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
- 王瑤
- 4213字
- 2019-12-20 16:52:30
《故事新編》散論
一 性質之爭
魯迅《故事新編》共收作品八篇,寫于1922年到1935年,前后歷時十三年。
在魯迅作品中,《故事新編》是唯一的一部存在它是屬于什么性質作品的爭論的集子。這種不同觀點在全國解放前已略露端倪,但尚無人公然說它不是歷史小說;在1951年關于新編歷史劇的討論中,因為有人援引《故事新編》為歷史劇創作中的反歷史主義傾向辯護,就引起了人們對這部作品的性質的思考,但當時并未展開討論。1956年至1957年間,由于黨提出了在學術上百家爭鳴的方針,學術思想比較活躍;又由于蘇聯《共產黨人》專論《關于文學藝術中的典型問題》的發表以及它在我國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遂對《故事新編》的性質展開了一次比較集中的討論;發表了一批觀點不同的文章,擺出了針鋒相對的意見。以后上?!段乃囋聢蟆肪庉嫴吭鴮⒂写硇缘奈恼戮帪椤?lt;故事新編>的思想意義和藝術風格》一書,編者在《前記》中說:“這次討論的中心問題之一是《故事新編》的作品是歷史小說,還是諷刺作品”。其實主張《故事新編》不是歷史小說的人的更準確的表述,是認為它“是以故事形式寫出來的雜文?!?img alt="伊凡:《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 《文藝報》1953年14號。此文發表較早,但其論點在討論中屢次為人沿用。"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A3ACC/13173333103835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37406-cn6l5qvMm6lHAwFq9uvc4G94kGDuYilI-0-d281aedc034c5b8e08fa591bc52f1610">因為歷史小說與諷刺作品并不是對立的概念,諷刺作品可以包括詩歌、小說、戲劇等多種樣式。這次論爭并沒有取得一致的認識,這個問題也一直沒有很好解決。在以后的年月里發表的涉及《故事新編》的文章或書籍中,雖然絕大多數都承認它是歷史小說,但對以往論爭中的主要分歧,即對作品中有關現代性情節的作用及其與表現歷史人物的關系,大多仍采取回避態度;說明對這個問題的認識,迄今仍然是模糊的。
魯迅自己對《故事新編》性質的說明是很清楚的,即它是歷史小說。在《序言》中,他回溯了開始寫《補天》時的想法,即“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而《補天》是第一篇。他又把歷史小說分為兩類,一類是“博考文獻,言必有據者”,一類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者,而他的作品屬后一類。雖然他有時稱這些作品為“速寫”,但“速寫”不過是指在藝術上還不夠精致和完整而已,它仍然是取材古代的小說;在《答北斗雜志社問》中他談自己的創作經驗時就說:“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速寫),決不即 sketch材料拉成小說”??梢娝賹懼皇且环N沒有充分展開的比較短小的小說,并不是另外一種性質。他的《自選集》收創作五種,不收雜文;其中包括《故事新編》,并且解釋說它是“神話,傳說和史實的演義”
,而“演義”一詞的通常含義就是歷史小說,如《三國演義》之類。1935年12月他正寫《采薇》等篇時在給王冶秋、增田涉的信中都說:“現在在做以神話為題材的短篇小說”
??梢婔斞敢暋豆适滦戮帯窞闅v史小說是無可置疑的。在寫作方法上,這些作品也與他取材于現代生活的小說一樣,都是采用典型化的方法。他寫現代題材是“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img alt="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A3ACC/13173333103835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37406-cn6l5qvMm6lHAwFq9uvc4G94kGDuYilI-0-d281aedc034c5b8e08fa591bc52f1610">寫歷史題材也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
