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喻的生命
- 張沛
- 2019字
- 2019-11-26 14:49:41
第四節 轉換生成:隱喻的工作機制
上文指出,隱喻是一種意義函數關系(功能體);與之相應,它具有一整套轉換生成的工作機制。在西方隱喻研究史上,曾先后出現過三種不同的相關學說,它們是:比較論(comparison theory)、代替論(substitution theory)和互動論(interaction theory)。
“比較論”的代表人物是亞里士多德。亞氏強調,使用隱喻須首先在“同種同類的事物”間發現“可資借喻的相似之處”,認為明喻略去說明(關系詞)即成為隱喻(《修辭學》第3卷第4章)。這些都是后世所謂“比較論”(確切地說是“相似—比較論”、“求同論”)的重要內容。
“替代論”以古羅馬修辭學家昆體連(Quintilian)為代表,后者在《演說的原理》一書中指出,修辭的價值在于美化日常語言,而隱喻則是“點綴在風格上的高級飾物”。事實上,這一觀點可以上溯到亞里士多德,如其稱道隱喻“最能使風格顯得明晰”(《修辭學》第3卷第2章)即具有明顯的“替代論”色彩。
早在20世紀30年代,I.A.理查茲(I.A.Richards)便對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提出了質疑,認為“比較論”一味強調事物間的相似,但事實上隱喻中的“主旨”與“載體”常常因為不對等(disparity)而產生“張力”(tension),隱喻即產生于“主旨”與“載體”的緊張、“互動”而非“相似”。這一觀點經過麥克斯·布萊克的發揮,便形成了今天的“互動”隱喻理論。布萊克認為“比較論”與“替代論”實際上是一回事,或更確切地講“比較”是“替代”的一種特例,只不過“替代論”著重的是隱喻取代了普通表達方式,而“比較論”則強調被代替的普通說法與代替它們的隱喻說法具有相似的關系。更重要的是,隱喻雖然涉及“比較”,但“比較”并不總是隱喻的目的(如“God is love”這個隱喻并不是為了比較“上帝”與“仁愛”的相似之處)。事實上,隱喻不僅陳述已有的相似,它更多地是創造新的相似,而這種“創新”即為一種互動的認知過程。
例如在“人生是一場戲”這個隱喻中,“人生”是“主題”(primary subj ect)而“戲”充當“副題”(secondary subj ect);二者均為獨立的“涵義系統”(system of implications),如“人生”這個涵義系統中包括諸如“不斷流逝的”、“具有不同身份和職責的”等意義項,“戲”這個涵義系統中則包含了諸如“虛幻的”、“按情節表演并有角色分工的”、“需要觀眾、場地的”等意義項。“主題”(人生)充當隱喻的“框架”(frame),“副題”(戲)則為隱喻提供“聚焦點”(focus);在隱喻中“副題”向“主題”進行投射(proj ect),即“戲”這個涵義系統中的子項意義通過“選擇”(如在一定語境下選取“虛幻的”而剔去“需要觀眾、場地的”)、“壓縮”(如將“有情節和有角色分工的”一項并入“具有不同身份和職責的”這一“主題”涵義子項)、“強調”(如突出“虛幻的”這一子項)、“組合”(即形成新的主項涵義系統)的方式而“篩選”(screen)、“過濾”(filter)到“主題”的涵義系統中去,這一互動映射的結果便是“人生是虛幻的、不斷流逝的、需要在不同場合扮演不同角色”這一隱喻(新的認識)。
應當承認,上述諸家對“比較論”的批評不無道理。但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比較”并不一味強調相似,其中也包含了“互動”論的思想萌芽。在某種程度上講,“比較”、“替代”、“互動”都是隱喻之“轉換生成”工作機制的同位表述(詳見本書第六章第二節)。另外,互動論本身也并不是毫無破綻,如瑟爾(John R.Searl)即批評它“錯誤地預設隱喻產生于本義字句之中”,但隱喻義未必盡都產生于語句各成分間的互動(如在“張三是一塊冰”這個隱喻中,主題“張三”為一專有名詞,它不具任何“涵義”,因而無法過濾、篩選副題“冰”所具有的“涵義”)。布萊克雖然對此進行了反駁,指出專名亦不乏“涵義”(如“張三”必然具有“人”的某些特征),但他也承認互動論確實有所不足,如其未曾留意“隱喻思維”(metaphoric thought)這一關鍵問題,因而無法探究在隱喻中甲事物是如何被看成乙事物的。
隱喻“體驗”(bodily experience)論比較圓滿地解答了上述難題。“體驗”論強調隱喻的本質是通過某事物來理解另一不同事物,而充當這一“某事物”的,究其根本乃是人類的身體經驗。換言之,人類通過“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泛靈投射”(韋勒克—沃倫)來建構(概念)世界,同時這一隱喻式“體驗—認知”活動并不是隨心所欲的投射,它的輸入信息、投射特征及類型均受到“身體機能與經驗”的極大限制(詳見本書第六章第一節)。這樣看來,意義轉換生成的場所就從互動的話語(無論是“主旨—載體”還是“字句義—言者意”)擴展到互動的物(客觀現實)我(認知主體)、思維與存在,而隱喻問題也因此而獲得了本體論的意義與價值。
在這種情況下,“比較”、“替代”、“互動”的工作原理以及“投射”、“聚焦”、“選擇”、“壓縮”、“強調”、“組合”等工作機制依然有效,但就不再局限于方法論或認識論的層面了。這樣看來,隱喻就是修辭、詩學、語言以及思維諸領域內意義轉換生成的功能函數;不僅它具有轉換生成的生命形態,存在也具有轉換生成的隱喻本質。有鑒于此,本章以“轉換生成”一詞來概括隱喻的存在形態與工作機制(具體論述參見“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