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
- 王瑤
- 3427字
- 2019-12-20 16:52:30
二 關于“油滑”
魯迅的《故事新編·序言》說他在《補天》中寫了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油滑是創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但又說以后各篇也“仍不免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并無長進”。這就給我們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是“油滑”的具體內容是什么?第二是它在作品中究竟起什么作用,為什么魯迅既然對此不滿而又歷時十三年還在堅持運用?從魯迅所指出的“古衣冠的小丈夫”看來,它是指虛構的穿插性的喜劇人物;它不一定有古書上的根據,反而是從現實的啟發虛構的。因為它帶有喜劇性,所以能對現實起到揭露和諷刺的作用;魯迅認為“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諷刺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所謂“油滑”,即指它具有類似戲劇中丑角那樣的插科打諢的性質,也即具有喜劇性。在《<出關>的“關”》中,魯迅說他對老子用了“漫畫化”的手法,“送他出了關,毫無愛惜”,而并未將老子的“鼻子涂白”。老子是《出關》的主要人物,“漫畫化”是一種根據他原來具有的特征加以突出和夸張的寫法,是作家進行典型概括時常用的方法,并不屬于“油滑”的范圍;而如果將“鼻子涂白”則將使老子成為丑角一類的可以調侃和插科打諢的人物,這對歷史人物老子顯然是不適宜的。但《出關》中也不是沒有“鼻子涂白”的人物,被人指為“缺點”的說“來篤話啥西”的賬房就是一個,要聽老子講戀愛故事的書記當然也是;他們在作品中只是穿插性的“隨意點染”的人物,但在他們身上可以有現代性的詞匯和細節,這就是“油滑”的具體內容。魯迅指出:《故事新編》“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
其實《鑄劍》中那個扭住眉間尺衣領,“說被他壓壞的貴重的丹田,必須保險,倘若不到八十歲便死掉了,就得抵命”的癟臉少年,也是穿插進去的喜劇性人物;不過筆墨不多,沒有摻入現代性細節而已。這類人物以《理水》中為最多,文化山的學者、考察水利的大員,以及頭有疙瘩的下民代表,都屬此類;在他們身上出現了許多現代性細節,但都沒有直接介入作品的主要人物和主要線索,都是穿插性的。問題不在分量的多寡而在性質,這些喜劇性人物除過與故事整體保持情節和結構上的聯系以外,他們都有現實生活的依據,在他們身上可以有現代性的語言和細節。這種如茅盾所說的“將古代和現代錯綜交融”于一身的特點
就是“油滑”的具體內容。魯迅的創作態度是嚴肅的,他認為“油滑是創作的大敵”,而且還批評過別人作品的“油滑”
,但魯迅又說:“嚴肅地觀察或描寫一種事物,當然是非常好的。但將眼光放在狹窄的范圍內,那就不好。”
嚴肅和認真是創作態度說的,如果對創作采取的是油滑的態度,那當然不好,所以說是“創作的大敵”。但作者在觀察和描寫時使自己視野開闊,敢于做“沖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
,又是另一回事。魯迅對于“油滑”的寫法,歷十三年而未改,并且明白地說“此后也想保持此種油腔滑調”
,當然是就這種手法的藝術效果考慮的,而不能理解為他決定要采取不嚴肅的創作態度。其實當他“止不住”要寫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時,態度也是嚴肅的,就是希望在取材于古代的小說中也對現實能起比較直接的作用;但如何能在不損害作品整體和古代人物性格的前提下做到這一點,他正在進行藝術上的新的探索。他不希望別人奉為圭臭,而且深恐它會導致創作態度的不夠認真和嚴肅,這是他所“不滿”的主要原因。他說:《故事新編》“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學士,卻又不免頭痛,此真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而又‘有一弊必有一利’也。”
難道真的是利弊參半嗎?事實并不如此。魯迅曾說:“譬如中國人,凡是做文章,總說‘有利然而又有弊’,這最足以代表知識階級的思想。其實無論什么都是有弊的,就是吃飯也是有弊的,它能滋養我們這方面是有利的;但是一方面使我們消化器官疲乏,那就不好而有弊了。假使做事要面面顧到,那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我們當然不能說這種“油滑”的用法絕對沒有弊,它被人指為“缺點”就是一弊,然而魯迅所以堅持運用者,就因為這種寫法不僅可以對社會現實起揭露和諷刺的作用,而且由于它同故事整體保持聯系,也可以引導讀者對歷史人物作出對比和評價。文學史上不乏這樣的例子,某些情節似乎是不真實的,但就作品整體說來,它反而有助于作品的真實性。盧那察爾斯基曾指出過這一點:“只要它具有很大的、內在的、現實主義的真確性,它在外表上無論怎樣不像真實都可以。”他舉“漫畫筆法”為例說:“用這種人為的情節,不像真實的情節,比用任何其它方法更能鮮明而敏利地說明內在的真實。”
