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
- 王瑤
- 3546字
- 2019-12-20 16:52:31
八 《出關》與《起死》
《出關》和《起死》的主人公是老子和莊子,是通過他們形象和言行來批判老莊思想的。30年代,在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情況下,“恰如用棍子攪了一下停滯多年的池塘,各種古的沉滓,就翻著筋斗漂上來,在水面上轉一個身,來趁勢顯示自己的存在了。”在這些泛起的沉滓中,就有不少奇談怪論實質上是宣傳老莊思想的。有的人搬出“柔能克剛”的說法來鼓吹以不抵抗為抵抗,有的人向青年推薦《莊子》與《文選》;有的宣揚“老莊是上流”,有的在做“高人兼逸士夢”。還有人以“文人相輕”、“文壇悲觀”等口舌來抹殺是非,否定原則;真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與非不想辯;‘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夢與覺也分不清”
。這一切說明老莊思想在現實中仍然有很大影響,魯迅除在一些雜文中結合現實予以尖銳批判外,還感到有必要“把那些壞種的墳刨一下”
,于是他寫了《出關》和《起死》,讓老子和莊子的形象在現實社會關系中顯示出他們的學說的虛偽和矛盾。
魯迅對老莊思想從來是采取批判態度的。對于老子,早在《摩羅詩力說》中他就以“進化如飛矢”的道理,批判了老子的“不攖人心”的倒退的哲學思想。在《說不出》一文中他說:“太上老君的《道德》五千言,開頭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其實也就是一個‘說不出’,所以這三個字,也就替得五千言。”《漢文學史綱要》評論老子說:“老子之言亦不純一,戒多言而時有憤辭,尚無為而仍欲治天下。其無為者,以欲‘無不為’也。”這仍然是他寫《出關》時的看法。他說:“那《出關》其實是我對于老子思想的批評。”“這種‘大而無當’的思想家,是不中用的,我對于他并無同情,描寫上也加以漫畫化,將他送出去。”
所以《出關》寫孔老相爭中老子的失敗,寫時人對老子及其哲學的奚落,寫老子在出關前尚須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寫老子清靜無為的思想如何不合時宜,即在現實面前如何地“不中用”,在與現實的矛盾中顯示其“大而無當”,終于老子也只好一個人走流沙了。
小說由孔老矛盾開始,把老子出關的原因直接歸于孔勝老敗的結果。孔子問禮于老子本有文獻記載,老子西去函谷是為了避孔子的加害則如魯迅所說,乃本之于章太炎的《諸子學略說》。章氏此文是反儒的,所以同情在老子方面。原文有云:“孔學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異,不欲崇奉以為本師。……老子膽怯,不得不曲從其請。逢蒙殺羿之事,又其素所憂惕也……于是西去函谷,知奏地之無儒,而孔子之無如我何,則始著《道德經》以發其覆。”這當然不一定是事實,但它有助于表現老子的軟弱退讓和孔子的陰險權詐的性格;而且由于對現實所采取的態度不同,孔老相爭中孔勝老敗是必然的。小說從此寫起,就不僅批判了老子,也批判了孔子。孔子雖然采取的是進取的態度,但他是“上朝廷”的,是為“權勢者設想”“出色的治國方法”的
,因此在小說中是一個逢蒙式的人物。相形之下,老子只是“一段呆木頭”,結果他只能走流沙。作者一再使老子處于不諧調的環境中,讓他顯出狼狽相。一向主張清靜無為的老子竟然“免不掉”要當眾“講學”了,而聽眾又是賬房、書記、探子、巡警一類喜劇性人物;有的“顯出苦臉”,有的“手足失措”,“七倒八歪斜”地打起呵欠和瞌睡來。接著還“免不掉”要“編講義”,否則是走不了的;所謂“無為而無不為”的哲學在實際生活面前顯得多么狼狽!而出關以后,那些人還要就他的著作和行徑議論一番。在這些專談生意經或愛戀故事的喜劇性人物的極其庸俗和輕薄的議論中,一方面充分地顯示了老子學說的“不中用”的實質,一方面也揭示了老子的真相。所以魯迅說:“我同意關尹子嘲笑,他是連老婆也娶不成的。”
關尹喜正做著現任官,他只對《稅收精義》有興趣,當然是不會歡迎老子那一套的;但真的就沒有人要看老子的書了嗎?那個賬房就尖銳地說出了問題的實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可見老子的無為哲學也是“敲門磚”,是為那些在野的人準備登朝的哲學;交卸了的官僚想東山再起,未登什途的隱士心懷魏闕,就都會在老子哲學中找到精神的支柱。本來“無為”的目的就在“無不為”,即以“無為”來達到阻礙歷史前進的目的,這就是老子哲學的實質。當人們在小說的結尾看到關尹喜把老子的《道德經》和“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一起放在積滿灰塵的架子上時,自然會對老子的無為哲學及其現代崇拜者投以輕蔑的一笑;而喜劇性人物在作品中對于深化主題所起的作用,也就十分清楚了。
