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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奔月》與《鑄劍》

《奔月》和《鑄劍》是魯迅經歷了“女師大學潮”、“五卅運動”和“三一八”慘案之后,離開北京在廈門和廣州寫作的。如他自己所說:“我來廈門,雖是為了暫避軍閥官僚‘正人君子’們的迫害。然而小半也在休息幾時,及有些準備”魯迅:《兩地書·一〇二》。。他是抱著“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和“尋求別種方法的戰斗”南下的魯迅:《華蓋集續編·記念劉和珍君》及《空談》。,因此所謂“休息”和“準備”,實際上必然是休整和總結經驗的意思。這時正值魯迅思想變化的前夕,他需要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而當時廈門和廣州的生活又為他提供了這樣的條件。他“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魯迅:《故事新編·序言》。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他又開始《故事新編》的寫作。而在廣州,則“慨自被供在大鐘樓上以來,……孤孑特立”魯迅:《三閑集·在鐘樓上》。,情形和廈門差不多。他感到“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他能“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魯迅:《三閑集·怎么寫》。。當時正值大革命高潮,全國都卷入了動蕩變化的激流,人們都在選擇自己的道路,歷史要求魯迅思想有一個新的飛躍。在廈門他“在靜夜中,回憶先前的經歷”魯迅:《兩地書·七三》。,他正在總結經驗,清理自己的思路,考慮今后的道路。其中他思考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老一代和青年一代的關系。魯迅在北京是和青年并肩作戰的,而且認為“創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魯迅:《墳·燈下漫筆》。但他也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樣,不能一概而論。還在1925年關于“青年必讀書”的論爭中,他就說過“我自問還不至于如此之昏,會不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樣。”魯迅:《集外集拾遺·聊答“……”》。在他從“先前的經歷”思考自己與各種不同表現的青年的關系時,他是從戰斗效果的角度來考察問題的。這種心情,就在《奔月》和《鑄劍》的人物塑造中有了投影;因為這兩篇作品所表現的是戰士的命運和戰士的道路的嚴肅主題。

魯迅是一向反對“視小說為非斥人即自況的老看法的”魯迅:1936年2月21日致徐懋庸信。,但他又說:“但小說里面,并無實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沒有就不成為小說。縱使寫的是妖怪,……在人類中也未必沒有誰和他們精神上相像。”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奔月》和《鑄劍》是寫古代傳說的,我們不能徑直說它是寫現實中的某人;但就精神上有某種相像而言,它又確實有現實的投影,特別是魯迅當時心情的投影。《奔月》以英雄羿為主人公,但不是寫他當年射日的戰功和雄姿,而是著力鋪寫他在完成歷史功績之后的遭遇;《鑄劍》中的黑色人不惜獻身來堅決復仇的堅強剛毅的精神以及他同青年眉間尺的關系,而他的名字“宴之敖者”恰好又是魯迅用過的筆名,因此在這兩位戰士的形象身上,我們不能不感到他們精神的某些方面與小說作者的聯系,不能不感到魯迅的經歷和心情在作品中的投影。當然,這決不能穿鑿成為“自況”說,但指出這一點對理解作品的思想意義并不是不重要的。其實不僅作品中的主人公不能用自況說來解釋,即如《奔月》中的逢蒙,盡管現在研究者已經找出有許多細節包含著對高長虹的諷刺,但我們仍然只能把他當作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來理解;高長虹這種類型的青年不過同他在精神上有相似之處罷了。林辰在《魯迅與狂飆社》一文中談到《奔月》時說:“但在當時,除魯迅和景宋之外,大概只有長虹一人領悟這小說的含義罷。在《兩地書》未出版前,讀者是無法明白的。”林辰:《魯迅事跡考》。可見重要的仍然在這些形象本身的意義。他們身上有現實的投影只能說明作者的創作過程和作品的現實性,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理解人物形象的精神實質,但不能脫離作品而墮入索隱式的泥坑。魯迅指出:“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只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我們讀《奔月》和《鑄劍》,當然也只能把羿和黑色人作為古代傳說中的戰士形象來理解。

