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重排本)
- 王瑤
- 3068字
- 2019-12-20 16:52:28
六
法捷耶夫在《論魯迅》中說:“魯迅的諷刺和幽默到處都表現出來。但是如果說在《阿 Q正傳》中,魯迅是一個表面上好像是無情地敘述事件的敘事作家,那么在《傷逝》中,他就是一個觸動心弦的深刻抒情的作家。”我們也感覺到,魯迅小說的寫法是大致可以分為如法捷耶夫所說的兩類的。關于前者,如《阿 Q正傳》、《風波》、《離婚》、《肥皂》等等,就是魯迅自己所說的白描的寫法:
“白描”卻并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這類作品的諷刺性較強,帶有一些與他的雜文共同的特色;那表現方法是比較接近于《儒林外史》等古典小說的。但另外一類,那些特別能激動我們心弦的帶有濃厚的抒情氣氛的作品,我以為是與中國古典詩歌的聯系更其密切的。《傷逝》是通過涓生的抒情式的獨白寫出來的,就帶有這種特色;但在另外一些作品里,像《故鄉》、《祝福》、《在酒樓上》、《孤獨者》等,這種特色就更其顯著。這些作品都是用第一人稱“我”的經歷和感受寫出來的,“第一人稱”的形象在作品中并不是著重描寫的,在情節上也不占顯著地位,但作品中那些引起我們強烈地關心他們命運的主人公的遭遇卻都是通過他的感受來寫出的,并且首先在他的心弦上引起了震動,于是那種深刻的抒情氣氛就不能不深深地激動著我們。《故鄉》中的這些詩一樣的句子:“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象,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以及下面的“在潺潺的水聲中”對宏兒、水生輩的前途的矚望,是我們所永遠不能忘懷的。《祝福》中的關于第一人稱形象的“在陰沈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的強烈不安的抒寫,是多么增強了我們對祥林嫂的悲慘命運的不安!《在酒樓上》的默默的飲酒,《孤獨者》中的無聊的送殮,都是通過第一人稱“我”的感受來深沉地寫出了對方的為人和性格的,而且正是在這些地方引起了我們對于主人公的一些同情。無庸多說,在這些作品中本來就是有作者自己的深沉的感情的,而且那種觸動心弦的抒情的寫法,也是非常富有詩意的。中國是一個有悠久的詩歌傳統的國家,在那些偉大詩人們的不朽的篇章中,類似這樣的抒情詩的作品是非常之多的。他們常常將在人生長途中的某些遭際和感受,某些引起過他的心弦震動的人和事,用優美深刻的抒情詩的筆觸抒發出來;這類例子是不勝枚舉,也無須舉的。我們知道魯迅平日有所感觸時也還是寫舊詩的,譬如在楊杏佛被刺后他所寫的下面一首詩: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這里通過自己悲憤的感觸來寫楊氏的被難,是與他那些小說中的抒情寫法很類似的,而又與中國古典詩歌保持著多么密切的聯系。許壽裳說“這首詩才氣縱橫,富于新意,無異龔自珍。”唐弢同志也曾說過“先生好定庵詩”
。我們知道龔定庵是晚清的比較進步的思想家,梁啟超曾說:“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
定庵詩的特點正是繼承古典詩歌的傳統,在抒情氣氛中抒發新意的;特別是絕句,前人也以“才多意廣”稱之
。魯迅的這一類小說,正是帶有抒情詩的特點的。
像古典詩歌一樣,這種“抒情”常常是通過自然景物、通過心情感受而形成一種統一的情調和氣氛的。當然,在小說中,寫景色、寫氣氛,實際也是在寫人物的;但這樣就能使作品形成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增強作品的感染力。《故鄉》是從深冬陰晦的天色中的蕭索荒村開始的,而結尾則是在金黃的圓月下聽著“潺潺的水聲”離開的;這里不能不映襯出被隔絕開的雙方的辛苦的心情。《祝福》中這種特點就更顯著,爆竹聲中的祝福氣氛本身就成了一種反襯,而寂靜雪夜又是多么凄涼啊!“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這里深沉的表達出了人間的不幸。