魯迅對莊子思想的批評也是從來就很尖銳的。《漢文學史綱要》說:“故自史遷以來,均謂周(莊周)之要本,歸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無,別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則欲并有無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歸于‘混沌’,其‘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胥此意也。”由于莊子的唯心主義哲學發展得相當精致,他的文章又“汪洋辟闔,儀態萬方”,因此歷來的社會影響都很大;魯迅就說過“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
有著明確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的魯迅,對莊子的相對主義的“無是非觀”最為反感,曾在許多文章中予以批判。他斥責有些文壇悲觀論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論調,將一切作者詆為‘一丘之貉’。”
就在1935年,他一連寫了七篇論“文人相輕”的文章,主旨即在明是非之辨,批判“混淆黑白”的相對主義。他指出“莊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里,歷舉了別人的缺失,以他的‘無是非’輕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嗎?要不然,一部《莊子》,只要‘今天天氣哈哈哈……’七個字就寫完了。”
這些文章說明魯迅在30年代批判莊子的無是非觀是有強烈的時代原因和現實針對性的,同時他也看到莊子本身在言行上就存在著矛盾;于是為了“刨祖墳”,他寫了《起死》,使莊子在極端矛盾的處境中顯出狼狽相,揭示了他的相對主義哲學的為統治者服務的本質。
《起死》主要取材于《莊子·至樂》。《至樂篇》是借莊子和髑髏在夢中的對話來宣揚“不知悅生,不知惡死”的“外死生”觀點的。魯迅的《起死》則把髑髏與鬼魂分開,鬼魂講的仍是《至樂篇》中髑髏說的那些關于死的輕松快樂的話,而髑髏則原來是一個五百年前在探親途中打死并搶走衣物的鄉下人,毫無知覺;只是莊子請司命大神把他起死之后,才恢復了原來的知覺和思維。他活轉來當然首先要衣服,要活就得有生活資料,不能赤條條,這是很現實的問題;于是一場關于“是非觀”的論戰竟然圍繞著“赤條條”問題展開了。這一切是以最荒唐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卻包含了最深刻和真實的內容。莊子對漢子大講他的相對主義:“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也許是有衣服對,也許是沒有衣服對,鳥有羽,獸有毛,然而黃瓜、茄子赤條條。此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說沒有衣服對,然而你又怎么能說有衣服對呢?……”但漢子只是揪住不放,斥為“強盜軍師”,要剝他的道袍;逼得莊子狂吹警笛,叫來了巡士。當巡士請他賞給漢子一件衣服時,他卻說因為要去見楚王,不能同意。作品使莊子在現實中處于進退失措、十分狼狽的狀態。自己既然不能脫去衣服,足見有衣服是對的;既然把去見楚王看得很重要,足見貴賤是有區別的;漢子在活轉來時與他為難,足見死生是不同的;他由漢子所記得的大事來推算漢子已死去五百年,足見大小古今也是有差別的;這一切都顯示了他的虛無主義、相對主義思想的虛偽性和荒謬性。最后保護他的竟不得不是楚王的命令和警笛,而愛讀他的文章的人竟是做巡警局長的“隱士”(!),則這種哲學的實質不是非常清楚的嗎?而且不僅那個漢子罵他是“賤骨頭”、“強盜軍師”,連司命大神也說“不安分”,“認真不像認真,玩耍又不像玩耍。”鬼魂也說他是“胡涂蟲”,“花白了胡子,還是想不通。”作者用了極度夸張的寫法,棄去假象,廓大本質,使其否認質的規定性和真理的客觀性的相對主義學說“赤條條”地當場出丑;不僅顯示了這種學說在現實世界根本行不通,而且連莊子自己也并不真的相信這一套。當那些莊子學說的現代門徒們費力地鼓吹“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時候,同樣自己也并不真的“信從”;他們從來就不準備實行、事實上也是不可能實行的。他們只不過可以補巡警局長之不足,為當時的統治者服務,力圖使人民安于“赤條條”的命運而已。
《起死》用了獨幕劇式的寫法,為的是使矛盾集中,顯出莊子的狼狽處境,最后他只能借助巡士的幫助倉皇逃走。由于莊子學說本身具有撲朔迷離、故弄玄虛的特點,它的實質常常被一層精致的外衣所掩蓋,因此在同一場合用緊湊的對話使矛盾尖銳化的寫法,是可以取得有力的藝術效果的。1934年底魯迅翻譯了西班牙作者P.巴羅哈的《少年別》,他介紹說這是一篇“用戲劇似的形式來寫的新樣式的小說”,“因為這一形式的小說,中國還不多見,所以就譯了出來。”《起死》就是在這以后魯迅受到啟發所寫的一篇新樣式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