對于人物的描寫也是如此,他一貫反對“視小說為非斥人則自況的老看法”
,對《阿 Q正傳》是這樣,對《出關》也是這樣;認為小說人物的“一肢一節,總不免和某一個相似,倘使無一和活人相似處,即非具象化了的作品,而邱(韻鋒)先生卻用抽象的封皮,把《出關》封閉了?!?img alt="魯迅:1936年2月21日致徐懋庸信。"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A3ACC/13173333103835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37406-cn6l5qvMm6lHAwFq9uvc4G94kGDuYilI-0-d281aedc034c5b8e08fa591bc52f1610">可見《故事新編》之為歷史小說,本來應該是沒有疑義的;這也就是多數人雖然回避了關于性質之爭的主要分歧,卻仍然認為它是歷史小說的原因。
但不愿承認它是歷史小說的一方就毫無根據、他們的觀點就毫無合理因素嗎?也不盡然。因為關鍵問題對于作品中出現的某些現代性情節的理解這個問題在全國解放前就已存在,如歐陽凡海在《魯迅的書》中就說:“我們不能說魯迅取材于歷史的小說在原則上是現實主義的,若是從細節上說,魯迅取材于歷史的小說,卻沒有一篇足以作為現實主義的小說家處理歷史題材的完整的類型的?!鄙踔琳f魯迅“因目前的憤懣而扭歪古人的地方,差不多是每篇都有的,這也是因為他對于古人不及今人誠敬的緣故?!倍┒軇t認為《故事新編》“給我們樹立了可貴的楷式”,作者“非但‘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而且將古代和現代錯綜交融,成為一而二,二而一?!?img alt="茅盾:《玄武門之變》序。"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A3ACC/13173333103835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837406-cn6l5qvMm6lHAwFq9uvc4G94kGDuYilI-0-d281aedc034c5b8e08fa591bc52f1610">很明顯,這兩種意見是對立的。到50年代展開論爭以后,這種分歧就更明朗化了。主張《故事新編》是歷史小說的一方明白地說那些“直接抨擊現實細節”“是這部作品的客觀上確實存在的缺點”,我們“不必為賢者諱”。而另一方則由藝術直感和對魯迅的虔敬心情出發,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以為如果承認《故事新編》是歷史小說,勢必要導致魯迅有反歷史主義和反現實主義傾向的結論,而這顯然是與作品實際不符合的。于是就特別強調了這些現代性細節的現實意義和戰斗作用,甚至說“魯迅先生原就不想去寫什么古人”
。因為現代性細節在作品中確實存在,這是雙方都承認的,有的人還作了統計,說“占全書篇幅的十分之一左右”
;數量雖不算多,但十分醒目,因此爭論的焦點就集中在這些現代性情節在作品中所起的作用方面。我們說后來的一些涉及《故事新編》的書籍或文章對此采取了回避的態度,就是說他們既承認《故事新編》是歷史小說,又闡述了其中某些針對現實的情節所起的戰斗作用,而對于兩者之間的關系卻一般未加說明;也就是說對于性質之爭的焦點未能作出科學的解釋,問題依然存在。盡管雙方的主張都有某些合理的因素,但都未能從作品實際出發進行深入的分析,因而也就未能充分理解魯迅對歷史小說創作的創造性探索及其成就。
細節真實對于現實主義創作誠然是重要的,但也要具體分析這些被認為是缺點的細節在作品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它們對主要人物性格的影響。就《故事新編》來說,各篇所描寫的主要人物的言行和性格大致都有典籍記載上的根據,無論是正面形象如女媧、羿、眉間尺及宴之敖者,大禹及墨翟,還是批判性人物如老子、莊子、伯夷、叔齊,在他們身上并沒有出現那些帶有喜劇因素的現代性細節。即以論爭一方所具體指摘的“缺點”來看,那些細節都出于虛構的喜劇性的穿插人物身上,這些人物的出現是否必要和成功,當然可以討論;但并沒有直接損害主要人物的歷史真實性則是無疑的。有一篇文章指摘說:這些細節“雖然本身起過一定的戰斗作用,但從藝術形象的真實性上看是確實存在的缺點,如《補天》中的‘古衣冠的小丈夫’, 《理水》中的‘OK'、‘莎士比亞’, 《采薇》中的‘海派會剝豬玀’, 《出關》中的‘來篤話啥西’等。”