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條看鐵本
讀罷鐵本案開庭審理的報道,沉思良久,寫下了本文標題。“三十六條”指的是2005年發布的《國務院關于鼓勵支持和引導個體私營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若干意見》。當然是重要的政策文件,不過更重要的是執行與落實。歷史經驗這樣說:對一個具有全國影響的案例的實際處置,常常可以收到比千百遍宣講公文更實際有力的、昭示政策方向的效果。鐵案未定,希望還有時間吧。
報道說,2006年3月28日,戴國芳連同其他7名同案被告出現在常州市中級法院被告席上,鐵本案在經歷了兩年漫長等待后終于開庭。這8位鐵本公司負責人被控犯有“虛開抵扣稅款發票罪”。公訴人指控,從2001年至2003年間,鐵本公司采取制作虛假的廢鋼、鐵屑過磅單、入庫單,東安加工廠的收購碼單等手段,“虛開廢鋼、鐵屑銷售發票2373份,金額超過16億元,抵扣稅款1.6億元”。被告當庭否認罪名,辯護律師作無罪辯護并與訴方激辯。庭審結束后至今,法院尚未作出判決。
讀報的第一反應是,鐵本案怎么就成了一樁稅收官司?兩年前震動全國的鐵本案,直接起因是“違規建設大型鋼鐵聯合項目”。當時由發改委等九部委對鐵本進行了專項檢查,查明“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關部門嚴重失職違規,企業涉嫌違法犯罪的重大案件”。其中,當地政府涉及違規立項、違規批地,鐵本公司則涉嫌“通過提供虛假財務報表騙取銀行信用和貸款,挪用銀行流動資金貸款”和“大量偷稅、漏稅”,而“有關金融機構嚴重違反國家固定資產貸款審貸和現金管理規定”。隨后,國家稅務總局宣布,“認定江蘇鐵本公司等3家企業偷稅2.94億元”。再后來,戴國芳等16人被捕,鐵本案移送司法機關處理。
以上信息,全部經新華社和中央電視臺播發消息,國人皆知。現在,戴國芳等人被羈絆兩年之久以后,法庭公開審理的公訴罪名僅為“虛開發票,抵扣稅款1.6億元”——這么大的一個變化,說明了什么?
首先說明法制重要。即便是中央強力部門“查明”的事情,也只能說“涉嫌犯罪”,非經正式司法審理不能給公民定罪。兩年后,“通過提供虛假財務報表騙貸、挪用貸款”的罪名沒有正式提出公訴,而“大量偷稅、漏稅”的數額也減少了45.6%。更重要的是,在司法過程中,起訴歸起訴,被控方還可以辯、辯、辯。回頭看歷史,戴國芳要慶幸我們國家正在向著法治國家的方向走才對。
不過,也說明我們的法制,不少地方還是模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值得中央政府九大部委對地方上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民營公司如此大動干戈?真正“查明了”的千年鐵案,也行。可是才不過兩年——對戴國芳們來說可是失去自由700天——兩項罪名就減了一項,涉稅數額就減了小一半,又是何道理?到底是當時已經查明,現在寬大為懷不加追究,還是當時根本就沒有查明?全國廣播,天下盡人皆知,后來又沒有提出公訴,總該有一個說明,至少釋放一點當事人泰山壓頂般的壓力,這不能算是過分的要求吧?
我認為最可議之處,是人們——尤其是地方官員和民營企業家們——都知道這次鐵本絕不是因為抵扣稅收才“犯事”的,但是輪到“辦”的時候,卻以涉稅案為罪名。這里,最大的代價是人們不但不因此更尊重法律和法制,反而強化了本來對法制一般性的根深蒂固的懷疑。政府真要抓稅案嗎?普遍抓就是了。為什么差不多家家鋼廠都有的“開稅票”行為,平時沒有事,別人也沒有事,偏偏到了在2004年4月被發現上了一個大規模鋼鐵聯合企業的鐵本頭上,就是攸關身家性命的大事?
偏偏鐵本又是一家民營公司,于是問題又裹上了一層特別的顏色:國有公司可以上大項目或超大項目,可是民營公司一旦也要上,特別是與國家大公司構成競爭,麻煩就不打一處來。這種民間流傳的看法不一定對,但是我訪問過常州和其他地方的許多地方官員和民營企業家們,就是這樣看的。人們不無理由地問,國有鋼廠不也有虛開稅票的事情嗎,為什么不同樣辦?其他民營鋼鐵公司呢?一般規模沒有鬧得像鐵本那樣大。大民企遇到風險,那就非“識做”不能過關。
因此必須還鐵本案超越一般稅案的本來面目。這不是說鐵本犯了稅法而可以不受罰——這家公司究竟是不是觸犯了稅法(特別是在廢鋼鐵再利用的復雜條件下),涉稅金額究竟有多少,要看法院的最后判決。問題是,鐵本是作為一家民營公司上了大型鋼鐵聯合項目,才變得那么“引人注目”,才因此被控稅收有漏的。在這樣的事實背景下,我認為鐵本案最后如何處置,不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稅法是否嚴肅這一個問題,而且是國務院關于發展非公經濟的方針政策能不能執行和落實的一個風向標。
是的,“三十六條”的重點是放寬非公經濟的市場準入,鼓勵民營經濟進入一切“法律法規未禁入的行業和領域”。鐵本從事的鋼鐵行業,實際上早就開放,因此似乎不再是落實三十六條的重點。但是,要是在已開放的行業里還不能做到對國企、民企一視同仁,又如何鼓勵民營經濟向更高端的——競爭也更激烈、利益關系也更復雜的——未開放領域進軍呢?
這就帶出本文的問題,在中國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要讓天下人不但知道政府的政策,而且還要相信政府的政策,究竟是政策文本重要,還是案例重要?經驗說,兩者都重要,但是在政策文本寫出來并發布之后,一個有全國影響的實例究竟如何處理,往往更重要!20世紀80年代中國從鐵板一塊的“一大二公”模式里走出來,一些關鍵案例發揮過不可替代的作用。胡耀邦支持《人民日報》公開討論廣東高要縣陳志雄包魚塘,鄧小平三次指示“不要動”安徽蕪湖傻子瓜子,讓無數記不住文件編號和措詞的普通百姓也知道。
在這個意義上,“三十六條”在多大范圍內被實際執行貫徹,可以在鐵本一案最后怎樣發落里一見分曉。常州市人民法院的主審法官,您手中的法槌的分量實在很重喲!
2006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