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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述市民社會對席勒的接受

——兼論藝術(shù)在市民社會中新的地位

張葉鴻

內(nèi)容提要:本文從19世紀德國資產(chǎn)階級市民社會的發(fā)展背景入手,借助接受理論的模式和席勒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史實基礎(chǔ)上展示藝術(shù)的獨立性和全新的社會角色。藝術(shù)詮釋生活,也塑造生活。在藝術(shù)市民化的時代趨勢下,席勒充滿人文主義理想的詩句以各種形式風行德國社會,對塑造具有現(xiàn)代精神的獨立自主的人性具有難以比擬的社會作用,成為19世紀德國市民社會的精神歸屬。文章最后以文學(xué)為例,探討藝術(shù)在市民生活中的神圣性和成為宗教替代的可能性。

關(guān)鍵詞:市民社會 席勒作品 文學(xué)接受 藝術(shù)市民化 藝術(shù)神圣性

作者簡介:張葉鴻,哥廷根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院德國文學(xué)博士生。

著名的席勒研究學(xué)者諾貝特·厄勒斯(Norbert Oellers)對席勒的影響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19世紀的德國社會是一個屬于弗里德里希·席勒(1759—1805)的時代,資產(chǎn)階級對席勒的追尋超過對其他任何一位作家的追尋。Norbert Oellers, Schiller.Geschichte zu seiner Wirkung bis zu Goethes Tod.1805-1832(《席勒——席勒的影響史,1805—1832》), Bonn 1967, S.55.這在社會學(xué)和歷史學(xué)上都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雖然今天在德國,古典主義作家的著作,包括席勒的作品并不常被人提起。但19世紀正如厄勒斯所言,席勒的詩句傳至街頭巷尾,幾乎為每一個人所熟悉。20世紀的學(xué)者這樣描述席勒的影響:“一個世紀以來,弗里德里希·席勒一直佇立在各種社會變革和藝術(shù)事件的激流中,德國民族在他的陪伴下走上了發(fā)展的道路。”Walter Richter, “Schiller und die Nachwelt”(《席勒與后世》), in Beitr?ge zur geistigen überlieferung, Chicago 1947, S.169.為紀念席勒忌辰100周年,研究席勒接受的先行者阿爾伯特·路德維希(Albert Ludwig)在20世紀初葉回顧整理了之前一個世紀德國社會對席勒的接受,出版了題為《席勒與后世》的著作。翻開書的目錄,“榮譽”、“聲望”、“尊嚴”、“敬仰”、“影響”這樣的字眼充溢全篇。在書中,路德維希尤其強調(diào),席勒作品的傳播者是市民階層(Bürgertum)。市民階層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是相對于特權(quán)階級而定義的,指以活躍的資產(chǎn)階級為主體的廣大民眾參見Albert Ludwig, Schiller und die deutsche Nachwelt(《席勒與他以后的德國》), Berlin 1909。,這里說的市民社會是一個去除等級化、充滿現(xiàn)代精神的新型社會。市民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隨著國家法制的完善,漸漸轉(zhuǎn)成公民社會。Lexika von Blockhaus, “Bürgertum”(市民階層).代表社會發(fā)展方向的資產(chǎn)階級從席勒的作品中找到他們渴望體現(xiàn)的個體價值和平等精神。在他們看來,席勒如同公民權(quán)利的護衛(wèi)者。這種獨立精神由個體推至更廣大的國家層面,在19世紀德國統(tǒng)一的民族呼聲中,席勒更被推崇為“德國民族精神最純粹的體現(xiàn)”Albert Ludwig, Schiller und die deutsche Nachwelt(《席勒與他以后的德國》), S.640.

