盛唐合理的呈現。

此后唐人選唐詩,情況大都差不多,各有各的問題,不一一贅述。而最重要的則是,“盛唐”從沒有被當成一個風格群體、一個文化世代來看待。

五、盛唐地位的確立

首先標明盛唐的詩選本,是元朝楊士弘的《唐音》。此書批評前此諸選本:《河岳英靈集》“詳于五言,略于七言;至于律絕,僅存一二”;《極玄集》“只五言律百篇,除王維、祖詠,亦皆中唐人詩”;《中興間氣集》、《又玄集》、《才調集》“亦多主于晚唐矣”;其余宋人所編《唐百家詩選》、洪邁、曾蒼山、趙紫芝、周伯弼、陳德新等人的選本也都是“大抵略于盛唐而詳于晚唐”(《唐音名氏并序》)。也就是說,他認為從前大家都不重視盛唐,所收均以中晚唐為主。他自己的選本,力矯此弊,以“唐初盛唐”、“中唐”、“晚唐”來分期分卷。

此乃三唐說,把唐詩正式分了期。其次,他還把唐詩從風格與價值上分了類。一篇初唐四杰,稱為“始音”;二為正音;三為偏格,編入“遺響”。“正音”大抵以盛唐為準。故他可說是第一位正視盛唐詩風,把它當成一個文學世代與風格類型的選家。雖然他仍將初唐與盛唐并論,而且甄選評價也與后來的盛唐詩觀不同(高棅批評它:“李杜大家不錄,岑劉古調微存;張籍、王建、許渾、李商隱律詩載諸‘正音’;渤海高適、江寧王昌齡五言稍見‘遺響’”),但其著作對后來盛唐地位的確立,實有關鍵性影響。

若撇開詩選,擴大視野來看,標舉盛者,在楊士弘之前已有其人,那就是嚴羽。

嚴羽之前或同時人當然已頗稱道唐人詩,但多泛稱,或專就一二人論,比較具有概括意義,以“時代相”為風格語者,只有晚唐。嚴羽是第一位舉出“盛唐體”,并拿來跟建安體、永明體、齊梁體、元和體、晚唐體、江西宗派體等相提并論的,詳見《滄浪詩話?詩體》。這個“體”,乃是文體風格之謂,指一個時代或一個流派,形成了一種文學創作上的風格特征。

學詩人面對這些不同的詩體與風格,須有所抉擇。故諸體之間又不是平列的,而是有其高下可辨。此即辨體之說,嚴羽謂: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真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滄浪詩話?詩辨》)


楊士弘以盛唐為正音的態度,早見于此。既然學詩須以盛唐為法,盛唐體的特質又在哪里、該怎么學呢?嚴羽提出“妙悟”說,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以此反對“本朝諸公作奇特解會,以文字為詩、以書卷為詩、以議論為詩”。

可見盛唐體的提出,以及對盛唐體的界定,乃是相對于晚唐體和元祐體、江西體而來的。嚴羽為了要反對他所認為的晚唐詩與宋詩,才從“妙悟”這個角度去把握盛唐,以致李杜皆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孟浩然則一味妙悟。

確立盛唐體,并以之為學詩典范,用以反對“主理”的詩風,這幾點完全被高棅所繼承。高棅的《唐詩品匯》,正是嚴羽之論與楊士弘之選的綜合,其《凡例》云:


先輩博陵林鴻嘗與余論詩:“上自蘇李,下迄六代,漢魏骨氣雖雄,而菁華不足;晉祖玄虛,宋尚條暢;齊梁以下,但務春華,殊欠秋實。唯李唐作者,可謂大成。然貞觀尚習故陋,神龍漸變常調,開元天寶間,神秀聲律,粲然大備。故學者當以是楷式”。余以為確論。后又采集古今諸賢之說,及觀滄浪嚴先生之辨,益以林之言可征。


他服膺嚴羽,是極為明顯的。對盛唐的界定,則略異于楊士弘,分為四段:玄宗開元以前為初唐,開元至代宗大歷初為盛唐,大歷至憲宗元和末為中唐,文宗開成初至五代為晚唐。此為四唐說。四唐之間,初唐為正始,盛唐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為接武,晚唐為正變、余響,抑揚顯然。

此書后為復古派所宗法,李攀龍且依此而編《古今詩刪》。但高書所選盛唐詩僅占32%,李書所載唐詩雖全由高書摘出,盛唐詩卻占了60%,可說是比高氏更進一步提高了盛唐的地位。后人概括明代復古派的文論,說他們是“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詩宗盛唐的態度,正可由其選本中看出。

六、明清對盛唐的認識

明代復古派說詩必盛唐,其所謂盛唐,究竟是指什么?是與嚴羽一樣的“興趣”、“妙悟”嗎?

