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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狂歡:以獨白對付獨白

拉伯雷在巴赫金的哲學思考中不完全是一個“正面的”人物。前面提及,在《現實主義歷史上的拉伯雷》學位論文答辯會上,巴赫金曾說過一句話:“拉伯雷沒有成為我自己的主人公。”這句話令答辯委員會的大多數成員大為惱怒。論文寫的是拉伯雷,而拉伯雷本人卻不是論文作者的“主人公”,這不是在戲弄人嗎?當然不是。如果答辯委員會成員們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問題》一書,那么就不會那么惱怒了。其實,寫拉伯雷的時候巴赫金已經有了一個龐大的構想,那就是要找到一個在反獨白論系列中與對話相對立的思維傾向。果果梯施維利認為,拉伯雷在巴赫金眼中代表了一種以文學的方式對抗惟我型獨白論傾向的最嘹亮的號角,但同時這號角也是一種把自己的激情和價值完全理性化的聲音,因此反過來又成了鞏固惟他人型獨白論傾向的最強音,類似的聲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小說創作中則變成了一種獨特的“反題”果果梯施維利:《米·米·巴赫金的正體與變體》。。事實的確如此,巴赫金對拉伯雷的評價帶有濃厚的矛盾色彩,因為后者不僅是中世紀教權獨白意識(惟我意識)的顛覆者,而且也是在19世紀最終得到成熟的惟他人獨白思維傾向的重要發端之一。

拉伯雷抗衡惟我型獨白論傾向采取了以下方針:把過去放置在未來中,把更新和成長與靜止和一成不變的價值體系對立起來,消除中世紀時代人在肉體上的孤獨。這樣,在拉伯雷的藝術世界里,人獲得了成為此在之他人所需要的支點,應該說這在古希臘、羅馬之后還是第一次,但這種他人整個兒地只有外在的肉體標志,并沒有內心的世界(即思想、精神的世界)。當然,巴赫金的興趣可能并不在拉伯雷把外在軀體當作內容這種做法本身,就像他根本不去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引入作品的各種思想的內容方面”(第5卷101頁)那樣,而在于這兩位作家在藝術形式上的創新,大而言之,是構成文化發展新傾向的形式,或者說是由于對我與他人關系有了新的認識而產生了推動文化發展的新的力量。在論拉伯雷的專著中巴赫金沒有專門闡明這個問題,但實際上揭示拉伯雷文學創新的方法恰恰是作者與主人公相互關系的原理。巴赫金認為,拉伯雷的主要創新之處在于,為了抗衡惟我的教權獨白意識(第一個維度)采用了帶有惟他人潛在獨白因素的自己的反獨白論(第二個維度)。在前一章里我們分析過第二種獨白論傾向的自我否定,其特點在于主人公受到了作者的暗中鉗制,作者攫取本屬于主人公的各種權利,變成了無處不在的他人,主人公則變成了局部的他人,被降格成純粹是為表現作者所提出的抽象普遍意義的一種個性化了的形式。拉伯雷沒有把作者與主人公區分開來,而是依然保留了獨白論式的接近和混同,甚至還將他們固定在了“軀體”范疇上。作者與主人公具有共同的表現自己價值取向和立場的場所——狂歡節廣場,兩者不分彼此,變成了同盟,變成了“我們”。然而,審美活動的兩分性質決定了即使是處于同盟中的作者也需要一個與己相對立的主人公,這樣拉伯雷選擇了中世紀的宗教理念作為隱藏的主人公,并讓后者行使正常情況下的主人公的功能。結成同盟的作者與主人公竭盡全力反抗中世紀宗教理念對人的肉體的摧殘(反抗第一種獨白論,即惟我型獨白論),同時把“永恒的軀體”放到了這一理念的對立面。作為主人公的理念沒有外在的人形,這樣的主人公人們可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以怎么合適怎么看,所以它沒有人的聲音作為自己的形態而顯得不堪一擊了。