席勒生活的18世紀中后期,德國社會正處于從封建等級社會向自由民權(quán)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轉(zhuǎn)化的過程。席勒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正是著眼于現(xiàn)實的專制世界與理想的平等世界間的距離,堅定地宣揚人性的不可侵犯性。英國著名史學(xué)家阿倫·布洛克(Alan Bullock)講到歐洲19世紀人文傳統(tǒng)時提到席勒對藝術(shù)的觀念:“藝術(shù)形式——他所指的當然是詩歌和戲劇——的經(jīng)驗比別的事物更能用來喚醒人們,使其意識到他們的道德本性是人性的突出特點——‘通過美的城門,我們進入真的領(lǐng)域’”。Alan Bullock, The Humanist Tradition in the West, London 1985, S.98.席勒就是在以他的作品來驗證藝術(shù)的價值,在詩作和戲劇中昂揚的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理想構(gòu)建出跨越現(xiàn)實世界和理想世界的橋梁。例如他最為人們熟悉的作品之一《歡樂頌》(Ode An die Freude,1785)就是這樣的代表,被貝多芬譜曲、后作為歐盟主題曲的這篇詩作正是誕生在一個巨大的變革時代。詩中的“歡樂”作為宇宙萬物共同的生命力,孕育著社會變革的力量,預(yù)示著舊的封建專制的傾覆。詩中澎湃的激情和烏托邦的理想使新崛起的資產(chǎn)階級感到自我價值在精神上得到肯定。這樣的激情筆調(diào)同樣出現(xiàn)在席勒其他的作品中,它為一個新的社會在新的價值和世界觀上提供了自我塑造的模式。

19世紀的德國市民社會對寫于18世紀的席勒作品的接受是一種“對前代文學(xué)作品的接受”。漢斯—羅伯特·姚斯(H.R.Jauss)作為在接受美學(xué)中占重要位置的康斯坦茨學(xué)派(Konstanze Schule)的代表,把這稱之為超越時空的閱讀,是“現(xiàn)實的主體和歷史的主體之間的對話”。從接受學(xué)的角度分析,對文學(xué)作品的理解和接受實際是“文章客體”與“讀者主體”之間問答式的對話模式。在這種文章與讀者的交流模式中,文學(xué)作品僅是文學(xué)活動的出發(fā)點,而讀者才是其中的決定環(huán)節(jié)。Hans Robert Jauβ, “Racines und Goethes Iphigenie.Mit einem Nachwort über die Partialit?t der rezeptions?sthetitischen Methode”(《拉辛和歌德的伊菲格涅亞》), in Rainer Warning(Hg.): Rezeptions?sthetik.Theorie und Praxis(《接受美學(xué):理論與實踐》), München 1975, S.351-434.這里見第384頁以后。毋庸置疑,讀者所處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條件常常強烈地影響到他的理解。所以,對文學(xué)作品接受的分析不能不追尋接受者的時代背景。那么要想探求席勒和他的作品在19世紀德國社會的巨大感召力的原因,就首先要觀察19世紀的德國社會有著什么樣的特征。

18世紀末的世紀轉(zhuǎn)折給歐洲乃至世界帶來了歷史性的巨大變革,德國社會更是深受影響。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鄰國司法制度和行政制度的改革。工業(yè)革命也用機械和市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動著生活的改變。隨著外部世界的變化,人們的思想意識也發(fā)生著根本性的轉(zhuǎn)折。在工業(yè)革命中獲得經(jīng)濟地位的資產(chǎn)階級日趨壯大,逐漸獲得新的社會地位,法國革命又使他們終于可以拋棄掉桎梏已久的封建等級制。人們可以擺脫出身的等級限制,走出狹小的社會空間,放棄由等級觀念決定的價值觀。資產(chǎn)階級在這之前只是作為“第三等級”這樣的群體存在,現(xiàn)在他們成為獨立的個體。一個新的時代也伴隨著開始了:人們開始學(xué)習(xí)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有個性意識。對于這種轉(zhuǎn)變,德國當代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托馬斯·尼佩岱(Thomas Nipperdey)總結(jié)道:“與舊的時代截然不同的是,資產(chǎn)階級社會是個體的社會、個性的社會。”以上參見Thomas Nipperdey, Deutsche Geschichte.1800-1866.Bürgerwelt und starker Staat(《德國史1800—1866:市民階層和強大的國家》),5.Auflage, München 1991。此處引言見S.264。從這時起,個體的行為、對世界的理解以及對生活意義的追尋不再沿襲傳統(tǒng)既定的模式,而是由個人的思維主導(dǎo)。通過教育和個人的努力,人們可以超越出身階層的限制,取得“個人地位”和“社會身份”Ibid., S.266.

