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第2版)(博雅大學堂·哲學)
- 北大哲學系中國哲學教研室
- 6337字
- 2019-11-26 14:52:10
第十一章 后期墨家
墨翟一派的思想,在墨翟死后分成許多流派,對墨翟的思想有不同的解釋和發展。現存《墨子》一書中《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大取》、《小取》等六篇著作,是形成于戰國中、后期,墨家后學們的作品。現統稱這些作品的作者們為后期墨家。
在這些作品中記述了許多自然科學知識,積極地發展了墨翟的唯物主義思想。后期墨家拋棄了墨翟哲學中關于天志、鬼神等宗教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墨翟的狹隘經驗論傾向和錯誤。特別是后期墨家在批評惠施、公孫龍等名家的某些錯誤觀點中,發展了墨翟的唯物主義認識論,建立了一套相當完整的邏輯學理論,這在中國哲學史上是有很重要意義的。
后期墨家繼承了墨翟的“兼愛”、“尚同”等政治思想,其中特別強調講實際功利。他們反對孟子所宣揚的“義”,認為講“義”是不能離開“利”的。“義”不應當只是主觀的動機,而同時也應該是客觀效果上的“利”。所以,他們說,“義”和“利”應該是統一的,“義,利也”(《經上》),“義”即是“利”,離開了實際的“利”也就無所謂“義”。他們也反對一切離開實際“利”去宣揚空洞的“忠”、“孝”等道德觀念。后期墨家認為,“忠,以為利而強低(當作‘君’字)也”(《經上》);“孝,利親也”(同上)。這是說,講“忠”,就是要做有利的事以使君主強盛;講“孝”,就是要有利于父母。后期墨家這種強調實際功利的道德理論,是與孟子宣揚的天賦道德觀念根本對立的。
后期墨家還反對永遠不變的“義”。他們認為歷史是發展的,隨著古今社會的變遷,過去所講的“義”和今天所講的“義”的內容是不同的。他們說,人們常常稱道堯的“義”,其實“堯之義也,是聲也于今,所義之實處于古”(《經說下》)。意思是說,講堯的“義”,只是說它的名稱與今天所講的“義”一樣,而堯的“義”的客觀對象和實際效果那是在古代。“堯之義也,生于今而處于古,而異時,說在所義”(《經下》)。堯的“義”名稱雖在今天,而實際內容卻在古代,所以,時代的不同(“異時”),“義”的客觀對象(“所義”)和內容也是不同的。堯的“義”只能適合于古代社會,不能適合于今天。
后期墨家根據這些理論,批判了歷史倒退論的觀點。當時一些守舊復古的人總認為歷史一代不如一代,喜歡稱道堯的“善治”。后期墨家說,講堯善治,那是就堯根據當時情況治理社會比較好而已。歷史發展到今天社會的情況已經不同了,如果“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經說上》)。這是說,把古代的治理原則用到今天已經變化了的社會中來,那即使是堯也是治理不好的。治理今天的社會必須根據今天社會的情況,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善治”標準。這是以發展的觀點來看待歷史的,有進步意義。
后期墨家根據當時自然科學的知識,對一些重要的哲學范疇作了唯物主義的說明。例如,他們對時間、空間、運動等范疇,都有比較深刻的見解。對于時間范疇,他們說:“久(時間),彌(包括)異時也。”(《經上》)《經說上》又解釋道:“久,合古今旦莫(即‘暮’)。”即是說,時間范疇是包括一切具體的時間,如古今早晚等。關于空間范疇,他們說:“宇(空間),彌異所也。”(《經上》)《經說上》解釋道:“宇,蒙(包括)東西南北。”即是說,空間范疇是包括一切具體的場所,如東西南北等。至于運動則是事物在時間和空間中的變遷,運動離不開時間和空間。他們曾舉人行路這種運動為例來說明運動范疇的內容。他們說:“行者,必先近而后遠。遠近,修也(距離);先后,久也(時間)”(《經說下》)。這就是說,運動必然有先后、遠近的變化,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中的運動。后期墨家在這里講的雖然還只是最簡單的運動形態,即機械運動,但他說明了運動與時間、空間的統一關系,這在古代是十分可貴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
