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喻的生命
- 張沛
- 2391字
- 2019-11-26 14:49:40
第二節 隱喻的生存環境
首先我們需要對隱喻進行分類。為達到這個目的,一套有效的分類標準是絕對必要的。有人曾提出若干區分隱喻的“參數”,諸如對概念—語言的不同側重、常規化與基礎性程度之類。像“人生是一場戲”就是一個基本的慣用概念隱喻,而“羲和敲日玻璃聲”則正好相反,屬于非基礎性的、非慣用的和語言的隱喻(當然,此外還存在著大量不同級別的中間態隱喻)。
盡管如此,研究者們在隱喻的具體分類問題上仍然莫衷一是,甚至互相矛盾。用維特根斯坦的話來講,隱喻具有某種“家族相似性”,家族內部的個體(組)間雖不無相似性,但總體上缺乏作為恒定本質的共同點。“家族相似性”這個隱喻暗示了隱喻本身是某種不斷轉換生成的生命機體。生命體的特點是它能夠在變化中保持自身同一(identity);同理,隱喻生命體的存在形態不斷發生轉換而展開自身所蘊含的多種生成潛能,這種變化著的自身同一性在一定程度上拒斥著“標準”,但它同時又充當了某種“終極標準”或“絕對標準”。在此意義上講,研究者仍可通過動態描述的方式來統貫把握本不兼容于單一界定之下的各類隱喻。
循此思路,對隱喻進行分類首先需要考察這種機體的生存環境。應當看到,隱喻的生存環境是有層級性的。有論者把隱喻分為“語言隱喻”(linguistic metaphors)與“非語言隱喻”(non-linguistic metaphors,如繪畫、音樂、宗教)兩種,這種兩分法未免過于簡略,并且它淡化了這樣一項重要事實,即隱喻不僅存在于語言中,而且也存在于思維與日常行為之中,因為“我們賴以思維、行動的概念系統在本質上是隱喻性的”
。有鑒于此,本文主張將隱喻的生存環境劃分為三個“群落”或層面:語言、思維和現實。這里的“語言”是狹義的、嚴格意義上的“語言”(語音—文字表達)
;第二個層面包括“基干隱喻”(radical metaphor)、“概念隱喻”(conceptual metaphor)和“隱喻思維”(如認識論意義上的“類比”與“模型”);最后一項“現實”層面包括實物與行為,如建筑、衣飾、禮節、藝術等等。前兩個層面共同構成了隱喻的“審美”(aesthetic)與“認知”(cognitive)二維。至于第三類情況(實物與行為隱喻),問題比較復雜:一方面它們可以被看成是經過特殊方式表達的隱喻話語,如舞蹈語言、戲曲程式等等,其中無疑包含有獨特的隱喻概念;另一方面,它們有時會涉及審美與認知之外的道德倫理問題,
如風俗習慣、禮儀制度等等;另外,它們也可能充當認知工具(如幾何圖形、直觀教具、統計表格等等)。本文的研究范圍主要集中在前兩個層面,對于后一種情況暫不予以過多考慮。
語言與思維是隱喻中互為表里的二維,它們又可進一步細分為若干互滲交叉的亞層面。有些西方隱喻研究者建議將隱喻劃分為四層:語義層、語用層、(狹義的)哲學層(研討“意義”與“指涉”間的關系)以及擴展層(接近于“非語言隱喻”)。這一劃分立足于一般語言,幾乎完全忽略了隱喻的審美維度,而且把目光局限在語詞(lexicon)一隅(盡管是重要的一隅),因而也不夠完善。例如,當代隱喻互動論大家麥克斯·布萊克(Max Black)曾斷言,隱喻與寫(拼)法、語音以及語法結構無關,但事實上隱喻作為“意義表達的變換”(variation in the expression of meanings)不僅與詞匯有關,而且是“詞法—語法性的”(lexicogrammatical)
。在隱喻中,拼法、語音和語法結構與語詞一道參與了意義的轉換生成。隱喻可以存在于語音層——如“頭韻”(alliteration)、“雙關”、“擬聲(象聲)”即是一種語音隱喻,在此語音的變化導致了意義的變化——也可以出現在字法、句法層(如拆字、對仗、回文)甚至文體結構層,如弗萊(Northrop Frye)所謂“原型”或“組織性隱喻”(organizing metaphors)
即屬于后一種情況。
鑒于隱喻生存環境的復雜性,我們有必要在隱喻的主要顯現域——話語層面中進一步區分出若干類型。從歷時性角度看,這些類型先后在不同階段作為研究重點而出現;根據存在(歷史)與思維(精神)的同步發展規律(維柯、黑格爾),這些歷時類型同時充當了隱喻研究的共時模式。論著第二章即致力于此項爬梳工作,這里不妨預先公布其研究結果,它們是:
1.修辭學的形態與模式
2.詩學的形態與模式
3.語言學的形態與模式
4.哲學的形態與模式
話語層面中的隱喻在此三分為隱喻修辭、文學隱喻與一般語言。事實上,隱喻研究同語言研究密不可分,后者同時支持著修辭、詩學、哲學領域內的隱喻研究。正是通過語言學的技術支持,人類方得以不斷加深對隱喻的認識并最終深入其哲學本質的。這里強調一點,即隱喻研究的歷時發展形態不可能如此斬截分明;相反,它體現為漸變的連續體(continuum),即前一階段的發展上限往往同時也是后一階段的萌芽。這一特點同樣也體現在隱喻研究模式的劃分之中,如隱喻的修辭—詩學研究本身即屬于隱喻語言研究領域,無必要也不可能將它們強行區分開來。
根據上述層次劃分原則,隱喻的共時分類大致確定如下:

這里有幾點需要進一步說明。首先,這是一張共時的隱喻分類表,它并未涉及隱喻的歷時形態;第二,某些隱喻可能出現于多個層面(例如“諷喻”)或分屬不同的層面,如“頭韻”就是一種修辭性的語音隱喻,再如所謂“混合隱喻”(mixed metaphor)同樣也兼具詞匯隱喻、奇喻或嘎喻(catachresis)
的身份;第三,讀者或許已經發現,此處的隱喻種類甚至劃分標準都是西方式的,這對悠久豐厚的中國隱喻研究傳統來說似乎不大公平。事實上這正是本文所面臨的一個操作難點:一方面,中西隱喻研究傳統中的某些范疇、術語和概念確實能夠相通(如“意象—image”、“雙聲—alliteration”)、對接(如“象征—symbol”)或者互補(如“諷譬—allegory”),但其中也有一些范疇、術語和概念,它們在各自本土文化語境下形成了獨特的研究體系和傳統,彼此間并不一一對應,而是存在著交錯疊加現象(像西方的“神話—mythos”、中國的“興”與“境”),讓它們成為中西共享的隱喻研究資源并非一件易事。
出于上述考慮,本文不擬就中西隱喻概念、范疇單純進行比較,而是力求匯通中西隱喻研究資源來開發普遍的隱喻類型和研究模式,并以此為操作平臺開展本文的研究課題:隱喻存在的轉換生成。毋庸置疑,這其實也正是開展真正比較研究所必需的預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