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
- 耿占春
- 3594字
- 2019-11-25 18:32:42
一
在今天,詩歌寫作甚至包括詩歌研究與批評無可回避地置身于現代世界對詩歌眾多的否定性語境之中。從某一個方面講,那正是我們自己心底的聲音。同意對詩歌的指責,不是因為那些指責的立場是正確的,而是因為那些批評已經成為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寫詩的人所無法回避的壓力環境,因為寫詩的人也會認同這些批評,并且早已把批評內化為詩歌話語的內部語境,這些不絕于耳的指責內化為詩人寫作中的內疚、批評和辯解因素。只需細心地閱讀就會在當代詩歌文本中認出它的內疚、自我批評與辯解的話語。除了“哲學王”對詩歌的古老敵意,除了阿多爾諾這樣嚴肅的思想家在嚴酷的歷史語境中對詩歌的著名批評,現代社會對詩歌的指責早已在20世紀30年代(那是一個充滿苦難和革命激情的語境)被表達得如此無可反駁:
詩在技巧上達到了空前的高水準;它越來越脫離現實世界;越來越成功地堅持個人對生活的感知與個人的感覺,以致完全脫離社會,直至先是感知然后是感覺都全然不存在了。大多數人不再讀詩,不再覺得需要詩,不再懂得詩,因為詩隨著它的技巧的發展,脫離了具體的生活,而這一脫離本身無非是整個社會中類似發展情況的對應物而已。
因此,詩人為生活所迫——即為個人經驗所迫——集中注意力于某些詞匯和起組織作用的價值,而這些對于人類整體來說已經越來越沒有意義,直到最后,詩從當初作為整個社會(如在一個原始部落)中的一種必要職能,變成了現今的少數特選人物的奢侈品。
之所以選擇了這樣一位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是因為我們可以能夠從中聽到持久的眾多批評的回聲,而且還因為,這個批評不是一種簡單化的單面性的指責,它容納了更為復雜的歷史語境。如果可以忽略許多不讀詩的人們的指責,那么不應漠視這樣一個了解詩歌也洞悉現代社會狀況的人的批評,況且它意味著一種獻身于行動的知識分子的聲音。在這樣的“改變世界”的人面前,只是在“改變語言”的詩人似乎永遠都保持著一種無法償還的債務。詩學與美學似乎已經永遠犯下了自己的原罪。這就是在充滿眾多事端的世界上,一個人怎么會安心迷戀于對文字、修辭的熱愛;或者,只關注自身的感受;或者,怎么能夠以詩學和美學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
上述引文對詩歌的批評,大致是馬克思的思想框架中詩歌與社會關系圖景的一幅寫照。因此,公正地解釋這句話,不只是對詩歌的批評,而更多地是對這個漠視詩歌的散文化世界的批評。阿多爾諾對詩歌寫作的批評反身指向對歷史語境的批評,上面的引文也包含著同樣的可以轉換批評對象的邏輯。這里對詩歌寫作的批評比起一般的批評來不那么簡單化,它承認詩的形式的成熟,承認詩人面對社會時對個人感知的堅持。然而正是這些正確無疑的因素導致了詩與社會的脫離。那么,這種批評就不能單方面視為對詩的批評了,不管他最初的指向如何,這些批評話語中有一條縫隙,暴露出社會自身的問題。從黑格爾和馬克思以來人們就普遍地意識到了,資本主義的具體生活是否定詩的,世界的粗俗化意味著對個人的感受與感知世界的漠視,對個人敏感性的忽略或暴力。對這種狀況詩人們進行了持續的反叛,但這種反叛只不過造就了一個自律性的詩的世界,詩的感知世界由于其自律性而升入自身的自主王國。詩歌(文學)從長期存在的政治與社會要求的壓力下解脫出來,而獲得了消極意義的自主性或自律性。它所終于擁有的自主性與自律性是被隔離于一個主要的社會話語交流場所之外的自主性。詩歌的自主性就像個人的夢幻一樣的自律,然而它置身于現實性之外,成為一種非塵世性的東西。具體的社會活動的世界越是扼殺個人的感知,詩就越是維護個人感受的價值。為了維護這種個人感受性,現代詩歌經歷了最富于創造性的修辭形式等方面的探索。這些形式探索為維護詩歌在資本社會中的自主性作出了貢獻,同時也使它與現實世界(或對它的大眾認知模式)相疏遠。奇怪的悖謬在于,詩歌反叛自身存在環境的每一步驟,也助長了這種環境的成熟,及其詩歌自身的社會與文化功能的衰落。從語言與修辭方面來說,詩人使用詞語的方式變得更加復雜深奧,并因此使它的被理解受到局限。詩歌技術上的擴展伴隨著社會對詩歌閱讀的減少和公眾的語義聯想的貧困化。而流通在報紙電視等傳媒上的詞義的社會聯想逐一地變得粗俗、陳舊、俗套,伴隨著過度使用、不厭其煩的重復和不誠懇,如同生活本身。社會的話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容易迅速成為俗套。詩歌語言卻越來越個人化,甚至成為隱秘的私人話語。悖謬再次呈現出來,這是上面引文中的同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批評:
因為這個原因,詩已不再能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被淹沒在資產階級文明的條件中。它太富于反叛性,對具體生活持有過分公開的批評態度。它是反叛性的,并不是革命的,但也不是起麻醉作用的。詩未接受人們的粗俗化的價值觀和受害者的本能,沒有像宗教、爵士樂或偵探小說一樣,使兩者在一個理想的滿足意愿的世界里得到撫慰。它不聲不響地把所有庸俗化的價值觀念排除在外,但這么做時,它也一步一步地愈益把具體生活排除在外,就是這一過程帶來了為藝術而藝術的世界,帶來了他性與幻象的世界,帶來了高高在上的夢幻的天國,它最終完全變成為私人的東西,變成噩夢的深淵……
這種批評的深刻之處在于,他不是僅僅站在所謂“時代”、“社會”、“歷史”的空洞道德立場上批評詩歌,因為,之所以批評詩歌,對詩歌提出社會倫理學的要求,是因為他知道“社會”或“時代”已經喪失了其德性。他是在別的立場上批評詩歌。這個立場至今甚至還沒有顯露出來,它還是一個詩歌倫理學的秘密。難道詩歌的世界之所以成為夢幻的天國,不是因為這個過分功利主義的時代與社會失去或放逐了個人感受力及其價值,使之成為幻象,并且把更加貧乏而老套的東西制造成公眾幻象?批評者的自我矛盾也是顯然的,因為他承認,即使如此,詩也不同于大受人們歡迎的流行音樂和通俗小說,因為詩沒有接受“粗俗的價值”和“受害者的本能”。流行音樂、通俗小說,在今天還有休閑讀物、電視劇和電視娛樂節目,這些流行文化中既沒有高度發展的技巧,也沒有對個人感受的堅持,總之,它們沒有詩歌寫作中被指責的那些問題。假如沒有從這樣的詩學批評中覺察到更復雜的社會歷史語境問題,詩歌的問題就不再值得我們討論。即使上面引文中考德威爾對詩歌的社會學批評立場是成立的,這種批評還缺乏一個對社會的詩學批評或者說修辭學批評立場。否則,批評中的悖謬與矛盾就無法解釋。世界的粗鄙化不能由詩來承擔。同時詩歌寫作也必須面對它自身的難題,在沒有社會功能的虛幻的自主性中詩歌寫作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詩歌或文學話語是現代社會眾多的話語類型——巴赫金所說的“社會方言”或“雜語”——中權力最輕微的話語,比之政治經濟學話語、法律話語,甚至新聞話語這些各種各樣的權力話語,詩歌話語是最缺乏“制度授權”的話語,它依賴于個人和感覺世界。除非上述那些被社會制度授權的話語全部失效,文學和詩歌的聽眾永遠不可能集結起來成為一個社會主體。除非社會制度授權的話語在某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崩潰,或者,除非在一個想象的烏托邦世界,人們既不會聽命于詩歌話語,遇事也不會向它咨詢。如果人們需要滿足實際的社會利益,應該更有效地訴諸被社會制度授權的話語,而非文學或詩歌這些沒有被授予社會權力的話語。但人們對它的批評與不滿,恰恰意味著一種別樣的授權。那是人們內心世界的主權。也許人們愿意以這種最沒有權力的話語,收回自己日益被剝奪的內在經驗的主權?盡管并不是所有的批評都包含著這一深刻的動機。對許多批評文學或詩歌的人而言,似乎只是在表達對已被制度授權的話語的轉彎抹角的不滿,而非對文學和詩歌有太多的真實熱情。在我們的社會中,由于權力話語自身比形式上已經被授權的話語還要更具有決定性的支配地位,當代的話語場所,或者說我們身處其中的總體社會語境變得既十分微妙而人人心知肚明。也正是由于被制度授權的話語沒有應該具備的社會功能,人們才可能、也只能把不滿發泄到最缺乏制度授權的話語身上,并且因此轉化為對文學和詩歌話語的一種越位的期待。
難以回應的不是這些看似強有力的指責,還有遺忘和漠視。在今天,動手寫一部詩學著作,我知道這不過是把許多奇怪的邊緣話語投入由媒介的宣傳話語和娛樂話語所構成的遺忘、漠然的環境中,它的話語是經過重復和過度重復所產生的遺忘裝置。所有那些艱難的一次性的、不宜重復而且厭惡重復的話語如何具有其文化批評的功能呢?
在這樣的語境中,一些問題仍然值得提出:詩人為什么還要通過詩歌這種形式講究、而卻缺乏社會制度授權行為的話語說話?是否真的有什么意義必須這樣做才能被傳達,或者被構成?詩人和語言締結了一種什么樣的秘密契約,以至于在這個“大眾傳播”的時代里仍然熱心于他們的“知識秘傳”一般的寫作與交流?如果他們真的有話要說,并且必須以詩歌話語形式來說,那么這種意義是什么?它多大程度上可以被我們理解?我希望通過一種討論詩歌寫作和當代詩學問題的方式來進行某種社會批評,或文化批評,以便把詩歌批評與生活世界的批評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