后期墨家發展了古代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他們充分肯定人是能夠認識客觀世界的。他們認為,人的生命就是形體與精神活動的相結合,“生,刑(形)與知處也”(《經上》)。人的認識活動,是人所具有的一種能力,即所謂“知,材也”(《經上》)。進一步,后期墨家明確指出,僅有這種認識能力,還不能形成人對客觀事物的認識。《經說上》說:“知,材也。知也者,所以知也,而不必知。”這是說,人具有認識的能力,只是可以有認識事物的主觀條件(“所以知”),但不一定能達到對事物的認識。他們舉眼睛的例子說,眼睛有看東西(“明”)的功能,如果你沒有去看東西,那就達不到“明”的認識。所以,人的認識能力還必須與外界事物接觸以后,才可能形成人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后期墨家說:“知,接也”(《經上》),即認識就是與外界事物相接觸。而且,這是形成認識的更主要方面。后期墨家在這點上繼承了墨翟重視感覺經驗的特點。他們說:“惟以五路(五官)知。”(《經說下》)即一切認識必須通過感官的感覺才能得到。即使有些知識不是由當前感官的感覺得到,那也是由于經驗積累的結果。例如,《經下》說:“知而不以五路,說在久。”《經說下》解釋說:“智,以目見,而目以火見,而火不見。惟以五路智。久,不當以目見,若以火見。”這是說,對時間(“久”)的認識,不是用“目”這樣的感官所直接得到的,而是經驗積累和概括得到的。
根據這一思想,后期墨家把知識來源分為“親知”,“聞知”,“說知”三類。“親知”,就是親身通過感覺得到的知識。“聞知”,是由傳授得來的知識,這里又分為直接傳授(“親聞”)和間接傳授(“傳聞”)。“說知”則是指用推理的方法得到的知識。
后期墨家沒有停留在感性認識階段上,他們認為,感覺經驗只是認識的一個方面。他們說:“知也者,以其知遇物而能貌之”(《經說上》),意思是說,感覺經驗是通過人的認識能力得到事物表面形象(“貌”)的認識。這種認識是很不夠的。因此,后期墨家提出,必須“循所聞而得其意”(《經上》),也就是說,要根據感官得到的感性認識,深入一步去認識事物。這種深入一步的認識,后期墨家認為要依靠心的思慮作用。“心”的思慮作用不是憑空而來的,他們說:“慮,求也”(《經上》),即思慮也是對外物的一種考察。后期墨家把這種認識稱為“”。他們說:“
,明也”(《經上》),“
也者,以其知論物,而其知之也著(明白)”(《經說上》)。這是說,“
”這種認識,是用人的認識能力,綜合考慮事物(“論物”),這樣,就能使認識更加明白,透徹。這種“
”的認識,接近于理性認識。后期墨家堅持了唯物主義經驗論的認識論,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墨翟的狹隘經驗論傾向和錯誤。這對古代唯物主義認識論的發展有著重大的意義。
后期墨家在當時自然科學的基礎上,對睡眠、做夢等現象也作了樸素的唯物主義解釋。他們說:“臥,知無知也”(《經上》),意思是,睡眠是知覺能力暫時停止活動的狀態。又說:“夢,臥而以為然也”(《經上》),這是說,做夢是把睡眠時產生的幻覺當作是真實的。
在真理標準問題上,后期墨家強調認識必須是“名”與“實”相“合”(或“相耦”),“志”(主觀動機)與“行”(或“功”即客觀效果)相一致。他們認為,一種認識的正確與否,要表現在實踐中能否對事物作出實際的鑒別。也就是要在客觀實踐中“取去俱能之”(《經說下》),即分辨出對實際事物的知和不知。
后期墨家對莊子等否定認識的客觀標準,取消是非的相對主義,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莊子曾說過“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認為沒有任何客觀標準,一切認識、理論都是不可靠的,沒有用的。后期墨家尖銳指出:“以言為盡,
。”(《經下》)這是說,把一切認識、理論都看做是荒謬的,不可靠的,那才是真正的荒謬。他們還說,即使從這句話本身來講也是不能成立的。因為你既然認為一切言論、理論都是荒謬的,那么你說的這句話是對的呢?還是荒謬的呢?如果你認為你下的這個結論是對的,那就說明還是有對的言論和理論。所以就不能“以言為盡