明代復古派最重視的盛唐詩體是七律,而所學習的盛唐典范,據胡應麟的觀察是這樣的:


于鱗七言律所以能奔走一代者,實源流《早朝》、《秋興》、李頎、祖詠等詩。大率句法得之老杜,篇法得之李頎。屬對多偏枯,屬詞多重犯,是其小疵,未妨大雅。“紫氣關臨天地闊,黃金臺貯俊賢多”,“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少陵句也。“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王維句也。“秦地立春傳太史,漢宮題柱憶仙郎”,“南川粳稻花侵縣,西嶺云霞色滿堂”,李頎句也。“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瑤臺含霧星辰滿,仙嶠浮空島嶼微”,青蓮句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祖詠句也。“千門柳色連青瑣,三殿花香入紫微”,“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岑參句也。凡于鱗七言律,大率本此數聯。今人但見黃金、紫氣、青山、萬里,則以為于鱗體,不熟唐詩故耳。中間李頎四首,尤其是濟南篇法所自。(《詩藪》)


吳喬則說:“于鱗以‘秦地立春傳太史,漢宮題柱憶仙郎’、‘顧盼一過丞相府,風流三接令公香’為句樣。”(《圍爐詩話》)這兩聯為李頎《送司勛盧員外》、《寄綦毋三》語。李夢陽所謂盛唐,大抵可見于這些句樣中。主要是杜甫與李頎,特征是格局闊大,百年萬里、三山二水、九天萬國、南川西嶺;且多為意象景物,非說理議論敘事語;三則都有一種聲調之美,念起來好聽,且有一種類似的音腔。這由李夢陽自己的詩論也可以得到印證。他在《缶音集序》中說:


宋人主理不主調,于是唐調亦亡。黃陳師法杜甫,號大家,今其詞艱澀,不香色流動,如入神廟,坐土木骸,即冠服與人等,謂之人可乎?夫詩,比興錯雜,假物以神變者也。……宋人主理作理語,于是薄風云月露,一切鏟去不為,又做詩話教人,人不復知詩矣。


批評宋人詩不主調,即是說其詩缺乏音樂性;指宋詩不香色流動、無風云月露,則是說它徑作理語,不借物色以發比興。這種主張,正與別人對他學唐詩的觀察相符。他所謂盛唐詩為何,于此亦可思過半矣。

如此論盛唐,實與嚴羽近似。嚴羽所說的“妙悟”,確意為何,固然難說,但兩者對宋詩的批評是一致的。“興趣”之說,與“比興錯雜”云云,也可相通。所不同者,則在于李夢陽強調音樂性,說詩要“歌之心暢而聞之者動”,嚴羽在這方面卻未談到。此外,嚴羽所指盛唐諸公,并無李頎。在復古派所師法的盛唐詩家中,李頎卻是個極重要的人物,故胡震亨說盛唐名家,應“祧孟、進李頎。應稱王、李、岑、高”(《唐音癸簽》)。

可是,以王維、岑參、高適、李頎為代表的盛唐詩,怎么安放李杜呢?對李白,基本上是虛尊之,很少討論,也不太宗法。杜甫則處理起來更形尷尬。一方面推崇他是盛唐大家,另一方面又說他有許多地方不符合“盛唐體”。如王世懋云:“少陵故多變態,其詩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麗句、有險句、有拙句、有累句。”(《藝圃擷余》)其中秀與麗符合盛唐體,余均不合。其險拙累句,更遭到“輕薄子弟,往往有薄之者”。李攀龍也說:“子美篇什雖眾,焉自放矣。”(《選唐詩序》)王世貞則說:“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變風,不宜多作,作則傷境。”(《藝苑卮言》)何景明更說杜甫為唐詩的“變體”(《大復集?卷十四?明月詩序》)。這都表明了對老杜乃是選擇性地推崇,所謂盛唐體,并不是以李杜為典范而建立的風格類型。

然而,以王維、岑參、高適、李頎為典范的盛唐風格,卻也非后人所說的王孟山水、高岑邊塞之類,而是以《早朝》一類詩為基準的。典重高華,亦與李白之俊逸、杜甫之沉郁無與。

復古派這種盛唐詩觀,明末清初受到不少挑戰,公安派、錢謙益、黃宗羲、吳之振等提倡宋詩,馮舒馮班兄弟、吳喬推崇晚唐,盛唐的正宗典范光環均不免減色。

重振盛唐聲威并為盛唐重新定義的,是王漁洋。漁洋所編《唐賢三昧集》于唐賢中專注盛唐。所收43人、詩432首,王維即占111首、孟浩然48首、李頎42首、岑參36首、王昌齡29首,五人共占266首,超過一半以上。推尊盛唐,更甚于李攀龍。但他對盛唐風格的認識卻不同于明代復古派,不取高華壯麗者,而強調神韻。其弟子何世璂《燃燈記聞》載:


進曰:“然則《三昧》之選,前不及初,而后不及中、晚,是則何說?是非欲人但學盛唐,而不及中、晚之意乎?”師曰:“不然!吾蓋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學為‘九天閶闔’、‘萬國衣冠’之語,而自命高華、自矜為壯麗,按之其中,毫無生氣,故有《三昧集》之選。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與世人看,以見盛唐之詩,原非空殼子、大帽子話,其中蘊藉風流、包含萬物,自足以兼前后諸公之說,彼世之但知學為‘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等語,果真盛唐之真面目、真精神乎?抑亦優孟叔敖也。茍知此意,思過半矣!”


