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作者名: 王瑤本章字數(shù): 3237字更新時間: 2019-12-20 16:52:27
論魯迅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歷史聯(lián)系
一
魯迅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精湛的研究和深邃的修養(yǎng),是可以由他關于中國文學史的著作和關于舊籍的輯校工作所證明的,無需多所論列。值得加以探討的是在魯迅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也無不浸潤著中國古典文學的滋養(yǎng),這是構成他創(chuàng)作特色和藝術風格的重要因素,也是使他與中國文學史上的偉大的古典作家們保持歷史聯(lián)系的根本原因。誠然,魯迅從開始創(chuàng)作起就接受了外國文學的影響,他的文學活動又是和中國人民的民主革命保持著血肉聯(lián)系的,因此無論就文藝思想或作品的某些形式特點說,都與中國古典作家?guī)в泻艽蟮牟煌坏@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如果我們加以細致的考察,則在他的作品中又無不帶有我們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光輝。中華民族是一個發(fā)展著的向上的民族,他之所以勇于接受外來的影響,正是為了發(fā)揚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建設我們的新的文學事業(yè)。他自然不是復古主義者,單純地因襲過去的人;但他也絕不是虛無主義者。通過他的民主革命的理性的照耀,他是在傳統(tǒng)文獻中能夠有明確的抉擇的。對于那些糟粕部分,他自然是堅決地給以“一擊”;但他也從古典文學中學習到了很多東西,繼承并發(fā)揚了那些長久為人民所喜愛的精華,而這正是構成他的作品的偉大成就的重要因素。
魯迅開始從事文學事業(yè)是出于愛國主義的熱忱,想從改變?nèi)嗣竦木衩婷采蟻砀淖冎袊奶幘场U怯捎谶@種對祖國的熱愛,一方面固然引導他無情地抨擊舊文化中的消極方面,但一方面也促使他向傳統(tǒng)歷史中探索那些積極的因素。我們不只從他早期所受的教育和閱讀的書籍中可以知道他很早就對古典文學有了廣泛的知識,而且從他少年時期對于屈原的愛好,從他早期作品中的那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情緒中,也感到了他對古典文學的精神上的向往。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清末民主革命的首要任務在于推翻清朝統(tǒng)治者,因之“光復舊物”的口號在當時是有實際的戰(zhàn)斗意義的;魯迅就回憶過清末在日本的抱有革命思想的留學生們的“鈔舊書”的活動,而且認為那是“可以供青年猛省的”。魯迅記載那本集錄的書的封面上的四句古語是:“擄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
正是這種愛國主義的熱忱和民主革命的要求,在青年心目中就自然地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方面的熱情的向往和迫求。愛國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精神本來是在長期的歷史傳統(tǒng)中所不斷積累和豐富起來的,也是偉大的古典文學作品中所經(jīng)常蘊藏著的內(nèi)容,這樣,在文學活動中就自然和歷史上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取得了精神上的聯(lián)系;魯迅以后的治小說史、校《嵇康集》等種種工作,都是和這種少年時期的愛好有關的。
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魯迅既然從少年起就從未間斷地接觸了許多中國古典文學的作品,而這些又都是長期為人民所喜愛的富有藝術感染力的偉大作品,則除了那里面所蘊藏著的思想內(nèi)容以外,魯迅自然也得到了許多藝術上的感受,包括表現(xiàn)形式和描寫手法等等;這對魯迅自己的創(chuàng)作就不可能沒有影響。第二,魯迅從來就很注重于向古典文學汲取有用的東西,其中自然也包括古典作家的藝術表現(xiàn)方法。因此對于過去一些作品中的有用的因素,魯迅是接受了的,對他的創(chuàng)作也是有影響的。不過這種影響既然不是簡單的模仿,而作品又表現(xiàn)著不同范疇的社會內(nèi)容和人民生活,則自然也不是一目了然、具體可摘的。換句話說,雖然在作品的形式淵源、某些藝術構思和表現(xiàn)手法以及風格特點上,我們很容易感到魯迅作品的民族特色以及它和一些古典作品中的相類似的因素,但同時又感到他們彼此間還是有很大差別的。這也很自然,魯迅對于古典文學的繼承本來是帶創(chuàng)造性的、有發(fā)展的,并不是簡單的模擬;他的吸收和學習是經(jīng)過融化的。而且除此之外,他所接受的影響的來源也是多元的,其中還有外國文學的影響,更有從人民生活中直接提煉來的因素。但在這種多元的因素中,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是更為顯著的,是形成他作品中風格特色的重要部分,也是使他與中國古典作家取得歷史聯(lián)系的根本原因。
為了建設和發(fā)展中國的新文學,魯迅一向是非常注重向古典文學傳統(tǒng)學習的,他說:
我也以為“新文學”和“舊文學”這中間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蛻變,有比較的偏向。
因為新的階級及其文化,并非突然從天而降,大抵是發(fā)達于對于舊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發(fā)達于和舊者的對立中,所以新文化仍然有所承傳,于舊文化也仍然有所擇取。
在這種對于“舊文學”的“承傳”和“擇取”中,不只指那些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容,而且也是很注意于表現(xiàn)方法和藝術技巧的。他曾說:“古典的,反動的,觀念形態(tài)已經(jīng)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即不能打動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確的指示),倒反可以從中學學描寫的本領,作者的努力。”這說明他是非常注重向古典作品中學習“描寫的本領”的。1928年在與創(chuàng)造社討論革命文學時,他的意見是“當先求內(nèi)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他不顧別人討厭他說“技巧”,而強調(diào)文藝對于革命的用處之所以有別于標語口號者,“就因為它是文藝”
。在論到木刻時也曾說:“木刻是一種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錯的,但萬不要忘記它是藝術。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為它是藝術的緣故。”
文藝作品是有它自己的特征的,要使文藝發(fā)生它所能發(fā)生的作用,就必須講求藝術特點,就必須學習“描寫的本領”和“技巧”。而那學習的重要對象之一就是我們民族自己的古典作品。這在美術方面,他是有更詳盡的說明的:
我們有藝術史,而且生在中國,即必須翻開中國的藝術史來。采取什么呢?我想,唐以前的真跡,我們無從目睹了,但還能知道大抵以故事為題材,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畫的燦爛,線畫的空實和明快,宋的院畫,萎靡柔媚之處當舍,周密不茍之處是可取的,米點山水,則毫無用處。后來的寫意畫(文人畫)有無用處,我此刻不敢確說,恐怕也許還有可用之點的罷。這些采取,并非斷片的古董的雜陳,必須溶化于新作品中,那是不必贅說的事。恰如吃用牛羊,棄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養(yǎng)及發(fā)達新的生體,決不因此就會“類乎”牛羊的。
這里講的都是藝術上的風格和表現(xiàn)手法;他對中國文人畫的缺點是有過批評的,說它“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但并沒有得出否定的結論,而說“也許還有可用之點的罷”,這和他說的從過去的反動作品中也可以學習“描寫的本領”的論點是一致的。他自己有抉擇,因此有接受多方面長處的恢廓的胸襟;他曾多次稱贊漢唐兩代的勇于接受外來影響的“閎放”態(tài)度
,這和他認為新文學應該多方面地吸取經(jīng)驗來充實自己的意見也是一致的。對于“木刻”他曾說過:“倘參酌漢代的石刻畫像,明清的書籍插畫,并且留心民間賞玩的所謂‘年畫’,和歐洲的新法融合起來,許能夠創(chuàng)出一種更好的版畫。”
我以為這也同樣可以理解為他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意見;這里固然要接受歐洲的先進的經(jīng)驗,但更重要的還是向中國古代的和民間的作品學習,以求創(chuàng)造出新的作品。他稱贊陶元慶的繪畫是“都和世界的時代思潮合流,而又并未梏亡中國的民族性”
,這就是說好的作品一定要發(fā)揚我們自己的民族特點,并使之現(xiàn)代化,來表現(xiàn)今天的生活。
對于文學作品也是一樣,他稱贊唐代傳奇是“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所謂“文采與意想”大體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藝術構思,這正是特別值得我們?nèi)W習的地方。他說:“《詩經(jīng)》是經(jīng),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司馬相如在文學史上也還是很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這些作品的內(nèi)容盡管彼此不同,但其有“文采”則一,就是說都有藝術表現(xiàn)力和藝術特點,因此都不失其為偉大;也都值得我們?nèi)W習。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的這些意見并不只是當做一個文學史家來示人以研究的成果,更重要的是當做一個從事創(chuàng)作實踐的作家來講他自己的體會;因此這些意見的重要意義也不僅在于它在理論上的正確程度,而更在于它是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魯迅的作品的特色和淵源相聯(lián)系的。因此,發(fā)掘魯迅作品在這些方面的特點不只對了解這一偉大作家的獨特成就有重大的意義,并且可以由之明確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古典文學的歷史聯(lián)系,理解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