《在酒樓上》的情節發生在風景凄清的大雪中的狹小陰濕的小酒店,而作品中還有一大段對于酒樓外的廢園雪景的富有詩意的描寫。結尾是在風雪交加的黃昏中,這一對友人方向相反地告別了;充滿了“意興索然”的感觸。《孤獨者》中在寫深冬燈下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中,突然接到了兩眼像嵌在雪羅漢上小炭一樣黑而有光的正在懷念中的魏連殳的來信,而這位久別的正陷在絕境中的孤獨者的信也正是寫在大雪深夜中吐了兩口血之后的,這是多么沉重、孤寂而悲涼的氣氛。到最后送殮歸來的時候,卻是散出冷靜光輝的一輪圓月的清夜,在那里隱約聽到狼似的長嗥,“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魯迅多次地描寫了冬雪的景色,是和他要寫的孤寂的氣氛和人物的沉重的心情緊密聯系的;那寫法雖然也各不相同,但都有一種抒情詩的氣氛,能夠吸引讀者浸沉在那情境里面,關心著主人公的命運。中國古典詩歌的寫法向來就是“詩人感物,聯類不窮”的;“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通過景物的描繪來寫情緒和氣氛正是一向所注重的;因此才要求“情在詞外”和“狀溢目前”能夠統一起來,提高作品的表現力量。就以雪景的描寫來說,從《詩經》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楚辭》的“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開始,寫景一向就是同抒寫情緒和氣氛緊密結合的。這樣的著名篇章不知有多少,而魯迅《野草》中的一篇《雪》,不是大家都認為是抒寫懷念情緒的散文詩嗎?
魯迅小說又常常以景物或氣氛的描寫結尾,使人讀后留有余韻,可以引起人的深思。如上述所說,這也同樣是與古典詩歌有聯系的。不只像上面所舉的那些篇,別的許多篇也是如此。例如《明天》中對魯鎮深夜景色的描寫,《藥》中的寫烏鴉飛向遠處的天空,都是顯著的例子。中國的古典文學向來是很講求結尾的余韻的;《文心雕龍·附會篇》說:“若首唱榮華,而媵句憔悴,則遺勢郁湮,余風不暢。”紀昀評云:“此言收束亦不可茍,詩家結句為難,即是此意。”魯迅的小說正是注意到結尾對于整篇作品的效果的。
至于以歷史傳說為題材的《故事新篇》,則除了前述的那些特點以外,由于他的素材是從文獻的簡短記載中采取來的,與從廣闊復雜的現實生活中汲取來的有所區別,因此在藝術構思上也特別與過去的文獻有所聯系。魯迅自稱這書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這個說明是非常恰切的。中國過去也有這一類“演義”體的小說,例如大家所熟知的《封神演義》和《三國演義》;那寫法當然與“故事新編”不同,但就這類與原始記載的關聯說,卻都可以說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而成的
。這點“因由”雖然與后來寫成的作品存在著性質的差異,但那“因由”卻不只提供了寫作的題材,也是同時引起作家的思維過程并在創作構思上有所聯系的。魯迅對神話傳說向來很喜愛,他以為“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
因此在寫作時他就能從“一點舊書上的根據”出發,把傳說中的人物賦予了性格和生命。其中《補天》和《奔月》,原來的記載就很簡略,的確只有一點“因由”;但小說中卻由此展開了動人的故事情節。但像《鑄劍》,魯迅自己就說“只給鋪排,沒有改動。”
所據的《列異傳》的故事即收在《古小說鉤沉》中,在情節安排和故事精神上,它都是與原來的傳說基本符合的;那彼此間在構思和表現方法上的聯系就更其明顯。此外各篇也有類似情形;其中當然有許多地方是作家自己的新意,例如自己關于《出關》就說:“至于孔老相爭,孔勝老敗,卻是我的意見”
;但也有和“舊書上的根據”相同點比較多的作品,例如《采薇》。總之,這些小說除過在語言風格等方面與其他作品保有共同的特色以外,當作者在向傳統文獻攝取題材的時候,就必然同時也會在創作構思上引起啟發和聯想,因而也就與過去的文獻有了更多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