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
- 王瑤
- 3241字
- 2019-12-20 16:52:31
九 《采薇》略談
《采薇》寫的是伯夷、叔齊兄弟二人“義不食周粟”而餓死首陽山的故事。這是兩個在歷史上很有影響的人物,孔孟以下,歷代多有稱頌,唐韓愈甚至頌為“昭乎日月不足為明”等等,但也偶有持異議的,如宋代的王安石;到了現(xiàn)代,仍然常常有人稱道他們的氣節(jié),但也有人斥之為充滿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遺老。總之,評價是很不相同的。這些不同既與夷齊本身思想性格的復(fù)雜性有關(guān),也與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采取的不同態(tài)度有關(guān),因為夷齊早已成為一些知識分子尊崇和向往的人物。魯迅寫《采薇》,就當時的現(xiàn)實意義說來,顯然也有針對某些知識分子既對黑暗現(xiàn)實有所不滿而又采取消極逃避態(tài)度的批判性質(zhì);而要使這種批判具有藝術(shù)效果,就必須寫出夷齊思想性格的復(fù)雜性。正如魯迅所指出,《出關(guān)》中對老子的正確看法是出于喜劇人物關(guān)尹喜
;同樣地,《采薇》中對伯夷、叔齊的恰當評價也出于丑角式的人物小丙君。他評論伯夷、叔齊說:“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魯迅正是通過“通體矛盾”來寫出夷齊思想性格的復(fù)雜性,并對他們的處事態(tài)度予以諷刺和批判的。
伯夷、叔齊是篤信所謂先王之道的,為了孝悌,他們放棄王位,相繼逃離了自己的國土來到西伯的養(yǎng)老堂隱居;為了反對周武王“不仁不孝”“以暴易暴”的軍事行動,他們敢于面對刀斧,“扣馬而諫”;為了抗議武王“竟全改了文王的規(guī)矩”,他們決定不食周粟,千辛萬苦來到首陽山采薇為生;最后,為了將他們“不食周粟”的信念貫徹到底,連“薇”也吃不下去了,只能“縮做一團”,餓死在山洞里。就是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里,他們兩人之間對禮讓友悌之類的“先王之道”也是決不含糊的;例如伯夷一見叔齊,總是“先站起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下坐下”,而叔齊則必定是“恭敬的垂手”而立。凡此種種,盡管迂腐可笑,但他們主觀上是真誠的,而且自以為很正直。因此對于他們看不慣的背離他們所信的先王之道的現(xiàn)實,就不能不有所不滿;即使逃到首陽山也“不肯超然”,不但“有議論”,而且“還要做詩”,“還要發(fā)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不但怨,簡直罵了”。但這種不滿又是十分軟弱無力的,不但毫無實際效果,只落得餓死的下場,而且周武王也是以恭行天罰、推行王道為號召的;那個投靠武王的小丙君竟然譴責他們“撇下祖業(yè)”,不是孝子;“譏訕朝政”,不像良民,有違“溫柔敦厚”的詩道,“都是昏蛋”。究竟誰的行為符合所謂先王之道呢?魯迅曾經(jīng)說過,歷代的闊人讀了一點記載先王之道的大書,就“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只有幾個胡涂透頂?shù)谋颗#鏁\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jīng)。”“況且既然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jīng)的笨牛,則決無鉆營,取巧,獻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會闊氣;他的主張,自然也不會發(fā)生什么效力的。”伯夷、叔齊就是這種“胡涂透頂?shù)谋颗!笔降慕巧麄儾幌裥”菢印奥斆鳌保谷弧吧眢w力行”起他們所信的先王之道來,迂腐而又正直,結(jié)果只能表現(xiàn)為消極無力的反抗,陷于“通體矛盾”之中。魯迅在寫他們的軟弱迂腐的性格的時候,不但寫他們到處遇到輕蔑和譏刺,而且還寫了他們自己的一些偶然閃現(xiàn)的與他們自己的信念相矛盾的心理活動,當伯夷在首陽山上由于多嘴,把他們“讓位”和“不食周粟”的原委傳播開去、結(jié)果惹來麻煩的時候,叔齊心里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原來他內(nèi)心深處對父親要把王位傳給自己還感到相當滿意,這是同他的禮讓友悌的一貫信念有矛盾的。又據(jù)阿全姐說當老天爺吩咐母鹿用奶去喂他們時,叔齊一面喝著鹿奶,一面心里想:“這鹿有這么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這不正是他們一向反對的以怨報德、有違恕道的嗎?其實這正說明他們真誠地相信先王之道那一套是矯情。為父親賞識而自慰,因腹中空空想吃肉,這本來是常情;只是他們平日努力壓抑自己的感情和愿望,使之符合先王之道的準繩,這正說明先王之道本身的偽善性質(zhì),而他們則不能不成為迂腐可笑的笨牛式的人物了。
在《采薇》里,真正懂得先王之道精髓的并不是伯夷和叔齊,而是他們的對立面:周武王,小丙君,乃至華山大王小窮奇。周武王是打著推行王道、“恭行天罰”的旗號伐紂的,在“血流漂杵”之后又“歸馬于華山之陽”,博得了“王道的祖師而且專家”的美名;一直到魯迅寫《采薇》的年代,不是從日本侵略者、國民黨統(tǒng)治者,一直到胡適,都在喧囂著要提倡王道嗎?而一些自以為正直的知識分子,雖對黑暗現(xiàn)實有所不滿,但只能在“有所不為”的無力抗議中自我安慰,結(jié)果當然不能不陷入“通體矛盾”的悲劇。魯迅曾指出:“倘說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說現(xiàn)在還有者,是新藥。”“在中國的王道,看去雖然好像是和霸道對立的東西,其實卻是兄弟,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來的。”
王道的這種實質(zhì),那些賣力提倡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包括那個讓人把夷齊從馬前拖開去的周武王;只有夷齊這一類軟弱的知識分子,才會產(chǎn)生逃避和不合作的要求和悲劇。魯迅曾質(zhì)問過那些以“有不為”名齋的人說“‘有所不為’的,是卑鄙齷齪的事乎,抑非卑鄙齷齪的事乎?”