人們在走向一個受內(nèi)心驅(qū)使的自我的同時,一直享有的建立在群體歸屬基礎(chǔ)上的安全感也隨之削弱乃至瓦解。傳統(tǒng)的教條漸漸失去了主宰生活的地位。走出束縛的歐洲人需要為他們的情感和思維尋找與以往宗教教義、社會規(guī)則所不同的表達方式,他們在尋求一種能“替代”、詮釋生活內(nèi)容及價值的新工具。這時,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也隨著社會和個體的變化而悄然改變。工業(yè)革命和資產(chǎn)階級革命為藝術(shù)本身的改變奠定了條件,藝術(shù)在社會中的地位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改變。貴族和教會不再是藝術(shù)的主要制定者,藝術(shù)作品不再只具有顯示身份或裝飾性、娛樂性的功能。當然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之前,雖然總是有偉大的藝術(shù)家能跳出為特權(quán)階層服務(wù)的局限,但原則上藝術(shù)一直只為顯示上層社會的價值和審美情趣而存在。從18世紀中后期起,資產(chǎn)階級在公共領(lǐng)域中充當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面對文化市場的日漸形成,藝術(shù)家逐漸擺脫了對特權(quán)階級的依附,開始獨立起來,能夠進行自主性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也就變得獨立起來(Kunst wird autonom)。市民的生活由于藝術(shù)的填充而變得更加富有美感,藝術(shù)漸漸進入并遍布生活的各個方面。面向市民階層的文化產(chǎn)業(yè)得到發(fā)展,各種藝術(shù)形式不再如已往是特權(quán)等級的專享,而開始走向一般民眾。藝術(shù)在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中變得更加重要起來。以上參見Thomas Nipperdey, Deutsche Geschichte.1800-1866.Bürgerwelt und starker Staat(《德國史1800—1866:市民階層和強大的國家》),5.Auflage, München 1991。此處引言見S.560以下。藝術(shù)的市民化(Verbürgerlichung der Kunst.Art became defeudalized.)從根本上改變著藝術(shù)在生活中的地位。托馬斯·尼佩岱在他的德文和英文著作中分別用了這兩種表達方式。參見T.Nipperdey: Wie das Bürgrtum die Moderne fand(《市民階層對現(xiàn)代的看法》), Stuttgart 1998; T.Nipperdey, The Rise ofthe Arts in Modern Society.London 1990。文學(xué)、音樂、戲劇、雕塑作為人“靈魂和情感”的表達手段,走進了普通人的家庭。城市建立了博物館,演出機構(gòu)舉辦著各種商業(yè)化的音樂會,歌劇不再只是宮廷的藝術(shù),音樂節(jié)、合唱團都成了“使人們接觸高雅藝術(shù)”的手段,繪畫課和鋼琴課被包括在一般市民家庭的子女教育中。長篇小說、短篇故事、詩歌這樣的文學(xué)產(chǎn)品也在大量增加,圖書市場和可以外借的圖書館不斷擴大,一般市民家庭都擁有藏書。去劇院看戲?qū)儆谫Y產(chǎn)階級日常生活的部分,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子女第一次去劇院看席勒的《威廉·退爾》或席勒的其他劇目被視為孩子進入成人世界的一種儀式。藝術(shù)成為社會交流的介質(zhì),文學(xué)和戲劇是人們?nèi)粘=徽劦闹饕掝}之一。德國的地方政府也認為資助藝術(shù)是它們的責任之一,藝術(shù)的確成為市民生活的焦點。各種藝術(shù)形式在整體上“市民化”(bürgerlich)了,成為中產(chǎn)階級(Bürgertum)的生活方式。藝術(shù)與生活之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其實遠遠超越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范圍。當1827年貝多芬去世的時候,中小學(xué)以停課致哀,三萬人加入到為貝多芬送葬的行列中(當時超過十萬人口的城市只有柏林和漢堡);1859年,席勒誕辰100周年,作家塑像的揭幕和各式慶祝活動成為遍布全國的群眾活動;至于農(nóng)民和工人的日常生活,也少不了男聲合唱團,他們的家庭布置同樣不可缺少油畫或版畫。T.Nipperdey, The Rise ofthe Arts in Modern Society, London 1990, S.6-14.

