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石室只有微弱的火光在跳動著。

阿玄靠到沒有鐵籠的那面墻壁坐了下來，一邊的樂悠自從聽完蕭鏡陳的那些話后，就一直不動也不說話，只寸目不離的看著那根羽毛。

好像通過那根羽毛，樂悠又看見了自己那些珍貴的回憶。阿玄并不敢觸碰她或者打攪她，只是每過一會，就往她那邊看一眼。

阿玄很好奇，從蕭鏡陳的對話中，聽的出來，樂悠這個刺猬精，以前是靠著吃女妖的元丹過活修煉的，她知道，妖魔兩界是有許多很邪門的修煉之法，這些隱秘的邪術一旦修煉，則不可中斷，否則性命堪憂。

過程付出的代價雖大，但是若修煉成功，必可獲得極大的好處，是一種捷徑。修煉這種術的妖通常性格上也會很是極端偏激，東炙鳥，到底是怎樣的一只妖，能讓這樣修煉了幾千年的樂悠放棄，從而用更艱難的正道修煉？

而樂悠，又是如何度過這些年不吃女妖元丹的日子的？是東炙鳥幫她的嗎？

阿玄胡亂的想著這些，忽然覺得有些冷意，她裹緊了自己的衣裳，哎，算了，自己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呢，自身都難保了。

不過那個蕭鏡陳說明天會放自己出去的，應該是不會賣掉自己的吧？真是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早知道，她還不如待在梅三鎮和印顏在一起呢！

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蕭鏡陳好像之前提到過是在半里亭？誰知道半里亭是什么鬼地方，到底離璇心谷有多遠啊。鐵定是趕不上門派的收徒日了。等明天出去，也就只能先回梅三鎮找印顏再說了。

正在謀劃未來如何的阿玄覺得那冷的感覺又加重了，奇怪，怎么這會兒子覺得越來越冷了？她疑惑的朝著樂悠那邊說道：

“樂悠娘娘……你有沒有覺得，這里有點冷？”

這一看不要緊，阿玄瞧見樂悠朝著一邊倒了下去，重點是，她的身上都是覆蓋著的白雪。

阿玄顧不得驚奇這霜雪是哪里來的。趕忙跑了過去，把樂悠抱在懷里，撲掉沾在她身上的雪。就在接觸到樂悠身體的時候，阿玄嚇了一跳，好冰冷……整個身體都是向外散發著寒氣，經不住打了個冷顫，阿玄看著樂悠變的蒼白如雪的臉，急急道：

“樂悠娘娘，你這是怎么了？哪里來的雪啊？”

她脫下來自己的外裳包在了樂悠的身體上。

可是并沒有什么用，樂悠的身上依舊不斷的出現大面積的霜雪，很快就覆滿了阿玄給她蓋的衣服，阿玄自己也冷的不行，抱著樂悠的手被凍得通紅，好似懷里抱著一個大冰塊，不，不是好像，那就是一個大冰塊，真的讓人冷到了心里。

阿玄心道不好，看著昏迷不醒的樂悠，她朝外急急大喊：

“蕭鏡陳！蕭鏡陳！你快來啊，樂悠不好了！”

大門并沒有任何動靜，阿玄加大了音量：“蕭鏡陳，你答應過東炙你不會讓樂悠死的！可是她快死了啊……”

樂悠現在死，是會下地獄的啊！

地獄，多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對一個非善之輩而言。阿玄和樂悠本無什么交情，只是，這會讓她想到自己，當知道死去以后會去地獄的感覺，是不是，會很恐懼？

一只冰冷的沾滿雪的手碰了碰阿玄的身體，阿玄順著手看去，發現樂悠醒了，她看著阿玄，用輕的像羽毛一樣的聲音說道，

“小妖怪…別喊了。”

她臉色幾乎白的和身上的雪無異，奄奄一息的臉龐。

“樂悠娘娘，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幫你喊蕭鏡陳來，他肯定會有辦法救你的。”

阿玄說完，待要再喊，卻聽到大門響動的聲音，心中一喜，對懷里的樂悠道：“你看他來了，你會沒事的！”

