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對外開放程度太高嗎
中國的外貿依存度是否太高了
封閉有封閉的艱難,開放有開放的煩惱。自從加入WTO之后,中國的對外貿易出現了強勁的增長,外貿依存度也隨之急劇攀升。所謂外貿依存度一般是指一國進口和出口總額占其GDP的比重。這是衡量一國對外開放程度的一個基本指標。1980年中國的外貿依存度只有12.5%,到1990年已經超過30%,2000年達到44%,尤其是最近幾年,外貿依存度以每年超過10%的速度節節上升,由2002年的48.8%上升到2003年的60%,再上升到2004年的70%。根據WTO和IMF的數據測算,1960年全球外貿依存度為25.4%,1990年為38.7%,2003年已接近45%。因此中國的外貿依存度已經超過了世界平均水平。即使和其他大國相比,中國的外貿依存度也遙遙領先:2003年美國的外貿依存度為18.4%,日本為19.9%,在G7中外貿依存度較高的加拿大和德國分別為59.5%和56.2%。印度、巴西、俄羅斯近年來和中國被并稱為BRICs,是全球舞臺上新出現的明星演員,和這幾個發展中國家相比,印度的外貿依存度為22.5%,巴西為25.8%,俄羅斯為43.5%。
中國的外貿依存度太高了嗎?有許多學者指出,中國的外貿依存度存在被高估的可能性。作為分子的進出口數額可能被高估。加工貿易已經占到中國出口的50%以上。中國從其他國家進口大量的原材料和中間產品,進行組裝之后再出口到國外。假如中國進口1000元的原材料,進行組裝之后再以1001元的價格出口,那么將1000元的進口和1001元的出口加總計算外貿依存度明顯的有虛增的成分。作為分母的國內生產總值可能被低估。比如關于服務業的統計可能存在很多遺漏,而對工業增加值的統計只計算規模以上企業,而且規模以上企業統計遺漏也很多。
我們認為:第一,中國的外貿依存高是一個客觀事實。這是中國長期以來追求外貿增長速度快于GDP增長速度的結果。第二,僅僅比較外貿依存度的絕對規模,我們難以判斷中國的外貿依存度是否過高,或者外貿依存度過高之后究竟會出現哪些問題。外貿依存度提高之后會增加宏觀管理的復雜性,因為在對外依存度較低的情況下,政府可以放棄外部穩定來實現國內穩定。隨著對外開放程度的提高,外部失衡對國內宏觀穩定的負面影響也隨之提高,政府必須同時兼顧內外部平衡。但是,沒有證據表明,一國外貿依存度提高之后一定會出現宏觀風險和經濟波動。畢竟,有的貿易國家外貿依存度已經超過了100%,但是它們仍然可以在全球經濟的海洋中如魚得水。從理論上講,一國參與國際貿易的程度提高,固然可能會引進外部的風險,但是通過利用國際市場,國內企業也可以更好地分散風險,比如即使國內經濟出現衰退的時候,通過出口到國外市場,企業仍然能夠得到穩定的收入。
開放過程中的潛在風險
對外開放能夠帶來收益,也能夠帶來風險。外貿依存度提高所能夠帶來的外部沖擊可能包括:(1)貿易條件的惡化。尤其是對于出口初級產品的國家而言,由于貿易條件惡化,它們必須出口更多的產品才能換回原來水平上的進口,在極端的情況下甚至會發生出口越多,貿易條件越惡化的情況。(2)如果對某種戰略能源或原材料的進口依存度過高,可能會帶來經濟安全問題。所謂經濟安全既包括在極端情況下能源和原材料可能出現的短缺,也包括能源和原材料價格波動對本國經濟的影響。比如油價不斷高漲對于中國和其他需要進口石油的東亞國家會帶來較大的負面沖擊。值得指出的是,經濟學分析指出,通過經濟制裁封鎖對某個國家的供應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比較而言,原材料和能源價格波動對發展中國家的負面沖擊會比原材料和能源短缺所帶來的沖擊更大。(3)貿易會帶來國內收入分配的變化,在處理不當的情況下,會加劇社會再分配的沖突。