藝術(shù)塑造著生活,展現(xiàn)著個性的語言、價值觀和審美情趣。透過藝術(shù),個體對情感表達越來越多的需求得到了滿足,生活中的問題得以展示。作為個人情感和社會問題的表現(xiàn)方式,人的自由在藝術(shù)中得到發(fā)揚,藝術(shù)成為新的“社會靈魂”。受過教育的階層對文學(xué)、音樂、戲劇、造型藝術(shù)的修養(yǎng)是他們個人自我修養(yǎng)(Bildung)的重要組成,是他們認識生活、抒發(fā)個性的必備條件。Ibid., S.10.其中,文學(xué)作為最直接展示心靈的方式,折射出人們的感情,反映著自我認知。作為“社會的靈魂”,文學(xué)作品探討的主題平衡著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的獨立性。席勒戲劇創(chuàng)造出的充滿人文主義理想的人物和諧地統(tǒng)一著人的社會價值與他的內(nèi)心法則,這樣的人格模式是現(xiàn)實世界和理想世界的融合,體現(xiàn)著市民社會中人們追尋的自我價值。因此,19世紀的德國市民社會在席勒的作品中看到了人們企圖表達的內(nèi)心世界。

在為席勒100年誕辰出的紀念冊中,當時著名的劇評家卡爾·弗蘭策(Karl Frenzel)回憶了席勒對他們那一代人的影響:“我是與席勒的作品一起成長的。他激發(fā)著年輕人,在困難和壓力中激勵著成年人,對老年人他給予著溫和的撫慰。”“Hundert Jahre nach Schillers Tod.Stimmen und Bekenntnisse”(《席勒去世后一百年:意見與表白》), in Das literarische Echo(《文學(xué)的回音》),7.Jg.,第15期(1.5.1905),第1043—1092頁。這里見第1069頁。席勒的作品中含有大量適于當作警句的篇章。這一特點決定了這些詩句在作者在世時就被廣泛引用的事實,這也成為席勒的作品在市民社會被接受的特別之處。上百行的席勒詩句在19世紀上半期就成為德國受過教育的社會階層膾炙人口的警句名言。在他的戲劇中,席勒總是著力刻畫政治、事業(yè)與愛情的交錯融合,塑造的人物往往帶有典型化的性格,很容易引起讀者或觀眾的共鳴。歷史劇《華倫斯坦》(Wallenstein)中具有人文主義精神的英雄式人物麥克斯·皮柯羅米尼(Max Piccolomini)即是這樣一個廣被認同的理想化的形象。對世界軍事理論有很大影響的普魯士軍事家卡爾·馮·克勞塞維茨將軍(Karl Clausewitz,1780—1831)年輕時作為普魯士軍隊的一名普通軍官,與后來成為他夫人的地位高貴的女伯爵瑪利亞(Gr?fin Maria von Brühl)相愛。在他們戀愛時往來的書信中,克勞塞維茨和瑪利亞都自比為席勒筆下的人物。無論在事業(yè)上還是在從愛情上,克勞塞維茨都認為麥克斯代表著自己的心靈和愿望。如同麥克斯對統(tǒng)帥華倫斯坦的女兒特克拉公主(Thekla)的愛情一樣,克勞塞維茨也愛上了一位地位比他高貴的女士。在事業(yè)上,克勞塞維茨有著成為天才型人物的抱負,希望能因其才華而得到匹配瑪利亞愛情的社會地位。愛情上,也正如麥克斯對特克拉的表白那樣:她的愛情為他帶來了靈魂的升華,他們之間社會地位的溝壑被共同的人性所填平。這種共通的人性是戀人們相互吸引的原因。這些無疑都是克勞塞維茨的心聲,他在信中對瑪利亞表達著同樣的思想。瑪利亞也運用特克拉的獨白來道出她的感情:


這優(yōu)美的段落……很長時期以來我都把它作為箴言,此時再讓我深情地說一次吧:“我是你忠誠的女人,以我的一半來感受你的憂愁。噢,只有讓我內(nèi)心如此深沉地與你分擔,才可以使你的憂愁減輕!”1809年9月11日瑪利亞寫給克勞塞維茨的信,參見Linnebach Karl(Hg.), Karl und Marie von Clausewitz.Ein Lebensbild in Briefen und Tagebuchbl?ttern(《卡爾和瑪麗·馮·克勞塞維茨傳》), Berlin 1917, S.262。


“愛情的語言”在文學(xué)作品中是最多被引用的。法國著名文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這樣解釋著愛情語言的魅力,當讀者讀到作品中的愛情片段時,會痛苦地對與他本人處于相似位置的人物進行認同。Roland Barthes, Fragmente einer Sprache der Liebe(《戀人絮語》), Frankfurt/M.1984, S.146.

在席勒的戲劇和詩歌中,人們可以找到很多具象征含義的詩句,在句式上它們短小精悍,用詞精練,帶有詩一樣的韻律,讀起來朗朗上口。有時引用者盡管并非完全依照原文應(yīng)用,但作品文字上的美感已得到體現(xiàn)。烏特·蓋哈德(Ute Gerhard)的著作《席勒成為一種“宗教”:十九世紀的文學(xué)標志》中以史實為基礎(chǔ),展示了席勒作品在德國19世紀的市民生活和政治事件中的強大凝聚力。蓋哈德把席勒作品的廣泛流行很大程度上歸因于這種簡潔的句式。參見Ute Gerhard, Schiller als“Religion”; literarische Signaturen des XIX.Jahrhunderts(《席勒作為“宗教”》), München 1994。這里見S.50.這些被廣泛引用的詩句描寫道德、自由、戀情或者事業(yè)奮斗的雄心等等,即使脫離原來的語境獨立使用,也不失寓意,這一特點使席勒的詩句被應(yīng)用在生活的各個層面。這些引用一般帶有很強的實用性,常常與社會中具體的事件相結(jié)合。在文學(xué)接受中,詩句脫離原文的語境,置入新的語境從而被納入新的含義。席勒在資產(chǎn)階級社會被接受的普遍形式就是“取消語境”(decontextualization)和“重置語境”(recontextualization),即藝術(shù)作品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原初語境的分離,又在另一個時間和另一個地點重構(gòu)一個新語境。上面克勞塞維茨的例子就是改換語境的體現(xiàn)。

