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窗(1)
- 到燈塔去(伍爾夫文集)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25103字
- 2019-03-05 10:30:09
1
“好,要是明兒天晴,準讓你去,”拉姆齊夫人說。“可是你得很早起床,”她補充道。
這話對她的兒子說來,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喜訊,好像此事已成定局:到燈塔去的遠游勢在必行,過了今晚一個黑夜,明日航行一天,那盼望多年的奇跡,就近在眼前了。詹姆斯才六歲,即使在這樣的年齡,他已經屬于那個偉大的種族,他們不能把兩種不同的感覺分開,一定要讓對于未來的期望和它的喜悅與憂愁來給即將到手的事物蒙上一層云霧,對于這種人來說,甚至在幼年時期,感覺的每一次變化轉折,都有力量去把那情緒消沉或容光煥發的瞬間結晶固定下來。詹姆斯·拉姆齊席地而坐,剪著陸海軍商店的商品目錄上的插圖,當他的母親對他講話時,他正懷著極大的喜悅修飾一幅冰箱圖片。連它也染上了喜悅的色彩。窗外車聲轔轔,刈草機在草坪上滾過,白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葉瓣兒在下雨之前變得蒼白黯淡,白嘴鴉在空中鳴啼,掃帚觸及地板,衣裾發出窸窣聲——這一切在他心目中都是如此絢麗多彩,清晰可辨,可以說他已經掌握了一種個人的密碼,一門屬于他自己的神秘語言,雖然從外表上看來,他神色凜然,固執嚴厲,額角高高的,個性強烈的藍眼睛坦率正直、純潔無瑕,看到人類的弱點,他就微微地皺起眉頭,因此,他的母親瞧著他干凈利索地剪下那幅冰箱圖片,在想象之中,仿佛看到他披著紅色的綬帶,穿著法官的長袍,坐在審判席上,或者在公眾事務的某種危機之中,掌管著一項嚴肅而重要的事業。
“可是,”他的父親走了過來,站在客廳窗前說道,“明天晴不了。”
要是手邊有一把斧頭,或者一根撥火棍,任何一種可以捅穿他父親心窩的致命兇器,詹姆斯在當時當地就會把它抓到手中。拉姆齊先生一出場,就在他的孩子心中激起如此極端的情緒,現在他站在那兒,像刀子一樣瘦削,像刀刃一般單薄,帶著一種諷刺挖苦的表情咧著嘴笑;他不僅對兒子的失望感到滿意,對妻子的煩惱也加以嘲弄(詹姆斯覺得她在各方面都比他強一萬倍),而且對自己的精確判斷暗自得意。他說的是事實,永遠是事實。他不會弄虛作假;他從不歪曲事實;他也從來不會把一句刺耳的話說得婉轉一點,去敷衍討好任何人,更不用說他的孩子們,他們是他的親骨肉,必須從小就認識到人生是艱辛的,事實是不會讓步的,要走向那傳說中的世界,在那兒,我們最光輝的希望也會熄滅,我們脆弱的孤舟淹沒在茫茫黑暗之中(說到這兒,拉姆齊先生會挺直他的脊梁,瞇起他藍色的小眼睛,遙望遠處的地平線),一個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質,是勇氣、真實、毅力。
“但是說不定明兒會天晴——我想天氣會轉晴的,”拉姆齊夫人說,一面不耐煩地輕輕扭直她正在編織的紅棕色絨線襪子。要是她能在今晚把它織完,要是他們明天真的能到燈塔去,那襪子就帶去送給燈塔看守人的小男孩,他的髖關節患了結核病;她還要把一大堆舊雜志和一些煙草一起送去,真的,只要她能找到什么擱著沒用反而使房間不整潔的東西,她就拿去送給那些可憐的人,他們一定煩悶極了,除了擦拭燈罩,修剪燈芯,整理他們那塊園地聊以自娛外,整天就坐在那兒,沒事可做。如果你被禁錮在一片網球場大小的巖石上,一困就是一個月,在暴風雨的季節也許更長一點,你會有什么感覺呢?她會這么問道;而且沒有信件和報紙,什么人也見不到;如果你結了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女情況如何——不知道他們是否病了,是否摔斷了大腿或胳膊;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你看著單調不變的浪花飛濺,而后可怕的暴風雨來臨,窗戶上濺滿了浪花,鳥兒撞擊著那盞塔燈,整塊巖礁都在震動,你可不敢把頭探出門外,恐怕被巨浪卷入大海;要是遇到那種情況,你又會覺得如何呢?她特別向她的女兒們這樣提出問題。因此,她用一種相當不同的語氣接著說,必須盡可能給他們一些安慰。
“風向朝西,”無神論者塔斯萊一邊說,一邊伸開瘦骨嶙峋的手指,讓風從指縫里穿過以便測試風向,因為在這傍晚時分,他正和拉姆齊先生在室外的平臺上來來回回地散步。換句話說,要帆船向燈塔靠攏,這是最不利的風向。是的,他老是說些不中聽的話,拉姆齊夫人想道,這個人真討厭,他又在重復拉姆齊先生說過的話,那會使詹姆斯更加失望;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讓孩子們嘲笑他。他們都稱他為“無神論者”,“那個渺小的無神論者”。露絲譏笑他;普魯嘲弄他;安德魯、杰斯潑和羅杰挖苦他;甚至那條掉了牙的老狗貝吉也咬過他。塔斯萊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照南希的說法,是因為他已經是一路追隨他們直到希布里堤群島的第一百一十位小伙子了,要是能讓他們清靜獨處,那可要好多了。
“胡說,”拉姆齊夫人十分嚴厲地說。他們從她那兒學到了夸大其詞的習慣,他們暗示(那倒也的確是事實)她邀請了太多的客人,甚至別墅里都住不下了,不得不把一些客人安置到城里去;撇開這些不談,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對她的客人無禮,尤其是對那些一貧如洗的青年男子,她的丈夫說他們“才藝超群”,他們是他的崇拜者,是到這兒來度假期的。她的確把所有的異性都置于她的卵翼之下,對他們愛護備至;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了什么原因,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騎士風度、英勇剛毅,也許是因為他們簽訂了條約、統治了印度、控制了金融,顯示了非凡的氣魄;歸根結蒂,還是為了他們對她的態度,一種孩子氣的信賴和崇敬;沒有一個女人會對此漠然置之而不是欣然接受;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可以坦然接受青年男子的這種敬慕之情而不失身分,要是年輕姑娘受到這種崇拜,那可是一場災難——謝天謝地,她的女兒們可千萬別受到這種崇拜!——一位姑娘不會刻骨銘心地感受它的價值和內涵!