《奔月》著重描寫了戰士的遭遇。羿曾經是射落九個太陽,射死封豕長蛇,為民除害的英雄,但現在不僅無用武之地,人們也早已忘記了他,老婆子甚至罵他是“騙子”。門庭冷落,彤弓高懸,生活的困難不說,最痛心的是弟子逢蒙的背叛,反過來還造謠、誣蔑、甚至暗害他;妻子嫦娥不耐清苦,離開他奔月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孤獨而寂寞。這對于一個戰士說來,是難堪的;但也是許多戰士所曾經有過的遭遇,《補天》中女媧不也是在她為人類獻出一切以后被那些世界的毀壞者在她肚皮上扎寨的嗎?魯迅也說過:“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見當面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作傀儡或從背后槍擊我,卻比被敵人所傷更其悲哀。”魯迅:《兩地書·七一》。世界上有這樣的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戰士對之所采取的態度。作品描寫了羿的勇敢豪邁的性格,他雖然感到寂寞和孤獨,但并不悲觀。看看他在憤怒中射月的情景:“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戰士依然是戰士,即使失敗了,他仍然決定吃飽睡足,再去找一服仙藥,吃了迫上去。羿不僅勇猛,而且正直和豪邁,但周圍卻是逢蒙那樣的青年和嫦娥那樣的女人,他當然會感到寂寞。這里確實傾注了魯迅自己的經驗和感情,他痛感到“有些青年之于他,見可利用則盡情利用,倘覺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殺,所以很有些悲憤之言。”魯迅:《兩地書·九三》。又說:“我現在對于做文章的青年,實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的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筆墨的,卻還未遇著真有幾分為社會的,他們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魯迅:《兩地書·八五》。這類青年看到“活著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打殺了煮吃,有如此惡毒。”魯迅:《兩地書·七三》。逢蒙的形象確實有這類青年的投影,所以羿給了他最大的蔑視;哈哈大笑地教訓他說:“這些話你只可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么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意兒。”羿態度開朗,在詛咒聲中徑自走了。魯迅對于類似遭遇的態度也是這樣的,一方面他要對著誣蔑他的人“黑的惡鬼似的站著”魯迅:《兩地書·九三》。,一方面仍然對青年采取熱情幫助的態度;如他所說,“不能因為遇見過幾個壞人,便將人們都作壞人看”魯迅:《兩地書·七三》。,這種態度和情緒是影響到了羿的戰士形象塑造的。盡管羿的精神氣質中注入了強烈的感情。《奔月》的主要情節都有古書上的根據,包括逢蒙的剪徑;只是羿的女侍中有一些喜劇性的穿插。

《鑄劍》寫的是正在進行戰斗的戰士。眉間尺和黑色人,一個是正在成長的復仇者,一個是久經鍛煉的老戰士,他們共同向“善于猜疑,又極殘忍”的國王進行反抗和復仇;這里當然體現了老一代和青年一代在戰斗中的關系。這個傳說本身就富有人民性,魯迅“只給鋪排,沒有改動”魯迅:1936年2月10日致徐懋庸信。;但這是就故事輪廓說的,重要的是寫出了人物的性格。作者由眉間尺與水缸里的老鼠搏斗起筆,正是要寫一個懷有深仇大恨的青年如何由善良優柔而成為剛強堅定的戰士的;像他父親在熔爐中鑄劍那樣,在聽了母親的嚴肅的申訴以后,眉間尺的心也由人民的苦難和復仇的希望而鑄煉成才了。他沒有恐懼,沒有仿徨,“像是猛火焚燒著”,走上了復仇的道路。但像一切缺乏斗爭經驗的青年戰士一樣,僅有勇氣和決心是很難取得戰果的。在聽了黑色人的教導以后,他毫不猶豫的抽劍削下了自己的頭;而這顆不屈的頭最后在全鼎的沸水中歡快地跳著復仇之舞,唱著復仇之歌,終于在“嫣然一笑”中完成了他與敵人血戰到底的戰士的形象。它說明戰士的性格不是天生的,而是像鑄劍一樣,需要在斗爭中去鑄煉。

