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不是微觀調控
有消息說政府又要實行宏觀調控,讀者問應該怎樣看。我答復說自己不懂,宏觀經濟要問宋國青。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話,就是希望不要搞成微觀調控。
什么是微觀調控呢?就是政府為了短期經濟運行的平穩,直接干預企業的產出和價格,直接管制市場的準入和退出。不妨以天氣過熱作比喻,政府減少財政開支、降低基礎利率,通過改變市場中人的預期,把經濟氣溫降下來,那是宏觀調控。至于每個企業——微觀是也——在氣溫普降之下添衣服還是減衣服,由每個企業根據各自的體質決定,宏觀調控不用管也管不了的。倘若一旦判定氣溫過熱或過冷,非號令天下人一律脫衣或加衣,那就是本文所說的微觀調控了。
不希望微觀調控,要從這幾年前的調查研究說起。2003年以前,我一直在研究農地轉讓制度。是年秋季,利用到耶魯大學訪問的機會,完成了研究論文《農地產權與征地制度》。次年春季學期結束前,我供職的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受有關部門委托,對土地問題與宏觀經濟波動的關系進行了專題調研。和幾位同事和同學一起,我們在江蘇、浙江、安徽、湖南等地調查訪問一個半月,完成了一份至今沒有公開發表的研究報告。
這項研究發現,由于政府集中控制了城市化土地的供給,因此在我國并行于貨幣發行權的,還有獨具特色的政府供地權。就是說,銀幣和“土幣”并存,銀根與“土根”同在。我們觀察到的基本格局是這樣的:擴張經濟時期,中央政府在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與松動銀根的同時,實際上還大幅度松動了“土根”——也就是顯著擴大審批征地的規模,并對地方政府在競爭壓力下增發“土幣”的傾向眼開眼閉;緊縮經濟時期,中央政府在收緊銀根的同時,還運用“凍結批地”、“集中土地審批權”等辦法,實際緊縮全國供地總規模。
但是我們指出,“政府通過供地總量和結構的控制來主動調控宏觀經濟的波動”,不是一個正確的政策傾向。道理在于,“以行政審批權為基礎的土地供應控制是一個笨拙的調控變量,難以擔當平穩經濟運行的重任”。我們根據歷史經驗指出,1997年通貨緊縮的征兆開始變得顯著的時候,中央政府宣布自1997年開始在全國范圍凍結供地一年。結果,銀根與“土根”雙緊,對1998—2000年間通貨緊縮的加劇作出了“貢獻”。1999年1月政府恢復供地,從那時開始五年之間,全國累計供地78萬公頃,并使2002年底全國的建設用地存量比1998年底前全國建設用地的總存量增加了15%。考慮到違規供地大量發生,實際的土地轉用規模還要巨大。2001—2004年間,中國經濟突然從需求不足的緊縮轉為所謂“過熱”或“局部過熱”,看得見的影響因素是利率和貨幣發行,秘密影響因素就是政府供地。
報告的結論是:從長期看,土地制度的改革和建設更不應該把短期調控作為目標。土地制度要解決的問題,是為推進城市化、工業化奠定有效配置空間資源的可靠基礎,同時解決好人民之間、人民與政府之間,以及政府之間圍繞土地資源配置和再配置的利益分配和平衡。為此,必須在清楚界定土地轉讓權的基礎上發育一個完善的土地市場。集廣泛的國際經驗和我們自己的教訓,我們認為“貨幣歸貨幣,土地歸商品”才代表著正確的潮流和方向。
這些認識當然還需要更長時間的檢驗。但是我們關于“政府集中控制供地,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個合適的宏觀調控變量”的論點,卻得到了一次驗證機會——2004年全國突然收緊的土地供應,非常合乎邏輯地對2005年全國房價上漲發生了重要影響。2005年秋,我在“北大CCER經濟觀察”論壇上發言對此作了分析。我認為,在房地產市場需求已經形成的情況下,嚴控土地供應量只能迫使房地產的市場成交價落在非常高的位置上。那是說,微觀調控不但不能幫助實現宏觀調控的目標,而且南轅北轍,要添亂的。
回頭說2004年5—6月間的調查,還有一項重要收獲,就是認識到我們這個轉型經濟中時不時非常嚴重的“產能過剩”現象,有一個重要的微觀基礎。那次在常州恰逢鐵本事件,因為涉及土地審批違規,于是我們提出要研究一下,并在看守所與鐵本主事人戴國芳有過幾小時的交談。我們的出發點簡單,既然企業、銀行和政府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總應該可以“買到”一點經驗教訓吧。
去年年底,我在本專欄發表《“產能過剩”的原因》。言猶未盡,今年1月又加補《再論產能過剩》一文。兩文的主要觀點,皆來自與戴國芳談話受到的啟發。最重要的發現是:“原來刺激后進入者大舉投資的誘因,恰恰是行業內現存大量低生產率企業!在市場里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怎會不知道‘產能過剩’的可怕?他們只不過像戴國芳一樣相信,即便發生嚴重的產能過剩,也是優存劣剩,出局的是投資和生產效率皆低的競爭對手,而不是他們自己。不管是對是錯,他們就是這樣看的。”
我把這條“戴氏判定”作了舉一反三的處理,分析了目前我國“產能過剩”的分布,大體是三分天下——全部由國有壟斷、政府定價的行業,產能過剩一般不嚴重,其中像電、油之類,還不時復發“短缺經濟”的癥狀;在另外一極,即全部或大部分由民營公司當家的領域,市場進出自由、價格開放的,也看不到嚴重的“產能過剩”;真正“產能過剩”最嚴重的,一定在以下行當:多種所有制企業一起上,市場準入不易退,政府干預頻頻。我認為,轉型時期的嚴重“產能過剩”有兩個特別誘因:一是尚存不少可以把投資決策錯誤的后果轉嫁給別人負擔的企業,而他們的存在恰恰刺激了持有競爭優勢的企業大舉進入;二是企業收購兼并的難度大,非經濟因素阻礙市場的后進入者通過資產存量的收購形成產能,因此一旦出現市場機會,非過度刺激資產增量的形成。
這樣的產能過剩,當然不是微觀調控可以解決的。發改委這幾年忙于依照技術規模定企業生死的做法,恐怕是不斷消滅一部分產能過剩,又不斷刺激下一輪產能過剩。因為技術規模與市場競爭力永遠不是一回事,政府給技術規模優而市場競爭力弱的企業發準生證,總有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等調控一放松——總要放松的——人家還不是再殺將進來,于是“產能過剩”卷土重來矣。
根據以上認識,希望此番宏觀調控不再搞成微觀調控。希望什么呢?希望看見微觀改革,特別是土地制度的改革,以及企業和投資制度的改革。
2006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