她回過身來嚴厲地訓斥南希。塔斯萊先生并未追隨他們,她說。他是被邀請來的。
他們得想個辦法來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會有更簡單的辦法,更省力的辦法,她嘆息道。她在鏡中看到自己灰白的頭發、憔悴的面容,才五十歲啊,她想道,也許她本來有可能把各種事情安排得好一點——她的丈夫;家庭經濟;他的書籍。至于就她個人而論,她對自己所作的決定,絕對不會有絲毫的后悔,她從不回避困難,亦不敷衍塞責。她的女兒普魯、南希、露絲的目光離開了她們的餐盤,抬起頭來望著她,在她嚴厲地說了關于查爾士·塔斯萊的那幾句話以后,她有點兒令人望而生畏,她們現在只能默默地玩味著她們的非正統觀念,這些觀念是她們在和她不同的生活中培養出來的,也許就是在巴黎的生活,一種更為自由奔放的生活;她們認為不必老是關心照料那些男人,因為,對于尊敬婦女和騎士風度,對于不列顛銀行和印度帝國,對于戴指環的手指和飾花邊的結婚禮服,她們在心中都默然提出疑問,雖然對她們說來,這一切包含著某種在本質上非常美麗的東西,它喚醒了埋藏在她們少女心中的男子氣概,并且使她們在母親的注視之下,坐在餐桌旁邊,對她那種異常的嚴厲態度和極端的謙恭有禮肅然起敬,就像看到一位皇后從泥巴里抬起一個乞丐骯臟的雙腳,用清水把它們洗凈,當她們說起那個討厭的無神論者一路追隨她們——或者更確切一點說,是被邀請——到這個群島來和她們共度假期時,母親的諄諄告誡,使她們肅然起敬。
“明天不可能到燈塔去,”塔斯萊啪的一聲合攏他的雙手說道。他正和她的丈夫一起站在窗前。真的,他也該說夠了!她真希望他和丈夫繼續談天,別來打擾她和詹姆斯。她對著他瞧。孩子們說,他駝背弓腰,兩頰深陷,真是個丑八怪。他連板球也不會玩;他笨拙地撥弄球板,推來擋去,瞎打一通。安德魯說他是個專愛挖苦別人的畜生。他們知道他最大的嗜好是什么,那就是和拉姆齊先生一起不停地來回踱步,一面嘮嘮叨叨地說什么某人贏得了這個榮譽,某人獲得了那項獎金,某人是“第一流的”拉丁文詩人,某人“頗有才華,但我認為他的論斷基本上缺乏依據”,某人毫無疑問“是巴里奧的學者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某人暫時在布列斯托或貝特福德韜光養晦,等到他涉及數學和哲學某些方面的那篇論文公開發表之日,他勢必聞名遐邇,拉姆齊先生如果有意拜讀,他身邊正好有這篇大作第一部分的清樣。他們倆扯的凈是這些事兒。
想到塔斯萊先生的咬文嚼字,她自己有時候也忍俊不禁,啞然失笑。記得有一天,她順口說了句“大浪滔天”之類的話。是的,查爾士·塔斯萊說,是稍為有點兒風浪。“您的衣服都濕透了吧?”她問道。塔斯萊把衣服擰了擰,把襪子摸了一下說:“是有點兒潮,可沒濕透。”
但是,孩子們說,他們所厭惡的倒不是這些,不是他的容貌,不是他的言談舉止,而是他本身——他看問題的觀點。孩子們抱怨說,每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什么有趣的事情,譬如人物啦,音樂啦,歷史啦,或者說今日傍晚氣候宜人,為什么不在室外多坐一會兒啦,那個塔斯萊先生總要插嘴,唱幾句反調;他老是自吹自擂,貶低別人,你說東他偏說西,不把別人的意見全盤否定,他不會心滿意足,善罷甘休。他們說,他甚至會在參觀美術畫廊時問人家是否喜歡他的領帶。天曉得!露絲說,才不喜歡呢!
剛吃完飯,拉姆齊夫婦的八個兒女就像小鹿一般悄悄地溜走了,他們躲進了自己的臥室,那兒才是他們自己的小天地,在整幢屋子里,再也沒有別的隱蔽之處,可以讓他們展開爭論了,他們在那兒把各種事情都一樁樁地議論一番:塔斯萊的領帶;一八三二年的英國議會選舉法修正案;海鷗與蝴蝶;各種人物等等。孩子們的臥室就在屋子的頂樓,各室之間僅有一板之隔,每一聲腳步響都清晰可聞,當孩子們喋喋不休地爭論之時,陽光照進了這一間間小閣樓,那瑞士姑娘[13]正在為她住在格立森山谷身患癌癥奄奄一息的父親低聲啜泣,陽光把房間里的球拍、法蘭絨襯衣、草帽、墨水瓶、顏料罐、甲蟲和小鳥腦殼都照亮了,陽光照射到一條條釘在墻上的海藻,使它們散發出一股鹽分和水草的味兒,在海水浴后用過的、黏著沙礫的毛巾上,也帶有這種氣味。
爭吵,分歧,意見不合,各種偏見交織在人生的每一絲纖維之中;啊,為什么孩子們小小年紀就已經開始爭論不休?拉姆齊夫人不禁為之嘆息。他們實在太喜歡評頭品足了,她的孩子們。他們簡直胡說八道,荒唐透頂。她拉著詹姆斯的手,離開了餐室;只有他不愿和哥哥姐姐們一塊兒走開,總是依傍著母親。她覺得簡直有點兒荒謬——天曉得,人們的分歧已經夠多的了,他們為什么還要人為地制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廳窗前想道,已經夠多的了,實在太多了。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人生的貧富懸殊,貴賤不同,區別何其顯著;她懷著一半內疚、一半崇敬的心情,想起了她的子女從她那兒繼承的高貴血統;因為,在她的血管中,不是奔流著那帶有神話色彩的意大利名門望族的高貴血液嗎?意大利的大家閨秀們,在十九世紀分散到英國各地家庭的客廳里,她們談吐風雅,熱情奔放,令人傾倒;而她所有的機智、毅力和韌性,都是來自這些先輩,不是來自感覺遲鈍的英國人,或者冷酷無情的蘇格蘭人;然而,更加引起她深思的,卻是另外那個問題,她在這兒和倫敦每時每刻都親眼目睹的那種貧富懸殊的景象。當她挽著一只手提包,親自去訪問一位窮苦的寡婦或一位為生存而掙扎的婦女之時,她手里拿著筆記本和鉛筆,仔細地、分門別類地一項一項記錄每家每戶的收入和支出、就業或失業的情況,她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位以私人身分去行善的婦女(她的施舍一半是為了平息自己的憤慨,一半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為她不諳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種闡明社會問題的調查者。
她站在那兒,握著詹姆斯的手,覺得這些問題好像永遠也解決不了。他們所嘲笑的那個年輕人,跟著她走進了客廳,他站在桌子旁邊,心神不定地玩弄著手里的什么東西,惘然若失,她不必回頭去瞧,就能感覺到他手足無措的窘態。他們都走了——孩子們;敏泰·多伊爾和保羅·雷萊;奧古斯都·卡邁克爾;她的丈夫——他們全都走了。于是她轉過身來,嘆了口氣說:“塔斯萊先生,你不討厭和我一塊兒出去走一趟吧?”
