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的營盤扎在一里之外的一座小山頭上。

離著還有五百多步，那陣陣的肅殺之氣，便如風(fēng)刀一樣迎面吹來。

一路行來，四處皆是全副武裝的士兵。一個個手握兵器，抬頭挺胸，目視前方，蒼蠅飛鼻子上都不帶動一下的。

王慶沒有帶過兵，扎營和布陣他一竅不通，也就看不出這陣勢的好壞。但兵員的素質(zhì)他還是看得出的，就這一尊尊木頭樁子，儼然把腳砸進(jìn)了地面一樣，從頭到眼殺氣如潮。

也不知穿過了多少明晃晃的刀槍，一路走到山腰，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帳篷。

一隊表情肅穆的衛(wèi)士，在帳前走來走去。

童龍徑自帶他進(jìn)了帳篷，只見地上鋪著張波斯羊毛毯，中間擺放著一張花梨木餐桌，靠邊還有一張書桌，上邊堆放著許多書籍圖冊。

王慶腦中不由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童貫帶兵火急趕來，后邊一堆小卒扛著桌椅板凳地毯帳篷，累得跟死狗一樣。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帳篷里或坐或立著許多人，也不知哪個是童貫。王慶環(huán)顧四旁，忽見坐在書桌前喝茶的男人甚是眼熟。那人背對著他，修長的身軀因駝背顯得有些佝僂。

竟是王砉。

“爹！”

啪。

茶杯摔了個粉碎，王砉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臉驚疑之色：“孽畜，你怎么回來了？”

王慶曬然一笑：“我不回來，您老人家就得死了?！?

“你是不是傻？”王砉氣得直跺腳：“既然逃了出去，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管我作甚。平時忤逆，這生死關(guān)頭卻來充什么孝子，愚蠢，簡直就是愚蠢！”

王慶懶得和他吵，徑自找了個椅子坐下，找童龍討茶水喝。

王砉怒極，越罵越兇，一個侍衛(wèi)大步走上前，右手按住王砉肩膀，沉聲道：“休得喧嘩，再敢吵鬧……”

“我吵鬧了又怎樣？”王砉一個側(cè)轉(zhuǎn)身，右手如毒蛇般探出，狠狠的扼住了侍衛(wèi)的咽喉，稍一發(fā)力，竟把那侍衛(wèi)給提了起來。

“噗。”王慶剛?cè)胱斓牟枞珖娏顺鰜怼Ｋ拷Y(jié)舌的望著侍衛(wèi)，只見那哥們雙腳離地三尺，臉憋得通紅，翻著白眼一副隨時可能咽氣的樣子。

這到底是個什么世道啊。

當(dāng)了半輩子訟棍的老爹，生個氣能吊打童貫麾下的侍衛(wèi)。該說老爹用了洪荒之力，還是說童貫手底下都是些紙老虎呢。

“干什么呢，松手，說你呢！”七八個侍衛(wèi)一擁而上，把王砉給圍了起來。

王慶正要出手，見童龍好整以暇的看著，毫無出言制止的樣子。

他心中一動，緩緩的坐了回去。

場中異變突生，瞎眼訟棍王砉仿佛天神附體了一樣，雙手一推一送，把五大三粗的侍衛(wèi)們摔翻了一地，口中爆出炸雷般大吼：“童貫?zāi)?，讓童貫來見我！?

“老王，何事如此暴躁啊?！?

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傳來，王慶側(cè)目看去，只見一個男人邁著四方步，在十多人的簇?fù)硐戮従徸哌M(jìn)了大廳。

“童貫！有什么事沖我來，不要為難我兒子！”王砉?fàn)钊舣偦ⅲ宦暣蠛穑骸澳闳暨€有一點同門香火情，就放了王慶，我這條老命抵給你便是！”

看來老訟棍也藏有不少秘密啊。

不過見王砉如此維護(hù)他，王慶心中難免有幾分感動。

看來老訟棍不是不愛兒子，只是因為某些緣故，必須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無情無義的卑鄙小人。當(dāng)一切希望都破滅了，再也無需顧忌了，王砉終于露出了他身為人父的真性情。

那氣度威嚴(yán)的男人微微一笑，道：“老王，這些年混跡市井，可是把從前的養(yǎng)氣功夫都給丟了啊?！?