如上所述,席勒戲劇中的很多角色使讀者很容易與之認同。讀者通過引用角色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處境。這不可不歸因于席勒作品聚焦于對人性共同點的探求,他創(chuàng)造的角色反射出普遍的人性。蓋哈德把這種角色認同視為“塑造自我主體的主要工具”Ibid., S.257.。19世紀的市民社會是以一種相對含蓄的方式來展示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以對文學(xué)角色的認同來表示性格和處境成為塑造自我的一種普遍方式。朗誦晚會是當時流行的文化活動。除了在劇院舞臺上演員誦讀席勒作品這種公開的朗誦會之外,家庭或朋友范圍內(nèi)也常舉辦朗誦晚會。在私人的朗誦會上,誦者的心靈、語言、肢體、聲音與作品充分地交織在一起,聽者的情緒也會受到極大的調(diào)動。席勒作品中描寫的普遍人性使這些有一定教育基礎(chǔ)的資產(chǎn)階級市民,感到此時他們隱埋心中的激情得以抒發(fā),他們的情感世界得到映射,被摘誦的作品表達出了重要的情感模式和道德模式。朗誦作為一種獨特的方式,在這個開始個性化的時代中,把普通人的內(nèi)心生活以及他們更加強烈的自我意識外在地展示出來。共同的篇章使聽者與誦者間心靈交融,文學(xué)因此成為聯(lián)系感情的紐帶之一。文學(xué)作品及心靈的回應(yīng)共同塑造了一個以文學(xué)作品為中心的社會交往模式,這種對席勒作品的朗誦晚會或閱讀晚會成為受過教育的市民在生活上重要的“靈魂享受”。作為高雅的生活方式,它提升著市民的家庭生活和社會交往的文化氛圍。Günter H?ntzschel, “Die h?usliche Deklamationspraxis.Ein Beitrag zur Sozialgeschichte der Lyrik in der zweiten H?lfte des 19.Jahrhunderts”(《家庭朗誦實踐》), in G.H., John Ormrod, Karl N.Renner, Zur Sozial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Literatur von der Aufkl?rung bis zur Jahrhundertwende(《德國文學(xué)社會史——從啟蒙運動到世紀之交》), Einzelstudien.Tübingen 1985, S.203-233, Hier S.218f.

席勒的詩歌和劇本中的獨白尤其受到大眾的推崇,大量模仿席勒筆調(diào)的作品也同時產(chǎn)生。這些諷刺滑稽的模擬之作大多佚名,它們只是出于即興,并非為流傳后世而作。由此席勒研究者厄勒斯有理由推測,沒有一個德國作家像席勒一樣被如此頻繁地模仿。這些游戲詩文本身就是“作家受歡迎程度的真實寫照”Norbert Oellers, Schiller.Geschichte seiner Wirkung bis zu Goethes Tod.1805-1832(《席勒——席勒的影響史1805—1832》), Bonn 1976, S.318.。模仿席勒文筆而產(chǎn)生的大量詩文小品一方面得益于席勒作品很高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原作富有韻律的簡潔句式。事實上,那些幾乎家喻戶曉的篇章和詩句也是最經(jīng)常用來被即興模仿的。很多滑稽的諷刺作品描寫現(xiàn)實的社會現(xiàn)象,影射當時的政治事件,或者應(yīng)用在與日常生活相關(guān)的主題中。它們正是利用席勒意識形態(tài)上的思想為基礎(chǔ),例如個性、精神、愛情、男性/女性、美德等等,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社會現(xiàn)象相結(jié)合。例如席勒最流行的詩作之一《信仰的語錄》中的片段即被如此模仿:

(原作)

人生來即自由,是自由的,

但他好像生于枷鎖

……

如果他把枷鎖打破,就不會在奴隸面前不會在自由的人面前發(fā)抖。

(仿作)

人生來即自由,是自由的,

但他好像生于俄國

……

如果他把枷鎖打破,就不會在波蘭人面前不會在自由的人面前發(fā)抖。Karl Friedrich Kunz(Hg.), Das Buch deutscher Parodien und Travestien(《論德國的戲擬和戲仿》),2 Bde. Erlangen 1840/41, S.60.

這些“靈感”之作是文化階層在19世紀對席勒的接受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文學(xué)的元素被投入到非文學(xué)的語境中,使其更具有社會含義。與這種需要一定文學(xué)知識的小品文相對,文化程度并不高的社會階層對席勒的接受更多地通過插圖、畫報來體現(xiàn)。這些在席勒作品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的詼諧文字和插圖畫報是公眾集會和私人社交場合中不可缺少的成分。此外,各種日歷、年鑒、袖珍手冊上都可見席勒作品的插圖并附有他筆下精簡的諺語。參見Ute Gerhard, “Schiller im 19.Jahrhundert”(《19世紀的席勒》), in Helmut Koopmann(Hg.), Schiller-Handbuch(《席勒手冊》), Stuttgart,1998, S.759-772。對席勒的接受的社會作用也由此產(chǎn)生。在19世紀上半葉,席勒的作品已經(jīng)成為市民社會共同的精神財富,廣大民眾在他的文字中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和指導(dǎo)。