以上這些細節別屬于古衣冠的小丈夫、“文化山”上的學者、華山大王小窮奇和函谷關的賬房,都是穿插性的虛構的“隨意點染”的人物;我們后面將要著重分析這類人物在作品中的意義和作用,但無論如何他們并未對女媧、大禹、夷齊和老子的性格構成損害。就歷史真實性來說,由于這些細節的現代特點異常鮮明,如“OK”、“莎士比亞”之類,反而涇渭分明,誰也不把它和主要人物活動的歷史環境混同起來。這與1951年所討論的歷史劇創作中的反歷史主義傾向有根本的不同;那類作品的特點是使主要歷史人物具有現代人的思想、做今天的事,使古代史實與當前現實作不恰當的比擬或影射,這樣既不能正確反映古代生活,也不能正確反映現實,因而是反歷史主義的;《故事新編》完全不是這樣,魯迅之所以堅決反對小說人物“非斥人即自況”的看法,就是反對把小說中的古代人物當作比擬或影射現實的寫法。他對主要人物的描寫是完全遵循歷史真實性的原則的,其中的某些虛構成分也是為了不“把古人寫得更死”,是可能發生的情節,這同對那些穿插性的喜劇人物的勾勒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寫法,因而決不會發生混淆古今的反歷史主義的問題。在這一點上,論爭中對立的一方不承認《故事新編》有反歷史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傾向是合理的和正確的,只是把它排除于歷史小說之外并不能解決困難。問題必須深入分析,僅憑一種虔敬的感情是無法真正解決學術問題的。如果把問題的焦點集中到這些穿插性的虛構的喜劇人物在作品中出現的意義和作用,則不僅可以解決“性質之爭”的主要分歧,而且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魯迅對創作歷史小說的認識與實踐。
1956年之所以展開一次關于《故事新編》的“性質之爭”,是與蘇聯《共產黨人》專論《關于文學藝術中的典型問題》的發表和影響直接有關的。該文于1955年發表后,《文藝報》于1956年第三期全文譯載,并在全國發生了廣泛的影響。這篇文章的內容主要是批判馬林科夫在蘇共“十九大”的報告中關于“典型是一定社會歷史現象的本質”和“典型問題任何時候都是政治問題”的提法,文章斥之為煩瑣哲學和教條主義。它認為“這種把兩者(典型同黨性)等同起來的作法,會促使人們以反歷史的態度來對待文學和藝術的現象?!彼蟆霸谒囆g創作中要從生動的現實中的事實和現象出發,而不要從主觀的設想和意識出發。真正的共產主義的黨性是同主觀主義的一切表現格格不入的,是同把人物變成思想的簡單傳聲筒,把不適合人物性格的思想和感情強加在人物身上的這種做法格格不入的?!痹诋敃r關于《故事新編》的討論文章中,從開始起就有人援引《專論》作為理論的依據,實際上是把《故事新編》的寫法作為反歷史的從主觀出發的態度來看待,認為魯迅把不適合人物性格的思想感情強加在歷史人物身上了。另外一些人顯然感到不能這樣看問題,但又無力作出理論上的說明,于是就把《故事新編》視為雜文的諷刺作品,以便擺脫關于典型問題理論的拘束。這當然就會出現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也無力起到保衛魯迅的作用。其實《共產黨人·專論》當時是為赫魯曉夫上臺制造輿論的,并不是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上有什么重要突破。典型不能與黨性等同起來,并不說明作者的傾向性對于典型創造就沒有重要意義;典型問題誠然不同于政治問題,但這并不等于說典型性格可以不包括政治內容。文藝作品的表現方式更有它的獨創性和多樣化的問題,文學藝術歷史發展的豐富經驗是啟發作家進行創造性探索的源泉之一,其中包括創造新的表現方式的問題。這最終要經過社會實踐和效果的檢驗;不承認這一點而只從概念上推理和迫求邏輯的完整性,同樣是煩瑣哲學和教條主義。馬林科夫的提法是片面的,但《專論》卻從一個片面走向另一個片面。就《故事新編》的寫法來說,它既然是魯迅的一種獨特的創造,我們就應該從實踐效果上看它是否成功,以及考察作者這種創造性探索的歷史淵源和現實根據,并對它作出一定的評價。任何不能概括作家新的成功的創造的理論都是蒼白的,而僅僅根據一篇外來文章就指摘不合于該文論點的本國著名作品,則不僅是教條主義的,而且也是十分輕率的。這次“性質之爭”之所以未能取得應有的成果,是完全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