王慶循聲望去，只見這人身長七尺，極其雄壯，肌肉如黑鐵一樣凸出，一雙兇眸不怒自威。最顯眼的卻是他那三綹短須。

如無意外，這便是史上最傳奇的太監(jiān)之一：生胡須的童貫！

史上握兵時間最長的宦官；掌控軍權(quán)最大的宦官；獲得爵位最高的宦官；第一位代表國家出使外國的宦官；更是史上唯一一位被冊封為王的宦官！

童貫執(zhí)掌樞密院是政和六年的事，現(xiàn)在是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已經(jīng)做到了武官的巔峰。

距離權(quán)勢滔天，童貫就差明年那場討伐西夏的戰(zhàn)爭了。

“養(yǎng)個屁的氣?！蓖蹴苟鋭恿藘上?，身形如閃電般竄了出去，右手成爪，直取童貫咽喉。

童貫伸手制止了準(zhǔn)備一擁而上的護(hù)衛(wèi)，右拳倏然擊出，和王砉的虎爪硬碰硬撞在一起，兩人身形同時一晃，各自向后退了兩步。

童貫擺擺手，道：“都退下。沒我命令，誰也不許靠近營帳二十步內(nèi)?！?

那些侍衛(wèi)紛紛撤離了大廳，童貫身后只留下了一個俊逸非凡的男子，面容慵懶，腰懸長劍。這人生得倒也英俊不俗，就是一副憊懶模樣，哈欠連天像是沒睡醒一樣。

王慶認(rèn)得此人名叫童翔，是童貫一眾養(yǎng)子中最出色的一個。三戰(zhàn)氣的麒麟衛(wèi)，就是由他統(tǒng)率的。需知童翔還不到三十歲，在宋軍后起之秀中堪稱是個中翹楚了。

王慶在打量童翔，童翔也在看他，四道目光在空中相撞，隱隱有火光迸現(xiàn)。

童貫淡然說道：“老王，這些年過去，你的功夫倒是沒拉下太多?！?

王砉不再吵罵，但仍陰沉著臉：“童貫，你是鐵了心要替高二出頭么？”

童貫微微一笑，道：“高俅的死活，與我有什么相干？”

王砉厲聲喝道：“那你究竟意欲何為！”

“只是想和舊時同門聊聊天罷了?！?

“我和你沒什么好聊的。”

“你兒子王慶膽大包天，誘拐我女兒嬌秀私奔潛逃亡命天涯，這件事你不需要給我個交代么？”

王砉一愣，咬牙切齒的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童貫冷喝一聲：“你自己問他！”

不待王砉開口，王慶就自己招認(rèn)了：“爹，我和嬌秀是真愛。童太尉甚是殘忍，要把嬌秀嫁給蔡攸的癡呆兒子，我如何能坐視不理？”

“孽障啊！”王砉一拍腦袋，仰天長嘆：“我這是做了什么孽，生出這么個混賬兒子，祖宗有靈，一道雷把我劈死吧?！?

王慶甚是尷尬，低聲說了句‘真愛無罪’。

王砉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滿地狂啐濃痰：“真愛真愛，真你媽的愛！全天下女人都死光了，你非要去勾搭姓童的閨女，我若是雙眼不盲，先打斷你兩天狗腿，再一刀割了你的狗根，方泄我心頭之恨！”

王慶聽得一哆嗦，怒道：“老頭你太狠了吧，割了我不打緊，你老王家可就要斷子絕孫了?！?