批評明人的盛唐詩觀所見非真盛唐,僅得其膚廓、得其空腔,而祈向宗旨則在平淡,屢引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語,且大選王維孟浩然此類詩作以為樣本。

漁洋之后,唐宋之爭,紛擾不休。到清末,同光體則是以“力破唐宋分界”為說而實主宋詩者。盛唐聲威,光采又黯然了。胡適劉大杰之后,盛唐的地位才又得鞏固。現在我們一談到盛唐,就想到那是詩歌的盛世,認為此后詩即越來越衰,宋元明清詩沒啥好讀;而想到盛唐,就想到李白杜甫兩高峰,王孟山水田園、高岑邊塞兩大派。這些,都拜劉大杰之賜。

這樣的觀點,與嚴羽、明代復古派及王漁洋不同處,在于非推舉盛唐以供創作時宗法,故非學習的對象,僅是閱讀時的指針。其次,盛唐不再具有整體的風格意涵,而是以兩人兩派為主的一群詩人及一群杰作。創作上的宗唐宗宋之爭亦隨之結束,盛唐作為一種風格典型這種意義已消解了。但李杜是否可以代表盛唐,倘依明代復古派或清朝王漁洋的見解看,恐怕都很可疑。王維孟浩然的山水卷標、岑參的邊塞印記,貼得是否妥當,據我在前面的考察看,也不無疑問。

七、盛唐的詮釋

綜合以上所說,可以發現所謂盛唐的面目甚為模糊。

唐朝人自己看,或許根本不覺得那是一個輝煌的時代或詩歌的盛世。我們現在視為盛唐代表性詩人的李白、杜甫、岑參、高適,在唐人選的唐詩集中均排不進前五名。《河岳英靈集》不錄杜甫,《中興間氣集》不錄李白,《極玄集》不錄李杜。王維孟浩然的境遇好些,但也非前兩名的大詩人。這是就詩人說。就時代說,元結對盛唐的不滿,前文已介紹過,白居易在談到唐代詩風時也說:“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世之豪者,世稱李杜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白氏長慶集?卷廿八?與元九書》)。后人推崇唐詩,鄙夷宋詩,理由往往是說宋詩缺乏風雅比興,可是依白居易之見,盛唐才缺少這個特質。

宋人本來論唐,也未曾專意于盛唐,大抵只是泛說做詩應學唐人,或舉一二名家,如杜甫、韓愈、李商隱、白居易為典范。嚴羽始為反對時人之學江西與晚唐而標舉盛唐。此后盛唐成為一個招牌,許多人宣稱他們的產品即屬于這個品牌,但彼此所說的盛唐并不是同一樁事。或以妙悟為盛唐,或以高華壯麗為盛唐,或以平淡幽遠為盛唐。盛唐,變成了論者對治他那個時代所提出的理想詩體;盛唐詩家,成為理想的創作典范。透過不斷的注解、詮釋、論析以及贊嘆,盛唐,終于成為我國詩歌的黃金盛世。

因此,盛唐有兩個,一是歷史上的唐代開元天寶,是歷史上的唐代某個時期;另一個則是文化意義上的盛唐,這個盛唐,存在于宋元明清人的言說構造中。

文化意義的盛唐,不但塑造了一個頗異于唐代開元天寶的歷史性盛唐,事實上也形塑著宋元明清的文化。這個盛唐,存活于宋元明清實際的人文活動中,在那些時代,人們說盛唐是什么,往往也就是在講他們自己的詩是什么(如李攀龍、王漁洋)。為了爭盛唐的地位,詩人們是會攘臂相向,“幾欲拼命與爭”的。

但言說構造的盛唐,未必有足夠的歷史材料來證明它的存在。詮釋出來的盛唐,也不斷會遭到詮釋的挑戰。詮釋與詮釋之間,仍有無數裂縫,可供我們鉆縫蹈隙,在瓦解舊有的言說中重新拼湊盛唐的圖像。我在前面,用了一些篇幅,實際檢討近人對王維岑參孟浩然的解說,就屬于這類工作。有興趣的朋友,盍興乎來!

(2001年3月29日?香港?李白杜甫與盛唐文化國際研討會?主題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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