她要進城去辦點小事情;她得先進里屋去寫一兩封信,戴上她的帽子;這也許要花上十來分鐘。十分鐘后,她提著籃子,拿著一把女式陽傘,向塔斯萊示意,她已帶好必需物品,可以準備出發了,不過,當他們走過打網球的草地球場時,她必須停留一下,問問卡邁克爾先生可要帶些什么東西,他正在那兒沐日光浴,他那雙黃色的貓兒眼半睜半閉,也就像貓眼一樣,它們在陽光下反映出顫動的樹枝和飄過的浮云,但是絲毫也沒有透露出內心的思想或感情。
他們要去進行一次偉大的遠征,她笑著說。他們要進城去。他可要點兒什么。“郵票?信紙?煙草?”她站在他身旁建議。可是,不,他什么也不要。他雙手十字交叉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瞇著眼睛,好像他很想有禮地回答她的一片殷勤(她頗有魅力,不過有點兒神經過敏),但是他辦不到,他沉醉在包圍著他們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一片蔥翠之中,他默默無言,懷著一種寬大仁慈的好心腸,懶洋洋地凝視著那些房子、整個世界、所有的人,因為,在吃午飯的時候,他曾經把幾滴藥水悄悄地注入他的玻璃杯中,孩子們認為,這就說明了為什么他原來乳白色的胡須會染上一線像金絲雀的絨毛那樣鮮艷的黃色。不,什么也不要,他喃喃自語道。
在他們走向漁村的那條路上,拉姆齊夫人說,要是卡邁克爾先生沒締結那不幸的婚姻,他本來可以成為一位大哲學家。她端端正正撐著那把黑色的陽傘,帶著一種難以描摹的、有所期待的神態向前走,就像她要去會見在街角等待她的什么人似的。她透露了卡邁克爾先生的身世:他在牛津與一位姑娘陷入了情網,很早就結了婚;身無分文,去了印度;翻譯了一點詩歌,“我相信那挺美;”他想給男孩子們教點波斯文或梵文,可那又頂什么事?——結果他就躺在那兒草地上,就像他們剛才見到的那副模樣。
塔斯萊受寵若驚;他一貫受人冷待,拉姆齊夫人把這些話都給他說了,使他大為寬懷。他又恢復了自信。拉姆齊夫人獨具慧眼,竟然能賞識在窮困潦倒之中的男子的高度才華,并且承認所有當妻子的——她并不責怪那位姑娘,并且相信他們的結合曾經是幸福的——都要順從地支持她們丈夫的工作。她使塔斯萊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想,要是他們坐出租汽車的話,他情愿自己來付車費。他可以給她拿著那個小小的手提包嗎?不,不,她說,她總是自個兒拿著它。她是這樣的。是的,他覺得她確實如此。他感覺到許多東西,某種使他情緒激動而又心煩意亂的東西,究竟是為了什么原因,他可說不上來。他真希望有一天她能看到他頭戴博士帽,身披博士袍,躋身于學者的行列中緩緩而行。他將成為一名研究員,一位教授,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看見他自己——但是她在看什么?一個在貼廣告的人。那幅在風中噼啪作響的巨型廣告畫,漸漸地被平整地貼到墻上,廣告工人的糨糊刷子每揮動一次,就展現出一些新的大腿、鐵環、馬匹和炫人眼目的紅顏綠色,畫卷在美麗地、平坦地鋪展開來,直到那幅馬戲團的廣告覆蓋了半堵墻壁:一百名騎手,二十匹正在表演的海豹,還有獅子、老虎,……患近視的拉姆齊夫人伸長了脖子,把廣告上的文字念出來……“即將訪問本市,”她念道。叫個一條胳膊的男人那樣站在梯子頂端,這活兒可太危險了,她驚呼道——兩年前,他的左臂被割麥機切斷了。
“讓咱們大家都去!”她大聲說,一邊繼續往前走,好像那些騎手和馬匹使她充滿了孩子般的狂喜,并且使她忘卻了她對那廣告工人的憐憫。
“咱們都去,”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機械地重復了她說過的話,然而卻帶著一種使她畏縮的忸怩不安。“讓咱們到馬戲團去。”不。他詞不達意。他感到不自然。但這是為什么?她覺得奇怪。他怎么啦?這會兒她挺喜歡他。小時候沒人帶他們去看過馬戲嗎?她問道。從來沒看過,他回答說。好像她恰巧提了個他期望已久的問題;好像這些天來他一直渴望著對她傾訴,他們為什么沒看過馬戲。那是有九個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全靠他父親操勞度日。“我父親是個藥劑師,拉姆齊夫人。他開著一個小藥房。”塔斯萊十三歲就獨自謀生了。他在冬天常常穿不上大衣。在大學里,他從來也沒有能力“報答別人的殷勤款待”(這就是他所使用的生硬枯燥的語言)。他不得不讓他的各種日用品的使用期限比別人的延長一倍;他抽最廉價的煙草,那種粗煙絲,就像碼頭上那些老人吸的一樣。他埋頭苦干——每天得干上七個小時;他目前的研究課題是某種事物對于某人的影響——他們且說且走,拉姆齊夫人并未真正領會他的意思,只是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詞兒……學位論文……研究員……審稿人……講師。她沒法聽懂他脫口而出的那些討厭的、學院式的術語,但是她暗自思忖,現在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去看馬戲這個話題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矜持態度,可憐的小伙子啊,使他在頃刻之間把有關他父母、兄弟、姊妹的全部情況和盤托出。她可得留心別讓他們再嘲弄他;她得把這個告訴普魯。她猜想,他喜歡對別人說起如何與拉姆齊一家去看易卜生的戲劇,而不是去看馬戲。他真是個一本正經的冬烘學究,是啊,一個叫人難以忍受的討厭鬼。雖然他們已經到了城里,走在大街上,車輛在鵝卵石的街道上隆隆駛過,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論住宅、教學、工人、幫助自己的階級、學術講座等等,直到她覺得他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自信,已經從馬戲團所引起的自卑感中解脫出來,而且(現在她又覺得挺喜歡他了)他已經準備告訴她關于——但是在這兒,兩側的房屋已遠遠被拋在后面,他們已來到了開闊的碼頭上,整個海灣展現在他們面前,拉姆齊夫人不禁喊道:“噢,多美!”她面對著一望無際的蔚藍色的海洋;那灰白色的燈塔,矗立在遠處朦朧的煙光霧色之中;在右邊,目光所及之處,是那披覆著野草的綠色沙丘,它在海水的激蕩之下漸漸崩塌,形成一道道柔和、低回的皺折;那夾帶泥沙的海水,好像不停地向著杳無人煙的仙鄉夢國奔流。
那片景色,她停下了腳步,睜大了變得更加灰暗的眼睛說道,正是她的丈夫所最喜愛的。
她沉默了片刻。現在,她說,藝術家們已經來到了這兒。果然,離他們僅僅數步之遙,就站著一位畫家,他頭戴巴拿馬草帽,足登黃色皮靴,嚴肅、溫和、專注;盡管有十來個男孩在圍觀,他紅潤的圓臉上流露出怡然自得、心滿意足的表情;他凝視著前方的景色,每望一眼,就把畫筆的筆尖蘸一下調色板上一堆堆綠色或粉紅色的柔軟顏料。自從三年前畫家龐思福特先生來過之后,她說,所有的畫兒全是這般模樣:一片暗綠色的海水,點綴著幾艘檸檬黃的帆船,而在海灘上是穿著粉紅色衣裙的婦女。
當他們走過的時候,她審慎地瞥視那幅畫。她祖母的朋友們,她說,作起畫來可煞費苦心;他們先把顏料混和,然后研磨,再罩上濕布,使顏色保持滋潤。
因此,塔斯萊先生猜想,她的意思是要他看出那個人畫得馬馬虎虎。人家是這樣說的吧?那些色彩不協調?是這樣說的吧?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情,在這次散步過程中不斷地發展著;當他在花園里要替拉姆齊夫人拿手提包的時候,這感情就開始萌發了;在城里,當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的時候,這感情已經增強了;在這異常的感情影響之下,他看到自己的形象和他向來熟悉的一切事物,都有點扭曲變形了。這可是太奇怪了。
她帶他到一幢狹小簡陋的房子里去,她要上樓一會兒,去看望一位婦女;他站在客廳里等候。他聽見她輕快的腳步在上面響著;他聽見她說話的聲調高興活潑,后來又轉為低沉;他瞧著那些席子、茶葉罐和玻璃罩;他等得不耐煩了;他渴望走上歸途;他決定要替她拿著手提包;他聽見她走了出來,關上了門;他聽見她說,他們該把窗戶開著,把門關上,他們需要什么東西,當場就提出來好啦(她準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她突然走了進來,默默地站在那兒(好像她剛才在樓上客套應酬了一番,現在要讓自己安靜自在一會兒),她在佩著藍色緞帶嘉德勛章的維多利亞女王肖像前面靜靜地佇立了片刻;他恍然大悟,是這么回事兒,對,是這么回事兒:她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美的人物。
她的眼里星光閃爍,頭發上籠著面紗,胸前捧著櫻草花和紫羅蘭——他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呀?她至少五十歲了;她已經有了八個兒女。她從萬花叢中輕盈地走來,懷里抱著凋謝的花蕾和墜地的羔羊;她的眼里星光閃爍,她的鬈發在風中飄拂——他接過了她的手提包。
“再見,愛爾西,”她說。他們在街上走著,她端端正正地撐著她的陽傘緩緩而行,好像盼著要到街角去會見什么人似的;查爾士·塔斯萊生平第一次感到無比驕傲;一個正在路旁挖排水溝的工人停下手來,垂著胳膊望著她;查爾士·塔斯萊第一次感到無比的驕傲,感覺到那吹拂著她鬈發的微風,感覺到那櫻草花和紫羅蘭的香味,因為他正和一位美麗的婦女并肩而行,而且他還給她拿著手提包。
2
“明天燈塔可去不成了,詹姆斯,”他站在窗邊尷尬地說,但是為了尊重拉姆齊夫人,他盡量把聲調說得婉轉一點,至少帶點兒和藹可親的意味。
討厭的小伙子,拉姆齊夫人想道,為什么老是說那句話呢?