然而,從文學審美的角度來看,作為主人公的理念又是不可能與人徹底脫離的,否則文學作品將成為純學術論著。在拉伯雷的作品中,宗教理念最終能體現為真實的主人公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讀者。把作為主人公的理念部分地與讀者結合起來,這應該說是拉伯雷藝術創新的第二個方面。在巴赫金的早期論著中,讀者往往是與作者而不是主人公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拉伯雷一方面與抽象的理念做著要將它相對化的“游戲”,另一方面又把這一“游戲”引向讀者,或者說,拉伯雷為了這個讀者而設置了這一游戲,其目的恰恰在于使讀者意識中業已形成的“千人一面”、“眾口一詞”與“穩固不變”、“堅如磐石”的獨白論調徹底地相對化。

拉伯雷的主人公與作者結成了同盟,但這并不是說他們都徹底變成了無聲之物,其實他們同樣有著相對于作者之我的“他人”意識。拉伯雷讓讀者與隱藏的主人公發生聯系,并不等于說讀者需要徹底地融入理念之中,其實他也同樣具有自己獨特的外位性,因為只有具備外位性,讀出宗教理念這個隱藏的主人公才成為了可能,這個主人公在讀者的視域中得到顯現也成為了可能。如此一來,在拉伯雷的藝術空間里就出現了三種類型的意識:作者,主人公,讀者。與讀者發生沖突恰恰是在作者與主人公有條件地結成同盟“我們”的過程中,另一方面,對于沿著第一種獨白論傾向的軌道發展起來的獨白型體裁而言,這樣的沖突是無法得到表現的,因為那里的讀者往往是與作者或作為作者傳聲筒的主人公發生聯系。

最后談談第三個維度。對拉伯雷的反獨白論而言,統一的“軀體”并不具有完成性,而是靜止不動的統一意識的載體,這里的含義世界則借助于雜語,通過各種語言世界觀的相互碰撞、對話、交鋒,喪失了統一的中心。因此,在拉伯雷的藝術世界里,存在的統一性不是由這些變動不居的含義來保證的,而是由“永恒的軀體”(物質)來保證的。拉伯雷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使含義處于非靜止狀態而使“永恒的軀體”不能成為它的載體,原因是采用了語言這個可塑性極強的手段,確切地說,是把語言意識相對化的雜語。筆者以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許多研究者把狂歡與雜語幾乎等同了起來。把語言意識相對化的課題在巴赫金的學說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因為在巴赫金看來,靜止地理解含義、追求語言的單義表述是各種獨白思維傾向的本質特征之一。對巴赫金來說,還有一點很重要,主要表現在拉伯雷那里“軀體”的統一性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統一性,它類似于“包含兩種語調的話語”,是一種包含了兩個軀體的形象,不妨將它比作怪誕藝術中“懷孕的老婦人”。拉伯雷作品中的形象不是一個軀體,但也還尚未成為兩個軀體,它既表達了更替的必然性,也提出了個人軀體(個體)存在是不可扼殺的權利。

然而,拉伯雷創作中畢竟還包含著獨白色彩,這種獨白色彩與第二種獨白論傾向(惟他人)相符。拉伯雷用這種獨白意識來反抗與之對立的獨白論傾向(惟我傾向),由此構成了一種獨特的對話,形成了一種新的獨白論,不妨將它稱為“軀體獨白論”,它與我們后面要講到的“精神獨白論(惟我獨白論)”是相對立的。所以,在拉伯雷的藝術創新中盡管也包含了對話的因素,但這種對話又被淹沒在了軀體獨白論的整體氛圍中。這樣,在與當代(“現時”)發生緊密聯系的背景中,拉伯雷所引入的價值評判體系就會為了“現時”而放棄其他的一切價值,或者說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拋向了未來。前面我們講過,大多數政治經濟理論都是以此為基礎建立的。如果把拉伯雷式的“外在軀體”蛻化為肉體組織,這就離帶有生理色彩的唯美主義和追求民主價值的“天賦人權”不遠了。照此發展下去,軀體論也將會演變成社會階級論,最終將演變為人的社會功能論。結合巴赫金關于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論說,就有理由認為,拉伯雷開創的這種獨白論傾向推動和加強了歐洲的個人主義觀念。作者與主人公結成了同盟“我們”,作為隱含主人公的理念與讀者相融合,從這兩極生發出了往往帶有高昂風格的體裁,從此在一個很長的歷史時期內,作者“控制讀者或聽者”取代了作者“控制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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