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轉換生成:隱喻的生存形態
第一節 隱喻界說
所謂“隱喻”,用最通俗的話講就是“打比方”。但這一定義過于簡單,非但不足以把握隱喻的本質,甚至還會產生某種誤導作用。在大多數人看來,“隱喻”純粹是一個修辭學概念,它表示一種與“明喻”、“借喻”并列平行的比喻類型。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往往還存在著另一認識誤區,即將中國固有的“隱—喻”范疇、作為修辭學術語的“隱喻”以及西文“metaphor”一詞的漢語對譯相混淆。這三種“隱喻”的內涵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可以說是“比興”、“意象”、“意境”等古典詩學范疇的基型,而后者(大眾理解的“隱喻”修辭)僅在修辭層面上與“隱—喻”或“metaphor”相對應;至于“metaphor”,它在當代隱喻研究者那里已成為“隱喻性”的化身而統率著龐大的修辭學、詩學、語言學、認知哲學諸“隱喻家族”。本文所說的“隱喻”兼顧三者,因此把它稱為“喻”或者“譬喻”也許更為恰當。不過該術語已經約定俗成,這里仍從眾沿用,只要明白其實際內涵就是了。
隱喻是當代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西方研究者對此做了深入的探討并達成某些基本共識。他們對隱喻的界定大致是這樣的:所謂“跨領域映射”,也有人稱為“圖式的轉換”、“概念的遷徙”與“范疇的讓渡”(a transfer of a schema, a migration of concepts, an alienation of categories)。質言之,隱喻涉及人類感情、思想和行為的表達方式在不同但相關領域間的轉換生成。
隱喻:一種隱含的類比(an implied analogy),它以想像方式將某物等同于另一物,并將前者的特性施加于后者或將后者的相關情感與想像因素賦予前者。
隱喻:希臘語的“轉換”(meta意謂“跨越”; phor意謂“運送”):將某物運過去。故隱喻將某物視為另一物。
隱喻:一種緊縮的語詞關系,其中某一觀念、意向或象征可能通過另一(些)觀念、意向或象征的存在而提高含義的生動性、復雜性或廣度。
在隱喻中,本義指示某一事物、行為的語詞或表達,被應用于另一明顯不同的事物或行為而并不自認為是比較。
上述諸家是從比較論與替代論(詳下)的角度來界定隱喻的,而當代隱喻互動論者就講得更明白了:
在當代隱喻研究中,“隱喻”一詞的用法已有所不同。如今它意謂“概念系統中的跨領域映射”(a cross-domain mapping in the conceptual system)。
不過,這一界定顯然有些過于寬泛,事實上它只回答了“什么是隱喻”的問題,尚不足以將隱喻同其他有關范疇(如符號、象征)區分開來,即未能回答“隱喻是什么”的問題。為此,我們還需對上述定義追加若干權數(weights),它們是:“類比”(analogy)、“雙重視域”(double vision)、“感性意象”(the sensuous image)以及移情的“泛靈投射”(animistic proj ection)。
“類比”指甲對乙的關系等于丙對丁的關系時將甲與丙相互替換。如生命的老年類似時日的黃昏,故“人生的黃昏”隱喻了老年。就“人生的黃昏”這個隱喻而言,生命與時日構成兩種不同的經驗域或意義的“雙重視域”,二者通過“聚焦”而凝為具有張力結構的隱喻體。這里,“黃昏”充當“感性意象”(隱喻的“載體”)圖像化、實體化了本來難以言傳的“老年”經驗(隱喻的“主旨”),而后者則賦予“黃昏”這一自然現象以生命機體的特性。這種移情式工作機制便是“泛靈投射”。事實上,一切隱喻均可還原為認識主體“我”或“體驗”(bodily experience)對外界(客觀現實)所作的“投射”。綜觀以上四點,隱喻仍歸結為意義(就其最廣泛的意義而言)在“我”、“與我有關的非我”兩種領域間的轉換生成。
誠如保羅·利科所說:“活生生的存在意味著活生生的表達”;隱喻作為人類固有的自身表達方式,是與生命同源同位的有機體。顯而易見,單憑界定、分析的公式演繹遠不足以把握這一自身不斷轉換生成的隱喻機體,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必須借助功能性描述才能更好地認識它的本質。事實上,“跨領域映射”的提法已然暗示了如下一種事實:隱喻是一種意義于其中轉換生成的函數關系(功能而非本體)。為方便討論計,這里預先標舉本文的結論,它們是:
隱喻涉及意義與表達在修辭、詩學、語言以及思維諸領域內的轉換與生成。
隱喻具有轉換生成的生命形態,而生命也具有轉換生成的隱喻本質。
下面我們就從隱喻的生存環境、生存形態、工作機制、存在理由這四個方面入手對此進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