但作者著力描寫的卻是黑色人宴之敖者,他是在眉間尺被閑人包圍、處境困難的時候出現的。他的特點是冷峻,令人戰粟的冷峻;滿身黑色,瘦得如鐵,甚至在他提出要眉間尺的劍和頭來報仇的時候,他的聲音也是“嚴冷的”,沒有任何惋惜或猶豫。他只說:“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這就把復仇的性質升華到了人民對統治者和壓迫者的反抗;他忍受著過重的創傷,承擔著過多的苦痛,他懂得生活的嚴峻和斗爭的殘酷,他的感情里只有憎惡,包括憎惡自己的無力,而把全部力量集中到一個神圣的目標,要為一切遭受苦難的人民報仇。冷峻是他的性格特征,這是復仇的需要,也是熱情凝聚到極點的結果;像那把純青的雄劍一樣,這是久經鑄煉的堅決要為人民復仇的性格。他的一切行動指向一個目標,以生命向壓迫者作無情的殊死的戰斗。這個形象是魯迅的偉大創造,它反映了魯迅渴望和期待著新的戰斗的巨大熱情。

魯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談到《鑄劍》時說:“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又說“第三首歌,確是偉麗雄壯。”魯迅:1936年3月28日致增田涉信。這些歌是根據《吳越春秋》中“勾踐伐吳外傳”的歌調改寫的,強調了復仇的意義和性質。魯迅在晚年寫的復仇的鬼魂《女吊》的開始,就引了明末王思任的話:“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這與勾踐復仇的故事有關;魯迅這里采用了它的歌調,使復仇精神更加強烈地表現了出來。本來變戲法的場面是復仇的高潮,是作者著意渲染鋪排的部分,這些雄壯激越的歌就使作品的戰斗性和抒情性大大增強了;這些歌其實也是魯迅心中的歌。經過兩個戰士的頭顱協力作戰,終于將王頭咬得“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在“四目相視,微微一笑”中完成了復仇的勝利。魯迅曾說:“與革命爆發時代接近的文學,每每帶有憤怒之音;他要反抗,他要復仇。”魯迅:《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鑄劍》的寫作,不僅反映了魯迅要求投入新的戰斗的心情,也是反映了當時處于大革命高潮時期的時代特點的。

“偉麗雄壯”不僅是那首歌的特點,也是《鑄劍》全篇的藝術特色。宴之敖者和后來的眉間尺都是“鐵的人物”,就像魯迅所稱贊的木刻畫那樣,“放筆直干”,“黑白分明”魯迅:《集外集拾遺·<近代木刻選集>(一)小引》,1934年4月5日致張慧信。,它所呈現的是一種剛勁有力的美。魯迅一向欣賞這種力的藝術,他稱贊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而認為明代木刻“有纖巧之憾”魯迅:1935年9月9日致李樺信。。他也稱贊《毀滅》、《鐵流》等蘇聯小說寫了“鐵的人物和血的戰斗,實在夠使描寫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嬌百媚的佳人的所謂‘美文’,在這面前淡到毫無蹤影。”魯迅:《二心集·關于翻譯的通信》。《鑄劍》中當然也寫到殘忍、多疑和愚蠢的國王和他那些顢頇的臣屬及王妃,而且投以揶揄和嘲笑,但就主要人物老一代和青年一代兩個同力協作的復仇者的形象來說,確實是“鐵的人物和血的戰斗”,剛勁有力,線條分明,有強烈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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