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
- 王瑤
- 3017字
- 2019-12-20 16:52:27
二
魯迅作品的風格特色是與“魏晉文章”有其一脈相承之處的,特別是他那些帶有議論性質的雜文。這是魯迅自己也承認的;據孫伏園先生記載,劉半農曾贈送過魯迅一副聯語,是“托尼學說,魏晉文章”。“當時的朋友都認為這副聯語很恰當,魯迅先生自己也不加反對。”關于“托尼學說”對于魯迅的影響我們這里不擬論述,而且也是經過魯迅自己后來批判了的;但主要作為作品風格特色的“魏晉文章”卻是貫串著魯迅的全部作品的,影響非常深遠。在具體分析魏晉文章與魯迅作品的某些共同的特色之前,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第一,是魯迅如何開始接近了魏晉文章;第二,是魯迅為什么特別愛好這些魏晉時代的作品。
魯迅開始接近魏晉文學,是與章太炎有關的。在《集外集·序言》中,魯迅自稱早年曾受嚴又陵的影響,“以后又受了章太炎先生的影響,古了起來”。據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記載,魯迅少年時曾受過嚴復、林紓的影響,能背誦好幾篇嚴譯《天演論》,“后來卻都不大佩服了”,還和嚴譯文體“開了玩笑”;許氏并記魯迅讀了章太炎批評嚴復譯文的《<社會通詮>商兌》一文后,就戲呼嚴氏為“載飛載鳴”了,因為章氏文中有云:
……然相其文質,于聲音節奏之間,猶未離于帖括。申夭之態,回復之詞,載飛載鳴,情狀可見,蓋俯仰于桐城之道左,而未趨其庭廡者也。
“載飛載鳴”正是對于嚴氏文體受“帖括”影響的一種譏刺,魯迅是同意章太炎的看法的。魯迅從章氏問學雖在1908年,但在此以前魯迅就讀過他的許多文章,對他很欽佩。魯迅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曾說:
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并非因為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于上海的西牢。
魯迅又說他愛看章氏主持的《民報》,“但并非為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魯迅對章太炎是一直保有著敬意的,而且為了章氏死后一些“名流”們特別贊揚他的“國學”,魯迅就著重指出章氏的革命家的一面,這在當時是有深刻的戰斗意義的。但在少年魯迅開始對革命家的章太炎發生景仰時,卻是通過章氏的帶有革命意義的文章的。例如他所說的痛斥改良主義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及《鄒容<革命軍>序》等,都是1903年發表的;就在這年發生了轟動一時的《蘇報》案,章氏入獄。在這時期,魯迅無疑是章氏政論的一個忠實的讀者,而且正是由此培植了他對于章氏的景仰的;因此他在前引一文的后面就說:“戰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據許著年譜,魯迅于1902年至日本,開始“課余喜讀哲學與文藝之書”,次年“為《浙江潮》雜志撰文”,可知魯迅于愛好文學與從事寫作之初,正是非常愛讀章太炎文章的時候。當然,首先是章氏那些文章的戰斗性的內容吸引了魯迅,但章氏的這些文章同時又是以“魏晉文章”的筆調和風格著稱的,這對魯迅也同樣地發生了影響。這種影響也并不僅只在閱讀文章時的無形感染方面,而是在理論上也認為只有“魏晉文章”才最適宜于表達這種革命的議論性質的內容。當時章太炎是這樣看法,魯迅也同樣接受了這種看法;他的“不大佩服”嚴又陵正是由此來的。
章太炎在《自述學術次第》中說他少年時曾學韓愈的文章,后來又隨鄉人譚獻學汪中、李兆洛一派的“選體”文章,下云:
三十四歲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讀三國兩晉文辭,以為至美,由是體裁初變。然于汪、李兩公,猶嫌其能作常文,至議禮論政則躓焉。仲長統、崔實之流,誠不可企;吳魏之文,儀容穆若,氣自卷舒,未有辭不逮意,窘于步伐之內者也。而汪、李局促如斯,此與宋世歐陽、王、蘇諸家務為曼衍者,適成兩極,要皆非中道矣。