3
“也許睡了一宵醒來,你會發現太陽在照耀,鳥兒在歌唱。”她撫摸著那小男孩的頭發,充滿同情地說。因為她看得出來,她丈夫刻薄地說明天不會晴朗,已經破壞了孩子的情緒。她發現,孩子熱烈地渴望要到燈塔去,而她的丈夫刻薄地說明日不會天晴,好像還沒說個夠,這個討厭的小伙子又來嘮叨一遍。
“也許明兒天會晴的,”她撫摸著他的頭發說道。
現在她只好把詹姆斯剪下的冰箱圖片夸獎一番,并且把商品目錄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希望能找到干草耙或刈草機之類的圖片,那些叉尖兒和握手柄一定要技巧熟練、思想集中才能剪下來。這些年輕人都拙劣地模仿她的丈夫,她想,要是他說可能會下雨,他們就會說肯定有場龍卷風。
正當她翻著書頁尋找千草耙或刈草機圖片的時候,她被突然打斷了。窗外粗嘎的低語聲,常常因為說話者把煙斗從嘴里取出來或放進去而不規則地中斷,雖然她聽不見他們在談些什么(她坐在窗戶里邊,那窗子向平臺敞開著),那低語聲使她能夠肯定男人們正在平臺上開懷暢談,這談話聲已持續了半個小時,網球落在球拍上篤篤地響,玩板球的孩子們不時突然發出尖銳的喊聲:“怎么啦?怎么回事兒?”在她聽到的這一連串高高低低的聲調之中,窗外的談話聲占有特殊的地位,它使她感到寬慰,現在它卻停止了。巨浪落在海灘上單調的響聲,在她的心目中,多半是一種有規律的、鎮定的節拍,好像在她和孩子們坐在一塊兒的時候,令人安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某一首古老催眠曲中的詞句,那是大自然在喃喃低語:“我在保護你——我在支持你,”但是,有時候,特別是當她的心思從她手中正在干著的活兒稍微轉移開去,突然出乎意料地,那浪潮聲的含義就不那么仁慈了,它好像一陣駭人的隆隆鼓聲,敲響了生命的節拍,使人想起這個海島被沖毀了,被巨浪卷走吞沒了,并且好像在警告她:她匆匆忙忙干了這樣又干那樣,可是歲月在悄悄地流逝,一切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彩虹罷了——那原來被別的聲音所湮沒、所掩蓋的浪潮聲,現在突然像雷聲一般在她的耳際轟鳴,使她在一陣恐懼的沖動中抬起頭來。
他們停止了談話,那就是她情緒突然變化的原因。過了一秒鐘,她就從那種神經緊張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好像為了補償她剛才那種不必要的感情損耗,她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她感到冷漠、有趣,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她猜測的結論是:可憐的查爾士·塔斯萊已經被她的丈夫駁得體無完膚。這對她說來是無關緊要的。如果她的丈夫需要犧牲品的話(而且他確實需要),她很高興把剛才和她的小兒子過不去的查爾士·塔斯萊交給他處置。
她抬起頭,又靜聽了片刻,好像她在等待某種聽慣了的聲音,某種規則的、機械的聲音;后來,她聽到了某種有節奏的聲音,一半像說話,一半像吟詩;她的丈夫一面在平臺上來回躑躅,一面發出某種介乎感慨和歌詠之間的聲調;她的心情又感到寬慰了,她肯定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就重新低頭注視放在膝上的那本商品說明書,找出一幅六刃折刀的圖片,詹姆斯得非常小心,才能把它剪下來。
突然間一聲大叫,好像出自半睡半醒的夢游者之口:
“冒著槍林彈雨”[14]
或者諸如此類的詩句,在她耳際強烈地震響,使她提心吊膽地轉過身來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聽見他的喊聲。她很高興地發現只有莉麗·布里斯庫在場;那可沒什么關系。但是,看到那位姑娘站在草坪邊緣繪畫,這使她想起,她曾經答應把她自己的頭部盡可能地保持原來的姿勢,好讓莉麗把她畫下來。莉麗的畫!拉姆齊夫人不禁微笑。她有中國人一般的小眼睛,而且滿臉皺紋,她是永遠嫁不出去的;她的畫也不會有人重視;她是一個有獨立精神的小人物,而拉姆齊夫人就是喜歡她這一點;因此,想起了她的諾言,她低下了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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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他幾乎把她的畫架撞翻。他一面高呼“威風凜凜,我們策馬前行”,一面揮舞著雙手,向她直沖過來,但是,謝天謝地,他突然調轉馬頭,離她而去,她猜想,他就要在巴拉克拉伐戰役[15]中英勇犧牲啦。從來沒人像他這樣既滑稽又嚇人。但是,只要他繼續這樣手舞足蹈、大聲吟誦,她就是安全的;他不會停下來看她的畫。那可是一件叫莉麗·布里斯庫受不了的事兒。甚至當她注視著畫布上的斑塊、線條、色彩,注視著坐在窗內的拉姆齊夫人和詹姆斯之時,她神經的觸須仍對周圍的環境保持警惕,唯恐有人會躡手躡足地走過來,突然盯著她的畫瞧。現在她所有的感覺都敏銳起來,注意地看,使勁地看,直到墻壁和那邊的茄瑪娜花的顏色深深地映入她的眼簾。她注意到有人從屋里出來,向她走來;但從走路的姿態可以看出,這是威廉·班克斯,因此,雖然她的畫筆在顫抖,她沒有(如果是塔斯萊先生,保羅·雷萊,敏泰·多伊爾或者實際上是別的什么人,她就會)把她的畫翻過來覆在草地上,她仍舊讓它立著。威廉·班克斯站在她身旁。
他們倆都在村子里借宿,一塊兒走進走出,晚上在門口的蹭鞋墊上分手之際,他們曾經對那些湯,那些孩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作過小小的評論,這使他們建立起一種互相諒解的關系。因此,當他現在帶著他那種評判的神態站在她身旁(他年齡大得可以做她的父親,是一位植物學家,一個鰥夫,身上總是帶著肥皂味兒,小心謹慎,十分干凈),她只是站在那兒不動。他也站在那兒,她的皮鞋好極了,他發覺。那鞋可以讓足趾自然地舒展。和她住在一幢房子里,他已經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么有規律,她總是在早餐之前就出去作畫了,他想,她孑然一身,大概很窮,當然沒有多伊爾小姐的美貌或魅力,但她通情達理,頗有見識,所以在他眼中,她比那位年輕的小姐更勝一籌。譬如說,當拉姆齊先生對著他們怒形于色,一面指手劃腳,一面大聲呵叱時,他確信布里斯庫小姐心里明白:
“什么人又闖禍啦。”
拉姆齊先生凝視著他們。他目光盯著他們,卻好像沒見到他們。那使他們倆覺得有點尷尬。他們倆無意之中看到了他們本來沒想到會看見的事情。他們侵犯了別人的隱私。因此,莉麗想道,班克斯先生可能是想找個借口躲開,走到聽不見拉姆齊先生吟詩的地方去,所以他幾乎馬上就說,有點兒涼颼颼的,建議去散散步。對,她愿意去散步。然而,她對她的畫又戀戀不舍地望了一眼。
