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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野草》中可以看出,隨著中國革命的向前發展,魯迅前期的革命民主主義思想已使他感到了許多對現實的疑問和思想上的矛盾,革命的前途、動力等問題苦惱著他,他迫切地在探索正確的道路;“新的戰友在哪里呢?”他在戰斗實踐中感到孤獨,因而也就產生了與革命主流進一步結合的要求。與《野草》的寫作同時,除小說集《仿徨》和《兩地書》以外,在《華蓋集》、《集外集》等雜文集中就存有他當時所寫的許多戰斗性很強的雜文,他從來沒有產生過悲觀動搖的想法;但很顯然,他的世界觀的限制已使他不能正確把握現實的發展,在戰斗中面對著強大的敵人他不能沒有勢孤力單和勝利前途渺茫的感覺,《這樣的戰士》一篇就像肖像畫似地畫出了這一時期作為戰士的魯迅的特色。他對“無物之陣”中的一切迷人的花樣看得十分清楚,而且毫不妥協地永遠“舉起了投槍”,但他感到戰士“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士,而無物之物則是勝者。”雖然他仍然“舉起了投槍”,但他思想中的矛盾和痛苦是很容易覺察到的;這就表明革命現實的發展已使他對自己原來觀察事物的思想基礎有所懷疑,他產生了與革命主流建立更密切的聯系的愿望。他的找尋“新的戰友”的想法實質上就表現了這種要求,而這也正是他力圖擺脫“游勇”感和思想矛盾的合乎邏輯的發展。當時正值大革命時期,革命主力集中在南方,魯迅的南去廈門和廣州,除了他在北京受到統治者迫害的原因以外,也正表現了他迫切地要求靠近革命主流的愿望。《野草》中的最后一篇是《一覺》,他自己說:“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爭的時候,作《一覺》,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魯迅:《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但他的南下是抱著若干興奮的心情的,在初到廈門過“雙十節”的時候,他感到“商民都自動的地掛旗結彩慶賀,不像北京那樣,聽警察吩咐之后,才掛出一張污穢的五色旗來。”魯迅:《兩地書·五三》。不管這種觀感是否符合當時情況,但它至少已經表現了魯迅對大革命高潮和人民覺悟的殷切期待,他的心情是頗為愉快的。后來他到廣州,更是懷著參加革命斗爭的熱情和希望的;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說:“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紳士’們仍然加以打擊,至多無非不能回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魯迅:《兩地書·六九》。這些愿望后來由于形勢變化當然沒有實現,但它說明魯迅在寫完《一覺》之后的南下,正是為了要求與革命主力建立密切聯系,結束《野草》寫作時期的“游勇”狀態和思想矛盾的。

魯迅的這種對真理的迫切迫求是與他的革命責任感密切聯系的。我們談過魯迅對青年知識分子曾寄予很大的期望,而且努力在那里尋找“新的戰友”,但事實上他也感覺到他在青年中具有很高的威信,青年人是希望他來引路的,這就使他感到困惑了;他自己如果不能探索到新的正確的道路,勢將對別人發生深遠的影響,因此現實的發展使他不能不從更廣闊的視野來考察中國革命的主流和動力,他的南下實際上就表現了他要求解決他與整個革命力量的結合問題。他曾說:“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魯迅:《華蓋集·北京通訊》。在《兩地書》中也說:“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到現在還是亂闖。倘若闖入深淵,自己有自己負責,領著別人又怎么好呢?”魯迅:《兩地書·二》。他并沒有拒絕領別人,而是感到迫切需要掌握革命的“指南針”。1926年他又說:“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么走。……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這些都說明了他的革命責任感不斷驅使他“尋求”真理和正確的革命道路。在1927年國民黨背叛革命、屠殺人民的最黑暗的年代,在魯迅那樣悲憤填膺地營救青年無效后,他經受了遠比寫《淡淡的血痕》中的“三一八”慘案更為慘痛的血的教訓,他自己說“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魯迅:《三閑集·序言》。,而這種對青年人引路的革命責任感更激烈地絞痛了他的心。他說:“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魯迅:《而已集·答有恒先生》。這雖然是憤激的聲音,但在感情上難道還有比一個革命者感到自己苦戰的結果僅僅是為統治者制造屠殺的對象而更痛苦的事嗎?因此魯迅感到他的“思路因此轟毀”,他的思想發展到此非有一個飛躍不可了;這就是如他后來所說的“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魯迅:《二心集·序言》。。所謂“事實的教訓”雖然主要是指國民黨的叛變革命,但實際上是包括了魯迅自己長期戰斗經驗的總結的。經過黨和馬克思主義思想所給予他的教育和幫助,現實主義者的魯迅終于認清了什么才是中國革命的主流和領導力量,這就是如他后來所說的,與共產黨人“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他的世界觀的變化給他后期的戰斗和創作提供了新的思想基礎,使他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建立了更為輝煌的戰績。