就《故事新編》中這些穿插的喜劇性人物來說,由于它是以古人面貌出現的,與故事整體保有一定聯系,我們可以設想古代也有這種在精神和性格上類似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習見的人物;同時它又可以在某些言行細節中脫離作品所規定的時代環境,使我們可以鮮明地感到它的現實性,使它與作品的主要人物和主要線索保持一定的距離,從而除對現實生活產生諷刺和批判作用以外,還可以使人們易于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產生理解和作出評價;這就是“油滑”對作品整體所起的作用。當然,這種古今雜糅于一身是會產生矛盾的,但一則它是穿插性的,對整體不會有決定性影響;二則它集中于喜劇性人物身上,而“鼻子涂白”的丑角式的人物本身就是有矛盾的,這是構成喜劇性格的重要因素。捷克學者普實克對《故事新編》這種手法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視為開創了世界文學中歷史小說的新流派。他說:“魯迅的作品是一種極為杰出的典范,說明現代美學準則如何豐富了本國文學的傳統原則,并產生了一種新的結合體。這種手法在魯迅以其新的、現代手法處理歷史題材的《故事新編》中反映出來。他以冷嘲熱諷的幽默筆調剝去了人物的傳統榮譽,扯掉了浪漫主義歷史觀加在他們頭上的光圈,使他們腳踏實地地回到今天的世界上來。他把事實放在與之不相稱的時代背景中去,使之脫離原來的歷史環境,以便從新的角度來觀察他們。以這種手法寫成的歷史小說,使魯迅成為現代世界文學上這種流派的一位大師。”
魯迅于寫畢《非攻》之后,正在醞釀《理水》等篇時,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魯迅筆下的這些喜劇性人物的言行,就其實質說來,本來是古今都存在的,其中并非沒有相通的地方。魯迅曾在《又是“古已有之”》一文中,對一些駭人聽聞的社會現象從“古已有之”談到“今尚有之”又談到還怕“后仍有之”
;又說過從史書中可以“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昏妄舉動,胡涂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并且都鬧糟了”。“總之: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
他寫歷史小說和寫現代生活題材的小說一樣,都是為了“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目的都是為了改變現實,因此才把不“將古人寫得更死”作為創作時遵循的原則;而喜劇性人物的出場,即所謂“油滑之處”,卻明顯地有可以使作品整體“活”起來的效果,有助于使古人獲得新的生命。魯迅曾翻譯了日本芥川龍之介的以古代傳說為題材的小說《鼻子》和《羅生門》,并介紹其特點說:“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故事經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系來了。”
其實芥川的注入新生命只表現在材料的選擇和感受的傳達方面,在表現上仍然用的是傳統的方法;而魯迅,為了探索在歷史小說中如何將古人寫“活”,使作品能更好地為現實服務,他采用了“油滑”的手法,并且一直保持了下去;可見他對這種寫法的好處是經過認真思考的。他所考慮的不是它是否符合“文學概論”中關于歷史小說的規定,他曾說“如果藝術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
;他所思考的是這種寫法所帶來的藝術效果和社會效果。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所謂對自己“不滿”,主要是指他不愿提倡和讓別人模仿這種寫法;因為如果處理不當,是很容易影響到創作態度的認真和嚴肅的。所謂“油滑是創作的大敵”,就在于此。魯迅希望讀者從作品中得到的是“明確的是非與熱烈的愛憎”,而不是模仿的帖括或范本。因為這種手法確實是不易學習的,“弊”很可能就出在這上面。茅盾對此深有體會,他一方面說《故事新編》“給我們樹立了可貴的楷式”,一方面又說“我們雖能理會,能吟味,卻未能學而幾及。”他并且對“繼承著《故事新編》的‘魯迅主義’”的作品進行了考察,認為“就現在所見的成績而言,終未免進退失據,于‘古’既不盡信,于‘今’也失其攻刺之的。”
足見魯迅自稱“油滑”是“不長進”,不僅是自謙,而且是有深刻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