茄瑪娜花呈鮮艷的紫色;那墻壁潔白耀眼。既然她看到它們是這般模樣,如果她不把它們畫成青紫和潔白,她就會覺得問心有愧,盡管自從畫家龐思福特先生來過之后,把一切都看成是蒼白、雅致而半透明的,已成為一種時尚。然而,在顏色底下還有形態。當她注視之時,她可以把這一切看得如此清楚,如此確有把握;正當她握筆在手,那片景色就整個兒變了樣。就在她要把那心目中的畫面移植到畫布上去的頃刻之間,那些魔鬼纏上了她,往往幾乎叫她掉下眼淚,并且使這個把概念變成作品的過程和一個小孩穿過一條黑暗的弄堂一樣可怕。這就是她經常的感覺——她得和概念與現實之間的可怕差距抗爭,來保持她的勇氣,并且說,“這就是我所見到的景象;這就是我所見到的景象,”借此抓住她的視覺印象的一些可憐的殘余,把它揣在胸前,而有成百上千種力量,要竭力把這一點兒殘余印象也從她那兒奪走。就在此刻,在涼颼颼的秋風里,她正要開始揮筆作畫,其他的雜念紛至沓來:她自己的能力不足,她多么渺小可憐,她要在布羅姆頓路為她的父親操持家務,她還得盡力控制住自己強烈的沖動,別去拜倒在拉姆齊夫人腳下(謝謝老天爺,迄今為止,她一直克制住了),并且對她說——但是,又能對她說些什么呢?“我愛上你了?”不,這不真實。“我愛上了這一切,”說時她把手向那籬笆、屋子和孩子們一揮。這多荒謬,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實思想表達出來。因此,現在她把她的畫筆整整齊齊一支靠一支放進盒子里,并且對威廉·班克斯說:“天氣突然轉涼了,太陽發出的熱量好像也減弱了。”她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因為還有足夠的光線,草地仍保持著柔和的深綠色,那幢房子在點綴著怒放的紫花的一片蔥翠之中顯得十分醒目,白嘴鴉在蔚藍的蒼穹下悲鳴。然而,有什么東西在流動,在空氣中展開銀翼一閃而過。畢竟已經是九月了,是九月中旬,而且是六點鐘以后的黃昏時分。于是他們按照習慣的路線漫步走過花園,穿過網球場,越過蒲葦叢,走到厚實的樹籬的缺口處,那兒用火紅的鐵柵防護著,它就像燃著煤塊的火盆一般通紅。在籬笆的缺口之間,可以見到海灣的一角,那藍色的海水,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湛藍。
出于某種需要,他們每天傍晚總要到那兒去走一遭。好像在陸地上已經變得僵化的思想,會隨著海水的漂流揚帆而去,并且給他們的軀體也帶來某種松弛之感。起初,那有節奏的藍色的浪潮涌進了海灣,使它染上了一片藍色,令人心曠神怡,仿佛連軀體也在隨波逐流地游泳,只是在下一個瞬間,它就被咆哮的波濤上刺眼的黑色漣漪掩蓋,令人興味索然。然后,在那塊巨大的巖礁背后,幾乎在每天傍晚,都會噴出一股白色的泉水,它噴射的時間是不規則的,因此,你就不得不睜著眼睛等待它,而當它終于出現之時,就感到一陣欣悅;在你等待的時候,你會看到,在蒼白的、半圓形的海灘上,一陣陣涌來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平靜地蛻下了一層層珠母的薄膜。
他們倆站在那兒微笑。他們先是被奔騰的波濤,后來又被一艘破浪疾駛的帆船激起了一種共同的歡樂感覺。那條帆船在海灣里劃開一道彎曲的波痕,停了下來,船身顫抖著,讓它的風帆降落;然后,出于一種要使這幅畫面完整的自然本能,在注視了帆船的迅速活動之后,他們倆遙望遠處的沙丘,他們剛才所感到的歡樂蕩然無存,一種憂傷的情緒油然而起——因為那畫面還有不足之處,因為遠處的景色似乎要比觀景者多活一百萬年(莉麗想道),早在那時,這片景色就已經在和俯瞰著沉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談了。
望著遠處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齊:想起了在威斯特摩蘭的一條小徑,想起了拉姆齊,帶著那種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獨自一人沿著那條道路躑躅。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斷了,威廉·班克斯回想起來(這肯定是由于某種確實發生過的意外事件),被一只伸出翅膀來保護一窩雞雛的老母雞打斷了。拉姆齊停下腳步,用手杖指著老母雞說“漂亮——漂亮”,一束奇異的光照進了他的心窩。班克斯想道,那表明他性情質樸,同情弱者,但是,他好像覺得,也就是在那條岔道上,就在那兒,他們的友誼中斷了。在那以后,拉姆齊結了婚。后來出于某種原因,他們的友誼的核心消失了。他說不出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只是,過了一陣,重敘友情代替了另結新歡。正是為了敘舊,他們又重逢了。然而,在他和沙丘之間這一番默默無聲的對話中,他堅持認為,他對拉姆齊的友情絲毫也沒有減退;他的友誼,就在那兒,好像一個年輕人的軀體,在泥土里躺了一個世紀,他的嘴唇依舊鮮紅,這就是他的友誼,敏銳而現實地,橫陳在海灣對岸的沙丘中。
他為這友誼焦慮不安,也許是為了擺脫他自己心中那種憔悴不堪的感覺而焦慮不安——因為拉姆齊在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中生活,而班克斯是沒兒沒女的鰥夫——他焦慮不安,但愿莉麗·布里斯庫不要貶低拉姆齊(在他自己的領域中,他是個偉大的人物),而同時又能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的友誼早已開始,在威斯特摩蘭的一條岔道上,當那只母雞卵翼它的小雞之時,他們的友誼枯竭了;此后拉姆齊結了婚,于是他們就分道揚鑣,當然,誰也沒有過錯,只是存在著某種趨勢,當他們重逢之時,仍有這種貌合神離的趨勢。
是的。就那么回事兒。他說完了。他從那片景色轉過身去。他轉身往回頭那條道路走去,走上了汽車道。要不是那些沙丘給他揭示了埋藏在泥沼之中的、嘴唇鮮紅的友誼的遺骸,他決不會注意到那些他原來不去注意的事情——例如,凱姆,那個小姑娘,拉姆齊最小的女兒,她正在沙灘上采香愛麗絲花。她任性得可怕。她不愿聽保姆的話,“給這位先生一朵鮮花。”不!不!不!她就是不給!她捏緊拳頭。她直跺腳。班克斯感到衰老而凄涼。他的一片友情,不知怎么被她誤解了。他的模樣必定已經憔悴不堪了。
拉姆齊一家并不富裕。他們究竟如何設法維護這一切,可真是個奇跡。八個孩子!靠哲學研究來養活八個孩子!這兒是孩子們中的另一個。這回是杰斯潑,他悠閑地走過,去打一會鳥,他說。他走過時漫不經心地和莉麗握握手,就像是握住一只打氣筒的柄,這使班克斯先生酸溜溜地說,她可真是大家的寵兒。現在還得考慮教育問題(不錯,也許拉姆齊夫人還有些她自己的事要考慮),更不必說那些“了不起的家伙”全是些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毫不留情的年輕人,他們平時要消耗多少鞋襪啊。至于要搞清他們的名字和長幼次序,他可實在辦不到。他私下用英國國王和女王的名字來稱呼他們——任性的凱姆,冷酷的詹姆斯,公正的安德魯,美麗的普魯——普魯將會有美麗的姿容,他想,她沒法長得不美,而安德魯會有聰明的腦袋。當他走上了汽車道而莉麗給他的各種評語加上一個是或非的結論之時(她熱愛他們所有的人,她熱愛這個世界),他衡量著拉姆齊的境遇,憐憫他,嫉妒他,似乎他看到拉姆齊年方弱冠就享有離群索居、嚴肅穩重的聲譽,而現在他確實像展開翅膀咯咯叫的母雞一般受到子女的拖累,因而拋棄了他過去的一切榮譽。他們的確給了他一些樂趣,威廉·班克斯承認這一點;如果凱姆給他的衣服插上一支鮮花,或者爬上他的肩頭去看一幅維蘇威火山爆發圖,那肯定是十分愉快的;但是,他的老友們不會不感覺到,他們也毀壞了一些東西。現在一位陌生人會怎么想?這位莉麗·布里斯庫會怎么想?誰能不注意到他身上滋長起來的那些壞習慣?也許是怪癖,是弱點?如此有才華的人物,竟然會處于如此低下的精神境界,實在令人吃驚——不過這句話太苛刻了——他竟然如此依賴于人們的贊揚。
“噢,但是,”莉麗說,“想一想他的工作吧!”