王砉一聽這話，氣更不打一處來：“你這沒用的東西，還有臉說這話，從小就知道在外面尋花問柳，不曾給家里添得一男半女，老王家養(yǎng)你這廝何用？”

王慶被罵的狗血噴頭，忿忿的扭過頭去：“這里人多，我不和你吵吵。你不嫌丟人，我還要個面子?！?

“你有個屁的面子，我叫你少和江湖匪類交結(jié)，你偏偏不聽，先是拜了陳廣為師，后和陳希真、林沖一干人廝混，整日里舞槍耍棒，胡作非為！如今好了，陳廣老命難保，林沖發(fā)配滄州，陳希真亡命四海，可不就輪到你了！”

王慶聽得大怒：“罵我行，你別說我兄弟！”

童貫本來一直默默聽他父子倆爭吵，就像看免費猴戲一樣，聽到這里突然插話說道：“老王，你也曉得陳廣的事了？”

王砉冷哼一聲，道：“我眼睛瞎了，耳朵還沒聾。早先我就勸過他，梁中書此人是表面義氣，遇著點風(fēng)吹草動連親娘都敢出賣。他說救命之恩涌泉相報，定要作死去梁中書身邊做事。一個兩個，心高氣傲的很，全把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現(xiàn)在如何？甕中捉鱉，逃也沒處逃！”

童貫背過身去，默然良久，忽然緩緩說道：“你可知陳廣為何要護(hù)梁中書十年，甚至梁中書要抓他害他，他都毫不反抗？”

王砉冷哼道：“陳廣欠了姓梁的人情，心甘情愿給人看家護(hù)院，有何話說?！?

“多大的恩情，值得一個武魄入玄強(qiáng)者去給他當(dāng)看家狗。”童貫磔磔的笑道：“你不知，我告訴你。只因梁中書便是師姐的親弟弟！”

王砉猶如被五雷轟頂了一般，踉踉蹌蹌向后倒退了四五步：“什，什么？”

童貫?zāi)柯遁p蔑之色：“天下間事，只要我童某想查，勢必水落石出。你看不起我為權(quán)勢折腰，卻不知有了權(quán)勢這東西，我便能在天地之間任意妄為，睥睨眾生！”

王慶聽得一頭霧水，茫然問道：“你們究竟在說什么?”

童貫也不睬他，冷冷的說道：“高俅一句托請，梁中書便幫著他陷害陳廣，憑什么？梁中書背后可是蔡京，他會怕高俅？”

王砉喃喃的說道：“當(dāng)年圣上尚未繼位的時候，曾做過些沒出豁的事，被師姐撞見教訓(xùn)了一番。圣上繼位以后，屢思報復(fù)，全國發(fā)下海捕文書，通緝師姐。若是讓天子曉得梁中書是師姐的弟弟，這官鐵定沒得做了，弄不好還要下獄?！?

童貫道：“據(jù)我所知，梁中書把所有痕跡都給抹去了，高俅紅口白牙，如何扳得倒他？照現(xiàn)在的情勢看，高俅應(yīng)當(dāng)是掌握了什么證據(jù)，用以要挾梁中書就范。”

王慶越聽越是糊涂，高俅和陳廣的恩怨，陳廣和梁中書的恩怨，他聽陳希真說了一些，多少還有個概念。不料又扯出個牛氣哄哄的女人，不但是梁中書的親姐，還是童貫和王砉的師姐，這關(guān)系是愈發(fā)的凌亂了。

“太尉，令師姐究竟是何方神圣，一舉一動竟能牽連數(shù)位朝中重臣？”王慶忍了多時，還是忍不住問了。老王頭瞞了他二十年，問他多半是搪塞個謊言，因此他這句話是向童貫問的。

果然，王砉倚老賣老的呵斥道：“逆畜，上一輩的事與你有什么相干。一天天只會闖禍，不曾有一日讓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