席勒的詩句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得到應(yīng)用,它們所起到的凝聚作用使市民的自我反思不僅局限于私人的世界,而且越來越多地投向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更多地與國家的發(fā)展和利益聯(lián)系在一起。19世紀初期,報刊已十分普及,它作為公開討論的工具是社會輿論的來源,具有重要的社會功效。席勒的詩句在報刊上的頻繁出現(xiàn),被厄勒斯視為作家受歡迎程度的另一種重要形式,這種流行具體表現(xiàn)為“同樣的句子當年被反復(fù)引用,今天已是盡人皆知的諺語”Norbert Oellers, Schiller.Geschichte seiner Wirkung bis zu Goethes Tod.1805-1832(《席勒——席勒的影響史1805—1832》), Bonn 1976, S.419.。隨著報刊業(yè)在市民社會中的迅速發(fā)展,報刊對席勒作品的引用無疑構(gòu)成了強有力的社會融合。1816年歐洲大陸結(jié)束了拿破侖戰(zhàn)爭,社會生活從戰(zhàn)爭的緊張中又回到原有的發(fā)展軌道。比較前衛(wèi)的報刊刊登著很多經(jīng)濟報道和技術(shù)革新的信息,積極探討著國家體制的進一步變革。在1816、1817年的《威斯特法侖報》(Westf?lischer Anzeiger)上很多政治、經(jīng)濟和技術(shù)的專題均引用了席勒的詩句,其中重要的主題有:“稅務(wù)制度”, “普魯士的糧食危機”、“行政”、“軍事”、“司法”,以及當時的政治人物,包括普魯士國王和拿破侖;一再被討論的還有憲法制定的必要性和德國統(tǒng)一的問題。此外,對宗教的報道、對教會的評論、關(guān)于猶太人的解放、教育制度的革新、報刊自由的爭論以及各種關(guān)于“日常生活”的報道都出現(xiàn)席勒的詩句,以此來深化作者的觀點,擴充文章的含義。參見Gerhard, Schiller als Religion一書的附錄1。1816年4月10日的《威斯特法侖報》的頭版在大標題“神圣”之下就刊印著席勒的詩歌《信仰的語錄》。

劇院里頻繁地上演著席勒的劇目,席勒的箴言手冊暢銷不衰,報刊上各種專題的報道也爭相用席勒詩句來深化主題。可以說,19世紀對席勒作品的接受已經(jīng)普及到市民生活的各個層面。對席勒作品的接受的各種形式在接受過教育的一般家庭的日常生活里都能得到反映,由此可以透視出當時整個社會對其作品的態(tài)度。

藝術(shù)的神圣性在于它超越了日常生活,表達出永恒和超自然的力量,這使它有了近似宗教的作用,藝術(shù)家也被尊為近乎圣徒一樣的先知。早在19世紀初期,參加音樂會的莊重幾乎可以與去教堂的重要性相媲美。人們沉浸在藝術(shù)作品中時,內(nèi)心猶如做禮拜一般虔誠。藝術(shù)詮釋著世界,展示出人性的深層,更表達著對盡善盡美的追求。在人們眼里,藝術(shù)作品能夠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這種“神性”,使它在社會上取得了近乎宗教的地位,像席勒這樣的藝術(shù)家更是猶如圣人,向人們敘述著人性的光輝和弱點、人類的掙扎,并能指明超越軟弱和苦難的道路。參見Nipperdey, The Rise ofthe Arts in Modern Society, London 1990。