每當她“想起他的工作”,她總是在想象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面前一張廚房里用的大桌子。這是安德魯干的好事。她問他,他爸爸寫的書是講什么的。“主體、客體與真實之本質,”安德魯說。她說,老天爺,她可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那末你就想象一下,廚房里有張桌子,”他對她說,“而你卻不在那兒。”[16]
因此,現在每當她想起拉姆齊先生的工作,她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張擦洗干凈的廚桌。目前它就懸浮在一棵梨樹的椏杈上,因為他們已經來到了果園。她費勁地努力集中思想,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有銀色節疤的樹皮上,或者那魚形的樹葉上,而是集中在一張廚桌的幻影上,一張那種擦洗干凈的木板桌子,帶著節節疤疤的木紋,完整扎實就是它多年來所顯示的優點,現在它就四腳朝天地懸空在那兒。當然啰,如果把美麗的黃昏,火紅的晚霞,湛藍的海水和銀色的樹皮濃縮成一張白色的四條腿的桌子,如果一個人老是這樣看到事物生硬的本質,如果他就是如此來消磨時光(而這樣做是最優秀的思想家的標志),這樣的人物自然就不能用普通的標準來加以衡量。
班克斯先生喜歡她,因為她叫他“想想他的工作”。他已經想過了,他經常想,反復想。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曾經說:“拉姆齊先生是四十歲以前達到事業高峰的那些人中的一個。”當他只有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就在他寫的一本小書里對哲學作出了肯定無疑的貢獻;此后所寫的文章,或多或少是同一個主題的擴展和重復。無論如何,對某種事業作出貢獻的人,畢竟為數不多,他說著就在梨樹旁邊停了下來。這話可說得用詞得體、異常精確,公正不阿。突然間,好像他一揮手就把她的感情釋放了出來,她對他的印象已經積累了一大堆,現在她對他的全部感受,像沉重的雪崩一般傾瀉出來。那是一種激動的情緒。然后,在一陣煙霧之中,升起了他存在的實質。那是另一種感覺。她被自己強烈的感受驚愕得發呆了;那是他的嚴峻,他的善良所激起的感覺。我尊敬您(她在內心默默地對他說),在各方面完全尊敬您;您不慕虛榮;您完全無私;您比拉姆齊先生更好;您是我所認識的最好的人;您沒有妻室兒女(她渴望著要去撫慰他孤獨的心靈,但是不帶任何性感);您為科學而生存(不由自主地,在她眼前浮現出一片片馬鈴薯標本);贊揚對您說來是一種污辱;您真是個寬宏大量,心地純潔,英勇無畏的人啊!然而,同時她又想起,他竟然路遠迢迢帶一個貼身男仆到這兒來;他不許狗兒爬上椅子;他會滔滔不絕地談論蔬菜里的鹽分和英國廚師烹調手藝的拙劣(直到拉姆齊先生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拂袖而去)。
這又如何解釋,所有這一切?你如何去判斷別人,如何去看待他們?你如何把各種因素綜合起來,得出結論,斷定你對某人的好惡?那些評語究竟又有什么意義?現在她站在那兒,對著那棵梨樹發愣。對于這兩位男子的印象,接二連三地涌上心頭。要跟上她的思路,就好像要跟上一個難以筆錄的說話極快的聲音,而這就是她自己的聲音在說話,她要避免對不可否認的、永恒的、矛盾的事物作出立即的反應,甚至那梨樹樹皮上的裂縫和節瘤,也不可改變地永久留在那兒了。您有偉大之處,她繼續說下去,但是拉姆齊先生卻沒有這種偉大;他心眼兒小,自私,虛榮,個人主義;他被寵壞了;他是個暴君;他把拉姆齊夫人折磨得要死;但他具有您(她對班克斯先生說)所沒有的東西;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對日常瑣事一無所知;他愛狗和他的孩子們。他有八個孩子,班克斯先生卻一個也沒有。那天晚上,他不是披上兩件衣服,讓拉姆齊夫人給他理發,把他的頭發剪到一只烤布丁的盆子里去嗎?這許多念頭紛至沓來,像一群蚊子一般上下飛舞。它們是各自分離的,但是全被控制在一個看不見的、有彈性的網中——它們在莉麗的頭腦里飛舞,在梨樹的椏枝間飛舞(那只擦洗過的廚桌的幻象,她對拉姆齊先生的智力深深仰慕的象征,仍舊懸浮在那兒),直到她越轉越快的念頭由于太過緊張而分裂了,她才感到松了口氣。在近處傳來一聲槍響,在槍聲的余波之中,飛起了一群受了驚嚇、吱吱喳喳、騷動不寧的椋鳥。
“杰斯潑!”班克斯先生說。他們轉身朝椋鳥飛越平臺的方向走去,尾隨著空中驚散疾飛的鳥群,穿過了高高的籬笆的缺口,一直走到拉姆齊先生跟前。他憂郁地對著他們哼了一聲。“誰又闖禍啦!”
正在吟詩的拉姆齊先生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他的雙眸激動得閃閃發光,他那憂郁而緊張的挑戰的目光,現在突然和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互相凝視了片刻,在快要認出他們的一剎那間,他顫抖了;于是他想舉起手來遮住臉龐,但手剛舉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好像在急躁的、羞愧的痛苦之中,他要閃避、甩開他們正常的目光,好像他懇求他們把明知不可避免的事兒延宕片刻,好像他的吟誦被人打岔所引起的孩子氣的憤恨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甚至在他被人撞見的一剎那間,他也沒有徹底垮下來,而是決心要執著于這種痛快的情緒,這種既使他羞愧又使他沉醉的不合規范的狂熱吟誦——他突然轉過身去,砰地一聲對著他們關上了他私室的門。莉麗·布里斯庫和班克斯先生不安地仰望天空,發現剛才被杰斯潑的槍聲驚散的那群椋鳥,正棲息在那幾棵榆樹的樹梢上。
5
拉姆齊夫人抬起頭,望見威廉·班克斯和莉麗經過窗前。“如果明兒天不放晴,”她說,“還有后天呢。現在……”她邊說邊在心里思忖:莉麗那雙斜嵌在蒼白而有皺紋的小臉蛋上的中國式眼睛挺秀氣,不過要一個聰明的男人才會發現。“現在站起來,讓我量一量你的腿。”因為,也許他們明天會到燈塔去,她必須看一看那襪統是否還需要加長一二英寸。
她嫣然微笑,因為這時在她腦袋里閃過的可是個好主意——威廉和莉麗應該結婚。她拿起那雙混色毛線襪子,襪口上帶著十字交叉的鋼針,去量詹姆斯的腿。
“親愛的,站著別動。”她說。出于嫉妒,詹姆斯不愿意為燈塔看守人的小孩當量襪子的標尺。他故意煩躁不安地動來動去。如果他老是那個樣子,她怎么能看出襪子是太長還是太短呢?她問道。
