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隱喻的生存形態
另外隱喻還可以從歷時性角度進行分類。如有人主張把隱喻區分為“新創的”(newly-invented)、“死的”(dead)與“磨損的”(wornout)三種形態,還有人更區分出“活潑的隱喻”(live)、“衰亡的隱喻”(dying metaphor,即熟濫的隱喻)、“死隱喻”(dead metaphor,如“桌腳”、“胡說”、“發火”之類)與“化石隱喻”(fossilized metaphor,指源于希臘語或拉丁語的語詞,古漢語中的外來語也屬于這類情況)四種形態。
所謂“化石隱喻”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死隱喻”,“新創隱喻”無疑屬于“活潑的隱喻”,而“磨損的隱喻”與“衰亡的隱喻”其實是一回事。這樣隱喻的歷時形態便分為三種,用麥克斯·布萊克的術語講,即:無法挽救的“死隱喻”(extinct metaphor)、仍可激活的“睡眠隱喻”(dormant metaphor)和最具生命力的“活性隱喻”(active metaphor)
。
這三種隱喻形態依次進行轉換,便構成了隱喻生命演化連續體(continuum);而這一轉換生成過程的進化臨界點(evolutive crisis)即是隱喻歷時形態的區分標準(differentia)。但問題是:這個區分標準應當如何確定呢?
從共時角度來看,一切隱喻都具有相似的機體構造,即“主旨”(tenor)、“載體”(vehicle)和“依據”(ground)。作為主旨與載體的復合體,隱喻中結合了所說或所思的“深層觀念”(the underlying idea)以及用來比擬的“想像性質”或“相似物”。隱喻的主旨與載體往往并不對等,二者相差愈遠,隱喻內部的“張力”也就愈大,為此隱喻需要某種“依據”來維持自身存在;“依據”有兩種,包括事物間的“直接類似”(direct resemblance)或人們對之具有的“共同心態”(common attitude)。例如,在“我的愛人是一朵紅紅的玫瑰”這個隱喻中,“愛人”是“主旨”,而“玫瑰”則為其“載體”,它們所共有的“芬芳鮮艷”(物理特征)、“嬌美可愛”(主觀感受)便充當了這個隱喻的“依據”。
隱喻中張力結構的變化決定著隱喻形態的歷時發展;換言之,主旨與載體的動態關系構成了隱喻歷時形態的區分標準。黑格爾曾按照表達形式與表達內容(理念)的關系將藝術及藝術史分為歷時的象征、古典及浪漫三型,認為隱喻(“完全縮寫的明喻”)是一種“自覺的象征”(《美學》第2卷第3章B)。事實上,象征藝術內部同樣存在著象征(“不自覺的象征”)、古典(“崇高的象征”)與浪漫(“自覺的象征”)三個發展階段,隱喻自然也不例外。隱喻中載體(表達形式)與“主旨”(表達內容)間的張力情況決定了隱喻生命形態的演化進程,即其恒由“質勝于文”(用黑格爾的話講,即“理念還沒有在它本身找到所要的形式,所以還是對形式的掙扎和希求”)走向“文質彬彬”(即理念和形式“形成自由而完滿的協調”),最后發展到“文勝于質”(即形式相對超余于理念,二者重新產生“對立與差異”)而開始新的生命輪回。在隱喻進化的第一個階段,載體“企慕”主旨但又難以捕捉主旨,二者間的張力達到峰值,這時便出現了堆砌笨拙或尖新佶屈的奇喻、嘎喻及混合隱喻等等;在第二階段,載體與主旨均衡對稱,二者間的張力值達到最佳狀態,因此這一階段成為隱喻的主要顯現域;在第三個階段,載體超越甚至代替了主旨,二者間的張力值跌破最高下限而趨近于零,這時隱喻開始消失并轉化為普通語言。上文所說的“活潑的隱喻”、“新創的隱喻”、“活性隱喻”即處于第一發展階段,“睡眠隱喻”、“磨損的隱喻”、“衰亡的隱喻”處于第二階段,而“死隱喻”與“化石隱喻”則處于隱喻生命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演化階段,此時隱喻就完全融入了普通語言。不過,后者并非絕對是“無法挽救”的,它在一定條件下(如在詩歌或行話中)經過特殊處理(如“陌生化”、“前景突出”)仍有可能重新激活。所謂“一切語言均由消亡了的隱喻構成,而后者的尸骸為其提供了生發的土壤”(“All languages are composed of dead metaphors as the soil of corpses”)
,如“腕(萬)兒”(近代江湖黑話,意謂“名字”)以本義形式銷聲匿跡多年,20世紀90年代前后又以“大腕兒”(演藝界名流)的隱喻面目流行于世,但最近又有“磨損”為普通語言的跡象。再如“雞”(妓女)、“同志”(在港臺地區指同性戀者)等等,也都屬于這種情況。
隱喻和語言彼此并不外在于對方,二者同源共生并不斷相互轉化:語言是隱喻的起點與歸宿,而隱喻也為語言提供了更新和再生的動力。這一點正是西方自18世紀以來不斷予以深化的一個偉大發現。關于這個問題,本章第五節、第三章第四節以及第五章第一、二節將繼續予以討論,這里先透露一點:隱喻生命形態的歷時變化來自語言和思維中“美”(情感—修辭)、“真”(邏輯—認知)二維的轉換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