1824年,一本題為《通過席勒的諺語回答宗教問題》的摘錄集佚名出版。200段席勒的引言用來作為200個與宗教有關(guān)的問題的回答,這既反映了席勒當時受民眾歡迎的程度,也隱射出教條化宗教在人們心中,特別是在年輕人中威信下降的事實。基督教對“生活”的解釋能力減退的事實,使文學(xué)以符合時代審美感受的方式補充著人們精神和心理的需求。這些文學(xué)的語句好似“先知般的語錄”,如果用它們回答宗教的問題,那么無形中如宗教教義一樣帶上了信仰的元素。那位佚名的出版者在前言中這樣寫道:“如果給這些語句賦予這樣的使命,給予更高尚的含義,那么文學(xué)藝術(shù)會如最明亮的飾品,裝點在我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Beantwortung aus der Religion aufgeworfener Fragen durch Sprüche aus Schillers Werken(《用席勒作品中的格言來回答出自宗教的問題》), Krefeld 1824, S.3.另一件表現(xiàn)席勒的神圣地位的史實是斯圖加特市的席勒紀念像揭幕典禮上要以教堂的鐘聲表示慶祝,這一決定招來教會人士的強烈抗議。教堂鳴鐘的作用就是要為席勒的雕像增添一種“近乎宗教性的神圣體驗”。當“教堂鐘聲敲響、高貴的雕像被揭開時,鐘聲會在每個人心中激蕩出閃耀的光芒”。Christian Reinhold, “Das Schillerfest in Stuttgart”(“斯圖加特的席勒節(jié)”), in Hallische Jahrbücher(《哈勒年鑒》),第141期,專欄1123。海爾勃特·施弗勒(Herbert Sch?ffler)在他的專著《十八世紀的德國思想》中強調(diào):“文學(xué)作品對德國整體市民階層的作用即是把他們從教會的束縛中脫解出來。”Herbert Sch?ffler, Deutscher Geist im 18.Jahrhundert.Essays zur Geistes—und Religionsgeschichte(《18世紀的德國精神》), Hg.v.Goetz v.Selle.G?ttingen 1956, S.53.1859年,德國各地為紀念席勒誕辰100周年舉行了各種慶典,這些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對席勒的追從使教會更感到自己的權(quán)威地位受到極大挑戰(zhàn)。歷史學(xué)者兼出版人貝因哈德·恩德魯拉特(Bernhard Endrulat)在描述漢堡席勒慶典時興奮地寫到:“教會的禁令在民眾深切而真實的心靈需求下顯得軟弱無力。”Bernhard Endrulat, Das Schillerfest in Hamburg am 11.12.und 13.November 1859(《1859年11月11、12、13日漢堡的席勒節(jié)》), Hamburg 1860, S.87.席勒慶典恰似有力的證明,顯示教會自我標示的信仰正宗性與德國民眾強烈的自我意識間越來越深的鴻溝。教會為了重新挽回對生活的影響力,也漸漸把席勒作品中最經(jīng)典的片段納入布道的演說中。在宗教儀式上,這些詩句起到了與圣經(jīng)文章同樣重要的作用。基督教的信條難以成為滿足自我意識需求的“現(xiàn)代世界觀”。新的世界觀建立在現(xiàn)代自然研究和歷史研究的科學(xué)知識上,同時是一種個性化的世界觀。通過他的詩句,人們在生活的不同方面獲得啟發(fā)。《圣經(jīng)》和現(xiàn)代文學(xué)都把人置于中心位置,它們的焦點都是人的經(jīng)驗、人的思考、人的想像。這一共同點奠定了《圣經(jīng)》中的平民元素和席勒作品代表的永恒的普遍人性。

19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擺脫了特權(quán)的壓制,積極追求獨立的內(nèi)心生活,他們遠離了傳統(tǒng)的教條和價值觀,尋找著新的自我定位。個體的人希望以團體的、國家的或者偉人的精神為寄托,在這種開始以意識形態(tài)為歸屬的時代中,席勒作品中的追求人性的人道主義和人文主義精神強烈地影響著個人和整個社會。藝術(shù)的社會價值由此凸現(xiàn)出來,它以個性化的方式滿足著個體情感和思想上的渴望,展示著人的自由和獨立,因此藝術(shù)在市民社會中實際上有了近乎宗教的神圣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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