章太炎生于1868年,34歲時正當1901年(中國傳統虛數計算),就是他開始寫那些洋洋灑灑的革命政論,并刻《訄書》行世的時候。他從實踐中感到像汪中、李兆洛那種“選學派”的文體過于局促,而桐城派的效法韓歐又“務為曼衍”,對于“議禮論政”的政論內容都不能勝任,只有魏晉文章“未有辭不逮意”的毛病,于是就感到“夫王弼、阮籍、嵇康、裴之辭,必非汪、李所能窺也”;于是才“中歲所作既異少年之體”。中國文學史上的散文一體,是有著不同的流派和時代特色的;清末以來,最流行的文派是效法六朝的“選學派”和效法唐宋八家的“桐城派”,這些文章的內容在清末已是空洞無物的了,而那種筆調和風格也限制著內容的表現;因此到“五四”文學革命時就提出了把“桐城謬種”和“選學妖孽”當做抨擊的對象。在章太炎那時,還沒有可能提出如“五四”時代那樣的主張,但他對當時流行的這兩種文派也同樣感到了不滿,他對嚴復文體的批評正是把它當做桐城流裔來處理的;但用什么來代替呢?他只好從歷史上去找尋那種適合于議論和表達政見的文體,于是他找到了魏晉文;應該說,這在當時是有革命意義的。黃侃贊美章太炎說:“持論議禮,尊魏晉之筆;緣情體物,本縱橫之家。可謂博文約禮,深根寧極者焉。”
這是當時人們對章氏文體的評價,他正是以這種文體來寫他的戰斗文章的。
章太炎在許多地方都論述過魏晉文章的特點,他說:“老莊形名之學,逮魏復作,故其言不牽章句,單篇持論,亦優漢世。”“魏晉之文,大體皆埤于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又說:“效唐宋之持論者,利其齒牙;效漢之持論者,多其記誦,斯已給矣。效魏晉之持論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學。”這里說明他所稱贊的是帶有議論性質的文章;他以為老莊思想在魏晉的抬頭使文章的內容有了獨立的見解,不牽于章句;這種“持論”有論辯效力,可以“伐人”;學魏晉文必須自己先有“學”,并不是學腔調記誦,因之這種文章可以為“百世師”。這些道理說明了他是為了要表達新的內容和與人論辯才喜愛了比較善于表述自己政見的魏晉文章的。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不只通過章太炎的“戰斗的文章”接觸了魏晉文章的筆調風格,啟發了他以后研究魏晉文學的志趣,而且對于章氏的這些意見他也是基本上同意的,因而也直接影響到了他自己的創作風格。魯迅也以為“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他稱之為“‘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后來魯迅曾說:
“為藝術而藝術”在發生時,是對于一種社會的成規的革命,但待到新興的戰斗的藝術出現之際,還拿著這老招牌來明明暗暗阻礙他的發展,那就成為反動。
魯迅正是把魏晉文學當做“對于一種社會的成規的革命”來看待的,而且也是特別喜歡這時期的議論文的。魏晉時期由于老莊思想的起來,個性比較發展,新穎的反禮教的意見比較多;但除過這些內容的戰斗性使魯迅發生愛好之外,在文章風格上也同樣是引起了他的喜愛的。
郭沫若有《莊子與魯迅》一文,許壽裳有《屈原與魯迅》一文,他們列舉了很多例證來說明莊子和屈原對于魯迅作品的影響。這是正確的;魯迅自己在1907年作的《摩羅詩力說》里就對屈原作過很高的評價,在《漢文學史綱要》中對莊子也甚為稱譽,雖然后來他對老莊思想的消極因素已給予了深刻的批判。魏晉文學的特色之一正是發揚了莊子和屈原作品中的那些優良部分的,就為魯迅所特別稱道的“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和嵇康說,這都是“好老莊”的;而屈原那種“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
的精神,也正是魯迅所說的魏晉文學的特色。就是在作品的風格和表現方式上,也正有許多相類似的地方;譬如屈原的“引類譬喻”
莊子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
,也正是魏晉議論文字在表現方法上所常用的。因此就魯迅作品的風格特色說,尤其是雜文,與魏晉文章有更其直接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