在《野草》寫作時期,魯迅做了許多的“夢”,他在寫完《一覺》之后南下了,但結果呢?如他自己所說:“抱有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魯迅:《三閑集·在鐘樓上》。在這革命的轉折關頭,他從刀光血色中看出“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魯迅:《而已集·<塵影>題辭》。。敏感到“地火”的“運行,奔突”,期待著“熔巖”的沖騰。這種感觸我們從《野草·題辭》中感受得很清楚。這篇《題辭》寫于1927年4月26日的廣州,是剛剛經歷了血的教訓以后寫的;他說:“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這是他在對反革命大屠殺極端憤怒和對光明未來熱烈向往的心情下寫的。《野草》各篇的寫作本來是由于他感到“由本身的矛盾或社會的缺陷所生的苦痛,雖不正視,卻要身受的”魯迅:《墳·論睜了眼看》。。因此他以嚴肅的自我解剖的心情寫下那些戰斗的抒情詩篇,但他的南下卻是希望結束這樣一種心情的。1927年1月他在廣州中山大學學生會歡迎會上的演說中,希望青年人不要懶,要“緊張一點,革新一點”。并說:“有了舊的滅亡,才有新的發生。舊的思想滅亡,即是新的思想萌芽了,精神上有了進步了。故不論新的舊的,都可以叫出來,舊的所以能夠滅亡,就是因為有新的,但若無新的,則舊的是不亡了。”見《魯迅在廣東》一書。這正是他渴望“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的意思,但到剛剛經歷了國民黨的血腥屠殺之后,他感到像《野草》中所寫的那樣嚴酷的時代并未過去,而且更處于“人與獸”的“生與死”的激烈斗爭之際,于是他就表示對《野草》的自愛,且愿以之獻出作證了。在同年5月1日作的《朝花夕拾小引》中說:“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雖生之日,猶死之年。”他當時的憤怒心情是可以想見的。這種珍惜《野草》的心情實際上表示了他感到即使再如寫作《野草》當時那樣地成為“游勇”狀態,他也仍然是要堅持斗爭的。1934年他對當時的白色恐怖還說過下面的話:“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舔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藥。”魯迅:《南腔北調集·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這正表現了他經得起任何考驗的堅強不屈的革命精神。

但《野草》中的思想情緒畢竟是屬于魯迅思想發展的特定階段的產物,到他后期成為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以后,他對《野草》就有過一些從新的觀點所作的說明,而不像在寫《野草》那時候的心情了。例如說《野草》的“心情太頹唐了”魯迅:1934年10月9日致蕭軍信。;又說:“我不再作這樣的東西了。日在變化的時代,已不許這樣的文章,甚而至于這樣的感想存在。”魯迅:《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這些話正是從馬克思主義的高度對《野草》內容所作的一些新的說明。在《二心集·序言》中他更嚴肅地進行自我批評說:“而且我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怎樣地在‘碰壁’,怎樣地在做蝸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也正是中產的知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這里所說的那些他說過的“自己的事情”,當然可以包括《野草》的內容在內,而且體現了魯迅一貫的勇于解剖自己的精神;但一個人的思想或一本書的內容都是與一定的時代特點相聯系的;我們都為魯迅先生后期思想的到達共產主義高峰而歡欣,但這種思想上的飛躍正是與他所經歷的思想矛盾和自我解剖的精神分不開的,而《野草》一書就為一個偉大的革命家在他思想發展的一個特定階段給我們預示了那種向前躍進的脈絡;這對于我們是尤其珍貴的。由革命民主主義到達共產主義的魯迅思想發展的道路應該是中國作家、知識分子和革命群眾相結合的典范,它對于我們不只有歷史認識的價值,而且仍然有著豐富的現實意義。

為魯迅誕生八十周年紀念作

1961年8月11日于北戴河海濱休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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