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
- 耿占春
- 3326字
- 2019-11-25 18:32:42
二
人們只有通過象征實踐建構意義領域,但并非一切象征沖動都是人類活動的無罪證明。象征實踐總是具有某種程度上的儀式性,即通過重復變成陳詞濫調,通過強置儀式成為社會控制而不是解放的力量。在宗教和革命的象征實踐中,當人們把象征圖式奉為真理而不是可改變的知識、可錯的實踐,并變成權力的強制儀式時,神圣的意義沖動就會變成“惡的象征”。在人們相互沖突的社會實踐與意識形態觀念背后,也總是隱藏著彼此不同的象征視界的沖突。人們既受到象征共同體的庇護也受到它的強制。
圍繞著商品拜物教所生產的象征圖式,與宗教社會和革命象征主義一樣,在一個時期內既提供一種意義生產,又帶來意識形態的規定性。現代社會發展了一種象征法則,這種象征法則具體體現為不同產品的意義差別,它充當了社會分類的一般圖式。一種明顯的事實是,擁有經濟社會的那些標志優越地位的象征物,并不依賴任何內在的精神過程,獲得象征物的過程是物化的過程,象征符號具有直接的交換價值,它不似宗教場域的象征那樣富于超驗性,也不具有原始社會象征物的可逆性,以及自然象征的多義性。人的感受性的豐富內涵不能夠進入這種象征系統的表義過程。
由于現代社會占支配地位的象征場域在意義建構上的狹隘性,同時也由于人們的內心認同或情感認同通常依賴于更早歷史階段所提供的意義視野,而不是對他們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世界的價值原則的簡單認同——人們的情感結構、觀念結構和無意識結構因此不像技術經濟所支配的世界那樣變動得如此之快。通常而言,不論是激進的人們還是保守的人們,都喜歡以認同先前的價值自居,——因此,先前歷史階段中所建構的象征視閾的消失、古老的象征秩序的消失被人們作為信念的危機體驗到,作為意義資源的匱乏被經驗,作為表達的困境在經歷著。因為,象征的衰落首先意味著我們所使用的語言中某些重要的語義資源的枯竭。因此,既需要關心在一個祛魅或去象征化的現代社會里,人們受到象征的消失或解體所帶來的精神困擾,也不能無視新的社會表征及其象征秩序所帶來的意識形態強制性。
在詩學意義上更值得關心的是,這些象征圖式和象征視野的消解在語言層面上所產生的意義資源的貧乏與枯竭。宗教與革命的象征主義的消解發生在社會學層面,語義資源的消失卻發生在更深入和隱蔽的層次,它延伸到我們當下的話語與表征活動的困境之中。如果說前面四章討論了象征問題的社會歷史語境的話,本書的第五章到第八章是這一主題在四位當代詩人的文本中的具體展開,并與個人的感受性構成了對應主題。
當傳統的象征視野模糊或消失,我們的感知不再能夠通過這些象征圖式獲得意義,實踐感不再作為意義的建構被認知,個人感受性的問題就突出出來。傳統的象征圖式與感知過程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自然秩序就是人們感知本身的結構,個人感知方式與共同體的象征圖式之間有著更多的相似性。原始社會的象征不是完全任意的,如索緒爾所說,符號可以是任意的,然而象征有著感知上的根源。象征是感知的圖式化、程式化,它把可以感知到的對立和關系組織成為語義結構,或語義法則。色彩、形態、時間、空間等特性被以對立的語義關系引入象征邏輯,引入文化實踐的象征秩序。我們看到的是整個自然界以及它的結構、進而整個社會被納入象征系統之中。
但在個人的感知領域,永遠存在著超越這些感知圖式的時刻,尤其在現代社會,個人的感受性處在共同體的象征圖式與偶發性的意義指向之間,成為一種具有活力的要素。個人對世界的感知總是具有不確定性的特征,某些特殊的感知不僅受象征圖式的激發,也受偶然語境的誘惑,因此,一些特殊的感受性也能夠誘發出新的象征視野,激發出新的意義視閾。沒有個人獨特的、充滿偶然經驗的感受性,象征就只是一種集體意識的陳舊模式,沒有個人感受性的灌注,對感知模式的持續更新,文化的象征模式就只能以衰退的形式存在,或以社會習俗的形式幸存。個人的感受性與共同體的象征秩序之間的張力因此成為必要的。在對意識形態化的象征秩序進行解構時,我們依賴的正是人的感受性或感知力。這些新的感受性僭越了象征圖式的限制,它來自于某種微觀的、個人的意義視閾的創造。文化實踐的方向在某種意義上仍然是從象征逃離開去,趨向于人的感受性。社會生產與交往現在正在再生產出這種感受性,馬克思早已說出了現代社會的謎底:“創造出具有豐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覺的人”,把“遭受苦難的存在物”變成感受力或本質力量的最終自我實現,似乎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生產與交往的一個基礎隱喻。