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寶貝兒,給什么鬼迷了心竅?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房間,看見了那些椅子,覺得它們破舊不堪。那些椅墊的芯子,像那天安德魯說過的那樣,漏得遍地都是。但是,買了好椅子,讓它們整個冬天放在這兒濕淋淋地爛掉,又有什么好處?她問道。在冬天,這兒只有個老媽子看屋,這房子肯定會淅淅瀝瀝地漏水。沒關系,房租正好是兩個半便士一天,孩子們挺喜歡它。讓她的丈夫遠離他的圖書館、講座和弟子們三千英里,或者,如果她必須說得確切一點的話,三百英里,對他可是件大好事;何況這兒還有接待賓客的房間。那些草席、行軍床和搖搖晃晃的桌椅,在倫敦早已服役期滿——在這兒它們倒是挺不錯;還有一兩張照片,還有一些書。書,她想,是會自動增加的。她可從來沒時間看書,哎喲!甚至那些別人送她的書,上面還有詩人的親筆題詞“贈給必須服從她愿望的夫人”……“比海倫更為幸福的當代佳人”……說來也丟人,這些書她從來也沒讀過。還有克羅姆的《論意識》和貝茨的《論波里尼細亞人的野蠻風俗》(“親愛的,站著別動,”她說)——那些書不論哪一本都不能送到燈塔去。到了一定的時候,她猜想,這屋子會破舊不堪,以至于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如果他們肯聽她的話,在進屋以前把腳擦一下,別把海灘上的泥沙帶進來,那也許是個辦法。她不得不讓他們帶螃蟹進屋,如果安德魯真的要解剖它們的話;或者杰斯潑相信用海藻也可以煮湯,你可沒法阻擋;或者是露絲選中的東西——貝殼、蘆葦、石塊;因為她的孩子們都有點兒天才,但各人的嗜好大不相同。而結果呢,當她拿襪子去量詹姆斯的腿時,她嘆了口氣,把整個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打量一番,結果就是如此:秋來暑往,年復一年,屋里的家具日益破舊,草席在褪色,糊墻紙的碎片在風中噼啪作響,你再也分辨不出那紙上印著玫瑰的花紋。還有,如果一幢房子所有的門戶都是永遠開著,而整個蘇格蘭沒有一個鎖匠會修理門上的插銷,東西肯定都會霉爛。每一扇門都開著。她聽了一下。客廳的門開著;大廳的門開著;聽起來好像臥室的門也開著;而樓梯平臺上的窗肯定開著,因為那是她自己開的。窗必須開著,門必須關起來——就這么簡單的事兒,難道他們就沒人記得住?她常常在晚上走進女仆的房間,發現窗戶都關著,屋子像烤爐一樣密不透風。只有那個瑞士姑娘瑪麗的房間是個例外,她寧可不洗澡也不能沒有新鮮空氣。在家鄉,她曾經說過:“那些山巒多么美麗。”她的父親正在遠方奄奄待斃,拉姆齊夫人知道。他就要離開他的子女,讓他們當孤兒了。她一邊責備婢女,一邊示范(該怎么鋪床,怎么開窗,像一個法國女人一樣,把雙手一會兒合攏,一會兒伸開),在這個姑娘說話的時候,她身旁所有的被褥都悄悄地自動折疊好了,就像一只鳥兒在陽光下飛翔了一陣之后,它的翅膀悄悄地自己收攏,它的藍色的羽毛一下子由明亮的藍鋼色變成了淡紫。她默默地站在那兒,因為沒話可說。他患了喉癌。她在回想——她如何站在那兒,那姑娘又如何說,“家鄉的山巒多么美麗”,但是沒有希望,無論如何沒有希望。她感到一陣煩躁,厲聲對詹姆斯說:
“站著別動。別不耐煩。”他馬上明白她是真的發火了,就把腿站直了讓她量。
燈塔看守人索爾萊的小男孩可能個兒要比詹姆斯矮小得多,即使把這個情況也估計在內,那襪子還至少短了半英寸。
“太短了,”她說,“實在太短了。”
從來沒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愁苦而陰郁,在黑暗之中,在從地面的陽光通向地底的深淵的豎井里下墜的途中,也許一滴淚珠涌上了眼角;淚珠兒往下淌;涌來涌去的潮水接納了它,又平靜了下來。從來沒人看上去顯得如此沮喪。
但是,人們在議論,難道除了外表的憂傷,就沒什么別的了嗎?她的美貌和豐采后面——有什么東西隱藏著?他用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嗎,他們問道。他在他們結婚之前的那個星期中死去了嗎——那另一位更早的情人?人家聽到了有關他的流言蜚語。或者真的沒發生過什么事情?除了一個美麗無比、不受干擾的外表,就再也沒什么別的了?因為,當她遇到偉大的熱情、愛情的騷亂和事業的挫折之時,她本來可以在一些親密無間的場合,輕易地透露出她自己也知道、感覺到或經歷了的這一切,但她卻始終守口如瓶。她當時就知道——沒聽人說她就知道。她單純的心靈一下子就猜測到聰明人往往會搞錯的事情。她單純的心靈,使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飛撲到事實真相之上,像石塊的下墜一樣干脆,像飛鳥的降落一般精確。而這事實真相,已被愉快、輕松、坦然地接受了——這也許僅是假象而已。
有一次,班克斯先生在電話里聽到她的聲音大為動心,雖然她不過是在告訴他火車的時刻表罷了。“大自然用來塑造您的那種黏土可實在罕見呀,”他說。他在想象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站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像希臘雕塑一樣體態優美、身材挺直,眼珠碧藍。和這樣一位女性通電話,似乎是多么不相稱呀。希臘神話中賜人以美麗和歡樂的三位格雷絲女神,似乎在綠草如茵、長滿了長春花的園地里攜手合作,才塑造出那張臉龐。他該搭十點三十分的火車到厄斯頓去。
“但她像個孩子似地絲毫也沒意識到自己的美貌,”班克斯先生說,一邊把電話聽筒掛回原處。他穿過房間,到窗前去看那些工人在他的屋子后面建造旅館的工程進展如何。當他看到在那尚未竣工的墻壁之間,工人們穿梭往來亂成一團,他又想起了拉姆齊夫人。他想,總有一些不協調的因素,摻雜到她臉上的和諧氣氛中去。她把一頂打獵用的草帽隨手往頭上一戴;她穿著一雙雨靴奔過草地去抓住一個淘氣的孩子。因此,如果你想到的僅僅是她的美貌,你還得想起那些顫動著的、活生生的東西(他看到那些工人把磚塊運到腳手架的一條小木板上),并且把它添進那幀肖像中去。或者,如果你僅僅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來看待,你就會賦予她一些奇特的怪癖——她不喜歡被人傾慕——或者她有某種潛在的愿望,要拋棄她優雅高貴的儀表,好像美貌和所有男子們對美貌的贊揚都叫她厭煩,而她別無所求,但愿能和其他人一樣,平平常常。他不知道。他可不知道。他得去干活了。
她在編織那雙紅棕色的絨線襪子。那只鍍金的畫框,披在畫框上的那條綠色的紗巾,那幅鑒定過的米開朗琪羅[17]的不朽杰作,把她頭部的輪廓可笑地襯托出來。拉姆齊夫人平靜下來,剛才那種嚴厲的態度消失了,她把小男孩的頭抬起來,吻一下他的額角。“讓我們另外找一張圖片來剪吧,”她說。
6
出了什么事兒?