可見重要的在于辨清事情的是非和性質(zhì),而這正是一些對現(xiàn)實采取逃避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所不敢正視的。魯迅對伯夷、叔齊的批判態(tài)度是十分嚴峻的,但都有文獻上的根據(jù),并沒有丑化他們,也沒有使之“現(xiàn)代化”,但其思想意義仍然是非常深刻的。在《論“第三種人”》一文中魯迅曾說:“生在戰(zhàn)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zhàn)斗而獨立,……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xiàn)實世界上是沒有的。”
這也就是夷齊不能不“縮做一團”地餓死在山洞里的根本原因。
小丙君和小窮奇都是魯迅創(chuàng)造的喜劇性人物。他們也講王道,而且思想性格上并無矛盾,從他們身上反倒可以看出所謂先王之道的真諦和實質(zhì)。這位“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在紂王下面“做著祭酒”,當他看到紂王大勢已去,便果斷地“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到武王那里去“投明主”。他慷慨激昂地高談“溫柔敦厚才是詩”,高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稱武王為“圣上”,罵夷齊不是“良民”;這種歷史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屢見不鮮的見風轉(zhuǎn)舵的人物,不正是“先王之道”的勇敢的捍衛(wèi)者嗎?而華山大王小窮奇,盡管干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卻口口聲聲“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甚至在動手搶劫時還說什么“恭行天搜”、“瞻仰貴體”,他也在認真地躬行先王之道哩!魯迅用這種喜劇性人物的極度夸張的語言,尖銳地揭示出先王之道的騙人的和掠奪的實質(zhì)。從小丙君、小窮奇的偽善言行的對照中,就越顯出伯夷、叔齊的“真誠”的迂腐與可笑。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婢女阿金,她“大義凜然”地對夷齊說:“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嗎?”她的話一下子戳破了這幕自欺欺人的喜劇,于是夷齊只能為他們所篤信的那套思想殉葬了。
茅盾很欣賞《采薇》的藝術(shù)成就,他說:“《故事新編》中的《采薇》無一事無出處,從這樣一篇小說就可以窺見魯迅的博覽。”“《采薇》卻巧妙地化陳腐為神奇(鹿授乳、叔齊有殺鹿之心、婦人譏夷齊,均見注《列士傳》, 《古史考》,《金樓子》等書,阿金姐這名字是魯迅給取的),舊說已足運用,故毋須再騁幻想。”魯迅并不反對“博考文獻”,只是著眼點在于不“將古人寫得更死”,即寫出活的人物形象來。《采薇》的情節(jié)皆有所本,主要人物伯夷、叔齊的言行符合文獻記載,魯迅將各種材料精心地組織起來,賦以新意;雖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但仍然是寫古代史實的歷史小說。魯迅重在寫人物,即如伯夷、叔齊兩人,在性格上作者也把他們寫得有所區(qū)別;伯夷滿足于“有所不為”,而叔齊則不滿于“為養(yǎng)老而養(yǎng)老”,還頗想“有所為”,因此在許多細節(jié)上就表現(xiàn)出了二人在性格上的差別。至于喜劇性人物小丙君和小窮奇,他們在作品中既襯托出了夷齊性格的迂腐和軟弱,也對主題的深化有明顯的作用。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寫下了夷齊死后留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的一幅漫畫:“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茅盾說《采薇》的“藝術(shù)境界”是“詼諧”
;“詼諧”也是為了批判,而且是同夷齊這兩位“通體矛盾”的主人公的思想性格相適應(yī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