樂悠努力牽著嘴角想笑一下，并未如愿，臉色開始變得更不好看起來。

蕭鏡陳推開門的時候，就看到阿玄充滿希望的看著自己，還有她懷里的那個雪人。但是也不過就是這么一眼，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并沒有睡下，依舊是一身整齊的石青長衫，因著夜雪城那邊有了急令，今夜就得把這批妖魔送走。正當他要去往另一間關押妖怪們的牢籠之地時，卻隱約聽到了阿玄的呼救聲，他加快腳步，打開大門，看到牢籠里只有阿玄和一個她懷里的雪人，那么，那雪人應該就是樂悠了。

果然……只是他沒有想到，樂悠的大限來的是這樣的快。

“蕭鏡陳，你快想辦法救救她，你看看樂悠，她身上好多雪……”

阿玄想抱著樂悠挪動到離蕭鏡陳近一點的地方去，可是懷里的女妖實在是太冷了。冷的她手腳發麻，使不出什么力氣。

“你別站在那里呀，你快點想想辦法，你……”

阿玄再次抬頭看向蕭鏡陳，只見后者的眼中露出一絲悲憫，然后輕輕搖了搖頭，

“沒用了，這是她的妖劫。”

“妖劫？她到了渡劫的時候了？”

阿玄知道，六界生靈，除人界凡人外，任何修行具有法力者皆為逆天而行，所以修行期間必會經歷各種劫難，哪怕是仙界已經得道升天的神仙們都不例外。難道樂悠的妖劫正好到了？

蕭鏡陳道：“四百多年前，她就本該經歷這一劫，命中注定，她惡事做了太多，渡不過這一劫，不想西山的神鳥后羿，東炙鳥路過魔雪山，此鳥妖生性善良，一心向道，悲憫憐人。正巧看到樂悠被打回原形，卷縮成一個刺猬雪團，凍得瑟瑟發抖，甚是可憐，便用自身的金色雙羽把她包住，耗損了極多的修為，才救了樂悠一命。”

“這樣看來她應該是算過了這一劫，東炙鳥乃是她命中貴星，樂悠怎么會那么快再歷此劫？”

“那并不算是渡過，只不過是東炙鳥的出現中斷了妖劫而已，況且，命中貴星？”

蕭鏡陳幾乎是苦笑了出來，“她的命中貴星在哪兒呢？”

是了，阿玄差點忘了，東炙鳥已經死了。所以，那劫難便在樂悠不經意間再次朝她襲來。

蕭鏡陳看到阿玄抱著樂悠的手已經麻木紅腫，身體都開始發抖了。便道：

“把她放在一邊吧，樂悠的身體雖然還在這里，那也只是因為束妖牢的緣故。其實，她的魂體早就被帶到了魔雪山歷劫。你這么抱著她也暖不了她一分，還會凍傷了你自己。”

阿玄也冷，但是她并不想放手，因為此時樂悠正用一種悲傷到不行的眼神看著她，那不斷落在樂悠眼中的雪花，化成一條條水痕——就像眼淚。

可是水痕又很快結成了霜，化不成水痕了。

看著滿臉白雪的樂悠，阿玄似想起了什么，伸出冰冷的手，摸了摸自己心臟的位置。

那里藏著自己吃下去的上古神族遺物，仙界的金華元珠。地府的孽空大師說過，六界元珠可避六界之劫，那自然也可以救樂悠。

但是救了之后呢，自己怎么辦？阿玄不是東炙鳥，她也沒有東炙鳥那種舍己為人的境界。

她只不過是一只地府里的擺渡女鬼，靠著金華元珠才逃了出來，沒有金華護身，那簡直是不可想象。更不用說金華元珠一旦再次現世，會發生什么，連阿玄自己都不敢確定。

她不能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妖，就把和自己生命一樣重要的寶珠贈送出去。盡管她也不想看到樂悠死去，但是，她做不到。

“小…小妖怪……”樂悠艱難的開口，滿臉的雪早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

“我在呢，有什么話你說，我都聽得到。”阿玄有些心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的抱著樂悠，直到她完全死去。

“你說……這世間，到底有沒有，地獄？”

樂悠的嘴唇哆嗦著，話說出來時唇形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幾乎僵掉了。

“……我，我也不知道。”

阿玄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是給她一個沒有地獄的美夢，還是給她一個心理準備的好。阿玄不知道樂悠在認識東炙鳥之前做了多么多的惡事，但是此刻，阿玄覺得，她是真的改過了。