”。如果你這個結論是錯的,那就“以言為盡
”的結論根本不能成立。所以,說這樣的話在認識論上和邏輯上都是根本荒謬的(“
”)。他們反對莊子籠統地反對一切辯論。他們認為,辯論就是要把是非搞清楚,否定任何批評、辯論,那也是荒謬的。對于一種理論的批判,也不能以批判的多少來判定這種理論是否正確,而是要看它是否應當批判。所以說:“誹之可否,不以眾寡,說在可非。”(《經下》)此外,后期墨家對于真理標準的理論,也克服了墨子“三表”思想中的狹隘經驗論,杜絕了墨子由“三表”法證明鬼神存在的錯誤思想。
后期墨家在批評惠施、公孫龍等邏輯理論的錯誤中,進一步發展了中國古代的邏輯理論。
后期墨家認為,辯論的根本目的是要“明是非之分”,“明同異之處”以“決嫌疑”(《小取》)。因此,辯論必須以客觀事實為根據,遵循一定的邏輯原則。在《小取》篇中,后期墨家對辯論的一些基本邏輯原則作了說明。
第一條是:“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這是說辯論時必須了解所辯論的事物的情況,符合客觀實際,同時要充分了解對所辯論事物的各種意見的同異。
第二條是:“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這是說,使用的名詞或概念,必須要能反映客觀的實際內容,命題或判斷(“辭”)要正確地表達其含義(意),論證(“說”)要有充分的根據(“故”)。
第三條是:“以類取,以類予。”“類”是表示同類事物的共同概念。這是說,在辯論時要遵守類概念的原則,在同一類概念中選取已知部分提出例證(“取”),同樣依據同一類概念進行推論(“予”)。后期墨家很重視邏輯上的類概念,認為只有同類才能相比、相推。把不同類的事物或概念硬拉在一起相比或進行推論,這叫做“狂舉”,是根本錯誤的。
第四條是:“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這條要求辯論者不要把自己的意見強加于人。自己所承認的不可非難別人承認,自己不承認的也不可要求別人承認。
在此基礎上,后期墨家對概念、判斷、推理等邏輯學上的一些基本范疇作了深入的研究。
關于概念,后期墨家首先用唯物主義觀點肯定,概念是表示客觀事物的。他們認為:“所謂,實也;所以謂,名也。”(《經說上》)這就是說,“實”是客觀對象,是第一性的;名詞,概念是表達客觀對象的,是第二性的。上面說到的“以名舉實”,所謂“舉”, 《經上》說:“舉,擬實也”,就是摹擬客觀對象的意思。后期墨家還認為名詞、概念所反映的事物屬性,只能存在于事物之中,而不能離開具體事物獨立存在。因此,他們批判了公孫龍所謂事物屬性或概念可以獨立“自藏”的客觀唯心主義。他們反對“離堅白”的觀點,認為“堅”、“白”是“相盈”(聯系)的。他們說,“堅”、“白”兩種性質,只有分別在不同的事物中才是互相分離的,如果同在一塊“石”中,那“堅”、“白”、“石”是一個統一的整體。他們批判公孫龍“自藏”的觀點說,所謂得“白”時無“堅”,得“堅”時無“白”,那只是由于感官的不同,因而得到的感覺不同。這對某一感官來講,只有“知”與“不知”的區別,而絕沒有存在或不存在的區別。
后期墨家對概念的分類也作了研究。他們把概念分為三類:“達”、“類”、“私”。“達”是指最高最普遍的名詞或類概念,如“物”這個名詞或概念,包括了所有的事物。“類”, 《經說上》說:“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這是說,“類”是指一般的同類事物的共同概念,例如馬這個概念包括一切馬。“私”, 《經說上》說:“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實也。”這是講的專指某一事物的專有名詞或個別概念。例如,“臧”這個名詞或概念,就是專指某一個奴隸的“私名”。這種不同等級的類概念,后期墨家認為是有類屬關系的。所以他們批判公孫龍“白馬非馬”。他們說:“白馬,馬也。乘白馬,乘馬也。驪(黑色)馬,馬也。乘驪馬,乘馬也。”(《小取》)這是說,不管馬的顏色是白的還是黑的,都包括在馬一類中,所以馬的概念的外延應當包括白馬、黑馬、……即一切馬在內,乘白馬也好,乘黑馬也好,應該說都是乘馬。后期墨家概念分類的思想,對以后荀況的邏輯思想有很大的影響。