語言共同體的象征圖式與個人的感受性之間存在著相互競爭性的要求。在某種象征圖式深深地影響著人們的感受性之時,一方面這些象征圖式給予共同體一種共享的意義視野,另一方面共同體的象征圖式也因此禁錮著其他類型的感知力。語言共同體的象征圖式的每一種強化,在帶來個人認同感的強化、對個人焦慮的分擔之外,也同時帶來對個人感受性的規約;而每一次個人感受性的解放,也都標志著共同體象征的又一次衰落。個人感受性及其話語活動,使共同體象征所追求的知識整體化的努力碎片化。個人感受性的表達在建構一種充滿偶然性的意義視閾,而不是共同體的象征秩序所建構的連貫的和總體化的知識—真理圖景。與此同時,共同體的總體象征及其修辭總是企圖控制個人的感受性及其表達,個人話語也總是在宗教神話、革命象征或經濟場域的總體化修辭中,尋求自身的自律性和自主地位。
詩歌話語作為一種深刻地依賴于象征視閾的話語形式,既感受到共同體的象征給予語言的意義資源,也明顯地感受到象征圖式對某種特殊的意義視野的限制,尤其感知到共同體的意義模式對個人感受性的限制,詩歌話語與共同體的語言、即共同體的意義圖式之間一直存在著這樣的張力作用,詩歌話語建構新的意義視閾,使新的意義資源得以開辟,但詩歌話語又抗拒著象征視閾的徹底消解。詩歌話語的象征法則利用和轉化共同體的象征圖式,也努力使屬于偶然語境的象征意圖得以顯現。但詩歌的話語實踐與綜合、程式化以及朝向總體象征的過程格格不入。或者說,詩歌話語的象征視閾趨向于一種被建構的過程而非既定的整體。本書的第五章討論了王小妮以缺失的現象學方法對“去象征”的生活世界的回應;第六章論述了昌耀在非連續性的歷史語境中以個人的修辭學對革命修辭學的轉換,在自傳式經驗中尋求自我統一性的努力;第七章討論了沈葦通過地方與空間特性的修辭對自我與主體的持續建構;第八章則是對臧棣詩歌所建構的彌散的主體的分析,以顯現詩歌話語對語言與自我意識的雙重啟蒙意義。
如果說共同體的象征實踐建構了一種語言、象征符號與世界相融合的圖景,那么,現代認識方式的策略是使語言——先在的觀念與象征——與事物的分離技術。近現代思想使得沒有先在的觀念中介的個人感知過程成為知識的一個起源,并使語言脫離象征成為呈現感性知識的一種描寫或再現手段。如果先前的認識方式有賴于作為世界之象征的語言,現代社會的知識途徑則有賴于把語言作為充分的經驗描寫與自由交流的能力。知識的欲望拋棄了對世界的總體意義的把握,把對經驗的再現作為認知方法和知識的目標。在再現的話語模式的視野中,具體的和個別的經驗也不再被視為整體的表現,不再被視為整體的提喻法則,個別事物和微觀世界不再是總體的寓言。一切經驗都只是一種地方性的知識秩序。如同現代小說與詩歌的話語世界,它們是某種索引意義上的軼事集成,一些專有名稱所標志的特殊事件。它們預示著經驗的更高的統一性是一個疑問,或是超越了清晰的文本形式,超越了再現的范圍。
與知識語言中發生的事態相似,描述個人感受性和感知經驗的詩歌話語,在象征衰落之后,經歷了古典再現式的話語的支配,而現代詩歌的興起則采用了自主性、封閉性或者說是不及物的語言策略。它們使得對感知經驗進行描述的語言自身成為描述的對象。語言越來越多地成為自我描述的對象。新的象征法則以能指形式再度出現在描述的語言中,就像在知識話語中的情況,詩歌話語從再現模式的“沒有概念作為中介的知覺”,變成了以語言自身為對象的“沒有知覺作為中介的概念”。話語的自我參照成為詩歌話語的特征,對象征的參照、對事物的參照并沒有徹底消除,它們變成了依賴于語境的次級參照物。語言中固有的象征模式徹底解體,語言變成了自身的象征。也許可以把這樣的話語方式視為應對個人感受內在化的一種激進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