概括來說,對外開放會帶來外部沖擊,外部沖擊可能會加劇潛在的社會沖突。潛在的社會沖突會妨礙宏觀政策(如調整財政政策、改變實際匯率或實際工資水平)的順利執行、或是直接妨礙生產性活動的進行(如罷工、暴亂),這才帶來了真正的風險和動蕩。因此來自國外的外部沖擊、來自國內的潛在的社會沖突以及一國政府是否建立了化解矛盾的機制,是決策者必須考慮的三個因素:外部沖擊越大,增長率受到的負面影響越嚴重;潛在的社會沖突越尖銳,外部沖擊的破壞力越大,增長率受到的負面影響越嚴重。但紓解沖突的體制越完善,則能使外部沖擊的破壞力減緩,從而使其對增長率的影響越微弱。
外部沖擊很大程度上是經濟系統中的外生變量。潛在的社會沖突也大致上是社會中的既定現實,或是受到歷史的影響。比如我們可以設想,收入分配程度越不平等,潛在的社會沖突越大。而一個社會的異質性越嚴重,比如種族、民族、語言間的差異越大,則潛在的社會沖突也可能越大。由此可見,對于政策設計者而言,真正能夠有所作為的是建立一套紓解沖突的機制。
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紓解沖突的機制主要涉及三個方面:(1)政府應著力提高自己的威望和信譽。只有這樣,政府才能在矛盾和沖突的各方之間靈活斡旋,扮演一個公正、中立的協調者的角色。政府的信譽來自于合理的制度設計(如中央銀行獨立性),也來自于其自身的效率。如果政府在民眾中的威望和信譽喪失,再精巧的宏觀穩定政策也無力回天。提高政府威望和信譽乃是一項長期的工作。點滴積累起來的制度創新、持之以恒地反腐倡廉、大刀闊斧地提高行政效率、減少官僚主義,不僅對提高微觀經濟運作的效率至關重要,對于宏觀穩定同樣不可缺少。(2)建立一套制度化的渠道,使政府能夠聽到公眾的聲音,也使公眾中的不同人群聽到彼此的聲音。所謂制度化的渠道,是指允許公民直接參與政治決策或保證在決策層中有不同階層的代言人。人們之間若能聲息相通,則可增加相互的了解與理解并創造出更多妥協與合作的機會,從而減少潛在的社會沖突與動蕩。若公眾能充分理解政府的處境與選擇,則對政府的擁護程度會上升,政府也可以做出更兼顧全局的妥善安排,或是在面對不同的選擇時有更大的騰挪空間。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尤應注意讓農民、工人以及新興企業家等容易被決策層忽視的階層更多地參與。(3)加緊建立社會安全網和保障制度。市場經濟的發育成長和對外開放過程中存在意想不到的風險,因而需要一套相應的社會安全網和保障制度,保護那些受害程度最深的公民,并同時維護市場化改革和對外開放的合法性。正如波拉尼四十多年前在其名著《大轉型》中談到的,若沒有這種相應的保障制度,由傳統經濟向市場經濟的“大轉型”根本不可能自發地實現。
改革比開放更重要
國內學者已經注意到外貿依存度提高對中國經濟帶來的影響,以及過度強調出口和引進外資造成的中國經濟不平衡增長格局,但是,如何才能避免開放引起的外部風險呢?