關于判斷,后期墨家認為,判斷是用來表達客觀事物或思想的確定含義的,即所謂“以辭抒意”。他們對判斷也進行了初步的分類。例如提出“盡”、“或”、“假”等幾類判斷。“盡”,在《經上》中說:“盡,莫不然也。”這相當于形式邏輯中的全稱判斷,或選言判斷中的窮盡形式。“或”, 《小取》篇說:“或也者,不盡也。”這相當于形式邏輯中的特稱判斷,或選言判斷中的不盡形式。關于“假”, 《小取》篇說:“假者,今不然也。”“今不然”是指目前還不存在的情況,也就是一種假設,相當于形式邏輯中的假言判斷。
后期墨家還認為,要得到正確的判斷,必須有充分的理由,正確的推理,即所謂:“夫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大取》)“故”是指判斷的理由、原因。后期墨家認為,“故”有兩類,“大故”和“小故”。《經說上》說:“小故,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這是說,有了這個條件,并不一定就產生那種現象,但是沒有這個條件,則一定不能產生那種現象。這是說的事物或現象產生的必要條件。“大故”, 《經說上》說,“大故,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這是說,有了這個條件,就必然產生那種現象,沒有這個條件,就必定不能產生那種現象。這是講事物或現象產生的既必要又充分的條件,或各種條件的總和。上述《大取》中講的“以理長”,“以類行”都是作判斷過程中要遵循的正確推理方法。
關于推理,后期墨家有相當細致的研究。除前面已提到的“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等原則外,他們在《小取》篇中還提出了“效”、“辟(譬)”、“侔”、“援”、“推”等幾種推理方法。
“效”, 《小取》說:“效者,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為之法也。”就是樹立一個標準或公式(“法”),其他事物根據這個標準或公式去仿效,進行推論。例如,《經說下》說,“或木或石,不害其方之相合也。盡類猶方也,物俱然”。這是說,只要是“方”的東西,不管是木還是石,都可以包括在其中。按照這種辦法去推論,凡是結果符合大前提的,就叫做“中效”,這個判斷就是有效的;反之,就是“不中效”,其判斷則無效。這種推論方法相當于形式邏輯中“三段論”式的演繹推理。
“辟”,就是譬喻。即用另外一個具體事物來說明這個具體事物。《小取》說:“辟也者,舉也(他)物而以明之也。”
“侔”, 《小取》說:“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即用兩個相等的判斷進行直接對比而得出結論的一種推理方法。相當于形式邏輯中的直接推理。
“援”, 《小取》說:“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獨不可以然也。”這是引用對方與自己相同的論據作為前提,進行推論的方法,也有援例作論證的意思。
“推”, 《小取》說:“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猶謂他者同也,吾豈謂他者異也。”這是從已知事物推出尚未知事物的辦法。“不取”是未知事物,“取”是已知事物,“予之”是進行推論。拿未知事物與已知事物進行“同”“異”的反復比較,推論出“同”或“異”的結論。這相當于用類比法進行的歸納推理。關于“推”的方法,歷來有各種不同的解釋,有些學者認為是演繹法,有些則認為是演繹和歸納的綜合應用等。
后期墨家還講到,在推論的過程中經常會遇到各種復雜的情況,例如,有時結論是相同的,而論據則不一定相同;有時觀察的是同一個事物,而得出的結論卻不一定相同;有時前提和結論是一致的;有時則前提和結論是不一致的;……等等。所以,他們認為,在運用邏輯推理時,必須十分注意,防止產生離開事物或論題的本旨而轉向詭辯。
但是,后期墨家雖然提出了這些注意的問題,而當他們在運用這些邏輯推理時,也還產生了許多的錯誤。如他們雖然批判了公孫龍“白馬非馬”,而他們自己卻又得出了“殺盜非殺人”的錯誤結論。這正如荀況批評的是犯了“惑于用名而亂名”的錯誤,還是掉到了脫離實際的純概念游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