可惜地獄從來不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一套。

“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見一見東炙。”樂悠緩慢的吐了口氣，都是寒冷的呵氣。

樂悠緩了緩，繼續道：“鬼界……是不是，真的……有地獄？如果，如果真的有，那東炙姐姐，是肯定不會在那里了……她是那么的好。”

樂悠知道，若是鬼界真的如那些傳聞一樣，存在著懲罰眾生的地獄，那么自己死后，必是會去那里的吧。

阿玄緊了緊抱著她的手臂：“你放心吧，六界生靈死了以后都是要去鬼界的，如果東炙在等你的話，你們一定可以再見面的。”

是的，去地獄，那也是到了鬼界陰曹地府以后的事情，至少，東炙若是在等你，你們總會再相見的。

若是鬼界讓你等待的話。

“那…那我便放心了……我好想……回西山，回，我們的家……”

樂悠冰冷的手碰了碰阿玄同樣沒有什么溫度的手指，

“你……你能不能，帶我……帶我回……”

阿玄心酸極了，看著樂悠似乎馬上要死去的樣子，顧不得想太多，忙緊緊回握著她的手，連連點頭：“你放心，如果可以，我一定帶你回西山去。”

樂悠聽到了阿玄的保證以后，似是滿足般，不再開口。

當然，那也許是越落越多的雪，凍僵了她的感官，讓她無法再說出任何話來。

蕭鏡陳不知道何時已經不在這里了。

阿玄看著樂悠身上幾乎堆滿了的雪霜，雪白的顏色，帶著冰冷，慢慢埋沒著一個將要去往地獄的生命。

那真實的絕望感讓阿玄有點窒息。

她望向周圍，確定了確實只有自己和樂悠在這里以后，右手慢慢的抬起，靠近自己的心臟處，我不贈與樂悠，只是如護身符般戴在她的身上，會不會有效果？

阿玄不知道，但是她想試試。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試一試。

當她的手將要伸進自己心臟的時候，樂悠的聲音再次傳來，不是通過嘴唇說出來的，而是如魂魄般的飄零感傳入阿玄的耳中：

“多謝你，小妖怪。但是，你不必救我了。”

那魂魄幾乎是一瞬間，便消散了。

阿玄的手停住了。

她看到懷里的雪堆有了很大的變化，用早就沒什么知覺了的手猛的狠扒了幾下雪堆，發現樂悠不見了。

雪堆中央，紫色的長衣里，包裹著一只黑色的小刺猬，卷成一團。

并不是蕭鏡陳陳述中，東炙鳥見到的那樣瑟瑟發抖，它是一動不動的。阿玄默默的，再次用衣服把它包好，放在地上。

它死了。

數百年前，遠在極寒之地的妖界魔雪山，歷劫之地，一只黑色尖刺的小刺猬被冰雪凍得不行，滿身雪白，瑟瑟發抖，眼看就要被風雪凍死。

小刺猬雖然被凍得不行，卻還是有點兒知覺的，恍惚中，它半睜開了一只眼睛，看到遠處雪色一線天的地方，一只巨大的金色羽鳥飛了過來，渾身金燦燦的，讓它看著就覺得溫暖。

然后那巨大的，溫暖柔軟的羽毛，就這樣包裹住自己，把自己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

“謝謝你救了我，我以后可不可以跟著你啊？”被救下了的樂悠，醒來后的第一句話。

一身淡淡黃衫已經化成人形的東炙鳥伸手戳了下樂悠額頭上邪妖的印記，眉眼間親切可愛，認真道，

“若是你愿意放棄修煉這邪魔外道的功夫，從此一心向善，不再濫殺無辜，我便愿意和你一起，護你周全。”

馬上可以飛仙，卻因為救了她而耗損了大量修為的東炙鳥。身為西山神鳥的后羿，善良美麗又救了自己的東炙神鳥。愿意和被世人所厭惡，像怪物一樣常年吃著女妖元丹的自己，在一起。

誰能知道這幾千年她過的有多孤獨。

床上還虛弱得很的樂悠忙猛的點頭，她高興極了，連忙應道，“好好，我答應你，我不再吃女妖的元丹了。可你也要和我在一起，我們說好了哦。”

有著溫暖笑意的東炙點了點頭，

“嗯，說好了。”

樂悠在死去之前，心里一直在想著這些話。

我們說好了的。

我們確實約定好了的。

可是我知道，不管我生或者死，我都永遠無法再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