降低外貿依存度不是一個合適的政策目標。首先,盡管政府在決策的時候存在片面強調出口的錯誤,但是中國出口的強勁增長基本上是由世界產業結構調整的大背景以及中國市場化改革釋放出來的活力共同決定的。由于全球范圍內競爭的加劇,越來越多的發達國家企業將制造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而實行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恰好成為最被看好的投資地。世界經濟產業結構調整的大格局在近期內會有根本的調整嗎?我們很難想象發達國家將制造業遷回國內,在美國或歐盟生產服裝或鞋子。中國的出口商主要由私人企業和外資企業構成,政府有何種政策能夠降低出口呢?如果采用行政性的干預,對中國經濟的殺傷力將是致命的,如果調高人民幣匯率,則由于中國的進出口對匯率的彈性并不高,效果可能并不理想。此外,很多產品的進口不僅難以減少,反而將會不斷提高,比如對能源的進口、對原材料的進口、對糧食的進口等。從長期來看,較高的外貿依存度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現實。
政府能夠有所作為的應該是進一步實行改革,提高本國抗擊外部風險的能力。在分析中國加入WTO的意義的時候,很多學者就提出,加入WTO的真正意圖是通過開放促進競爭。開放一定能夠促進競爭嗎?其實,開放和競爭之間的關系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簡單。我們可以將之分為四種情形:(A)競爭但不開放,即政府解除對不同所有制企業或不同行業的歧視性管制;(B)競爭而且開放,政府解除對不同所有制企業或不同行業的歧視性管制,奉行開放政策;(C)既不開放也不競爭,政府繼續維持歧視性管制,同時仍然保持經濟的相對封閉性,即開放度較低;(D)開放但不競爭,政府繼續維持歧視性管制,但卻開放國內市場,保持一個較高的開放度。在情形(A),存在一個統一、競爭的國內市場,由于國內的充分競爭,整個經濟體系的效率會保證在一定水平,并且由于相對封閉的經濟體系,可以免受外部經濟環境或條件變化的沖擊,這意味著相對較高的經濟安全度;在情形(B),國內企業不僅面臨著充分的國內競爭,而且也必須面臨著來自國際上的競爭,由于資源的配置不受限制,因此經濟效率將達到最高,對于一個大國而言,即使面臨外部環境的可能變化,由于經濟規模較大并且經濟效率很高,國內經濟安全度也不會低于一定水平;在情形(C),就整體經濟效率而言,由于它特意維持歧視性的管制,排斥競爭,因此效率低下,但就經濟安全而言,類似情形(A);值得注意的是情形(D),此時的管制不僅效率低,而且這種低效率由于較高的開放度而暴露于外來經濟環境或條件的變化下,從而降低了經濟安全度。對比這四種情形可以看出,情形(D)是最壞的結果。
中國經濟的一大特色是盡管自由化的經濟改革已經持續二十余年,政府對經濟的各方面仍然保持著相當程度的管制,這種管制和發達國家的政府管制存在非常大的差異,這尤其突出地表現在中國政府管制存在著明顯的所有制歧視和部門歧視,例如對國有和民營的不同態度、對農業和工業的不同態度等。在加入WTO以后,政府承諾在一定時間內開放國內市場,給予國外企業以國民待遇。但是,在某些管制部門,外商將享有壟斷企業所享受的待遇,而那些被管制的國內企業卻仍然被拒之門外。如果只有對外開放卻不放松管制,可能會在降低了國內經濟效率的同時,積累金融和經濟風險。另一個嚴重后果是會加重不平等和貧困。比如,政府對農村經濟生活的管制造成了農村稅費負擔的上升和收入差距的擴大。對農村民辦教育的管制人為地降低了農村教育的供給水平,提高了農民孩子受教育的成本,從而剝奪了一部分農民后代受教育的權利。在加入WTO并承諾減少進而取消農產品配額限制后,國外土地密集型產品將蜂擁而至,受打擊最大的就是那些原本在國內種糧上具有比較優勢的中國農民,然而由于受到政府管制,他們很可能沒有辦法通過市場交易降低來自國外產品競爭所導致的收入逆向沖擊。這意味著收入降低和農村內部收入差距的擴大。
因此,中國經濟現在可能正處于類似(D)的情形:如果想降低對外開放可能帶來的風險,我們有兩種選擇,一是降低外貿依存度,從擴大開放轉為相對封閉,即從(D)到(A);另一種選擇則是進一步推進改革,提高中國經濟的活力和政府管理風險的能力,即從(D)到(B)。我們認為,如果停留在現在的狀態,仍然是一邊對外開放一邊對內管制,我們將面臨效率和安全的雙重損失;如果選擇第一條道路將是一種倒退;只有進一步放松管制、改革政府,才能避免繼續對外開放可能帶來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