誰又闖了禍啦。
她從沉思中猝然驚醒,長時期毫無意義地留在她腦海中的話語,現在有了具體的含義。“誰又闖了禍——”她的近視眼注視著她的丈夫,他現在正向著她直沖過來。她堅定的目光凝視著他,直到他走近眼前,她才明白(那句詩的簡單的韻律,在她的頭腦中自動地對偶):出了什么事兒,誰又闖了禍啦。但她一輩子也甭想猜得出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哆嗦,他顫抖。他所有的虛榮心,他對自己輝煌的才華所有的驕傲自滿,他像閃電雷鳴一般的磅礴氣勢,他像一只兀鷹一般帶領著他的隊伍穿越死亡的幽谷[18]之時那種勇猛的氣概,已經被粉碎了,被摧毀了。冒著槍林彈雨,威風凜凜,我們躍馬前行,沖過死亡的幽谷,排槍齊射,大炮轟鳴——突然間他和莉麗·布里斯庫、威廉·班克斯面對面地撞見了。他哆嗦,他顫抖。
她無論如何不會在此刻和他攀談。從他避開去的目光,還有那一些他個人的怪僻行徑,從這些熟悉的信號之中可以看出,他好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躲入一角不受侵犯的地方,好讓自己在那兒恢復心理上的平衡;她心里明白:他被人激怒了,惹火了。她拍拍詹姆斯的頭,把她對于丈夫的感覺也傳給了孩子。當她看到他把陸海軍商店的商品說明書中一位紳士的白襯衫用粉筆涂成黃色之時,她想,如果他將來成為一位大畫家,她會多么高興。為什么他就不能當畫家?他的額角可長得好極啦。后來,當她的丈夫再一次打她面前經過,她舉目一望,發現那種精神崩潰的表情已經被掩蓋起來了;家庭的溫暖氣氛占了上風;生活的習慣又婉轉低吟它消愁息怒的韻律,因此,當他重新再走過來時,他特意停下腳步,在窗前彎下了腰,突然異想天開地用一條小樹枝嘲弄地搔搔詹姆斯赤裸的小腿。她責備他剛才不該把“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塔斯萊先生打發走。塔斯萊必須到屋里去寫他的學位論文,他說。
“總有一天,詹姆斯也得寫他的學位論文,”他諷刺地加上一句,用他手中的樹枝輕拂孩子的腿。
心里痛恨他的父親,詹姆斯揮手擋開那根樹枝。拉姆齊以一種他所特有的方式,嚴厲和幽默兼而有之,用那條小樹枝來逗弄他小兒子裸露的腿部。
她想要把這雙討厭的襪子織完,明天好去送給索爾萊的小孩,拉姆齊夫人說。
他們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燈塔去,拉姆齊先生粗暴地打斷她說。
他怎么知道?她反問道。風向是經常會改變的。
她說的話極端沒道理,那種愚蠢的婦人之見使他勃然大怒。他方才躍馬穿越死亡的幽谷,卻被人驚破了美夢,氣得顫抖;而現在,她卻蔑視事實,使他的孩子們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上,實際上,這就是說謊。他氣得在石階上跺腳。“真該死!”他說。但是,她說了些什么呢?不過說明日可能天晴罷了。可能明日就是晴天。
氣溫在下降,風向又朝西,這就不可能。
如此令人吃驚地絲毫不顧別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實,如此任性、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紗,對她說來,是對于人類禮儀的可怕的蹂躪。因此,她迷惑地茫然凝視,她低頭不語,好像讓那傾盆而下、有棱有角的冰雹,那濕透衣裙的污水,都濺落到她身上而不加反抗。她沒什么可說的。
他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他終于非常謙卑地說,如果她高興的話,他愿意去問問海岸警衛隊的氣象哨。
再也沒有比他更受她尊敬的人了。
她已樂于接受他的意見啦,她說。他們不必準備夾肉面包了——不過如此而已。既然她是一位女性,自然而然地他們就整天來找她:某人要這個,另一位要那個;孩子們正在成長;她經常感覺到,她不過是一塊吸飽了人類各種各樣感情的海綿罷了。剛才他還說,真該死。他說過肯定會下雨。可是現在他又說,明天不會下雨;于是一個平安的天國之門,立即就在她面前開啟了。他是她最尊敬的人。她覺得自己還不配給他系鞋帶。
剛才那陣暴躁的脾氣,(在吟詩的想象境界中)帶領他的隊伍沖鋒陷陣時那種手舞足蹈的樣子,已經使他感到羞愧,拉姆齊先生不好意思地又戳了一下他兒子的光腿,這時,好像他已經獲得她的允許而可以告退了,他的舉動使他的妻子很奇特地聯想起動物園中的大海獅,在吞食了給它的魚兒之后,它向后翻個筋斗退回水中,笨拙地游開去,使池中的水向兩旁激蕩。拉姆齊先生潛入了一片暮色之中。傍晚的空氣已經變得更為稀薄,它正在把樹葉和籬笆的形體悄悄地吞沒,似乎是作為補償,它又把一種白天所沒有的色澤和幽香償還給玫瑰和石竹花。
“誰又闖禍啦?”他又說了一聲,他邁著大步走開了,在平臺上踱來踱去。
然而,那聲調已經起了多么奇妙的變化啊!那聲調宛如杜鵑的鳴啼;“在六月里,他的聲音走了調;”好像他正在重新試試調門兒,他在作暫時性的試探,要找出一句話來表達一種新的情緒,而手頭只有這句話,他就用上了它,盡管它有點不太悅耳。不過這聽起來可有點滑稽——“誰又闖禍啦”——用那樣的聲調來說,幾乎像一個問句,帶著優美的韻律,一點確信的語氣也沒有。拉姆齊夫人不禁微笑。他在踱來踱去的時候,嘴里還哼著它,過了不久,毫無疑問,他漸漸地把它忘了,他終于沉默了。
他安全了,他又恢復了他孑然獨處不受干擾的狀態。他停下腳步點燃了煙斗,對窗內的妻兒瞧了一眼,好比坐在一列特快火車中看書的人,舉目一望,看到窗外有一個農場、一棵樹、一排茅舍,覺得就好像是一幅插圖。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書頁上,那插圖正好證實了書中的內容。他的信心加強了,他的心情滿足了。就這樣,拉姆齊的目光并未分辨出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他的兒子還是妻子,對他們兩人的一瞥鼓舞了他,滿足了他,使他的思想集中到他卓越的頭腦正在竭力思考的問題上去,獲得一種完全清晰透辟的理解。
那是一個卓越的腦袋。如果思想就像鋼琴的鍵盤,可以分為若干個音鍵,或者像二十六個按次序排列的英文字母,那么他卓越的腦袋可以穩定而精確地把這些字母飛快地一個一個辨認出來而不費吹灰之力,一直到,譬如說,字母Q。他已經達到了Q。在整個英國,幾乎沒有人曾經達到過Q。他在插著天竺葵的石甕面前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他的妻兒一起坐在窗內,但現在看來非常遙遠,就像正在拾貝殼的孩子們,他們天真無邪地集中注意力于腳邊微不足道的東西,而對于他所看到的厄運,他們卻毫無戒備。他們需要他的保護,他就來保護他們。但是,Q以后又如何?接下去是什么?在Q以后有一連串字母,最后一個字母,凡胎肉眼是幾乎看不見的,但它在遠處閃爍著紅光。在整整一代人中,只有一個人能夠一度到達Z。盡管如此,要是他自己能夠達到R,就很不錯了。這兒至少是Q。他的腳跟牢牢地立在Q上。對于Q,他是有把握的。Q,是他所能夠闡明的。假如Q就是Q——后面是R——想到這兒,他把煙斗在石甕的柄部響亮地敲了兩三下,磕去了煙灰,他的思考又繼續下去。“接著就是R……”他打起精神。他堅持不懈。
能夠拯救帶著六片餅干和一壺淡水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漂泊的一船難友的優秀素質——毅力、公正、遠見、忠誠和技巧,會來幫助他。下一步就是R——R又是什么?
一扇百葉窗,像一條蜥蜴的眼皮一樣,在他強烈注視的雙眸之上閃爍開闔,使他看不清字母R的真相。在那眼皮闔攏的黑暗的一剎那間,他聽到了人們說——他是個失敗者——R是他不可企及的東西。他永遠也達不到R。向R沖刺,再來一次。R——
他具有優秀的素質,這會使他在越過千里冰封、萬籟俱寂的北極地區的一次孤獨的探險遠征中成為領隊、向導和顧問。這種人物的性格,既不盲目樂觀,又不悲觀失望,能夠沉著鎮定地觀察未來,正視現實。這些素質會再一次來幫助他。R——
那條蜥蜴的眼皮又在閃爍開闔。他的額角上青筋凸露。在石甕中的天竺葵變得令人驚奇地清晰可見,出乎意料地,他能夠看見,在它的葉片中間,展現出那兩類人物之間古老的、明顯的差別;一方面是具有超人力量的扎扎實實穩步前進的人物,他們按部就班地埋頭苦干,堅持不懈,從頭至尾按順序把二十六個字母全部復寫出來;另一方面是有天賦、有靈感的人物,他們奇跡般地在一剎那間把所有的字母一氣呵成地全部攻克——那是天才的方式。他不是天才;他沒有那種天賦;但是他有,或者說應該有,精確地按順序復寫從A到Z每一個字母的能力。目前他停留在Q。進軍,接下去就向R進軍。
雪花開始飄揚,云霧籠罩山巔,他知道自己將在黎明之前死去,決不會玷辱探險隊長身份的種種情緒,悄悄涌上他的心頭,使他的雙眸黯然失色,當他在平臺上躑躅一圈的兩分鐘之內,甚至使他顯出衰邁蒼老的模樣。但他不愿躺在那兒束手待斃;他要尋找一片懸崖峭壁,他要站在那兒,凝視著暴風雪,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的目光仍力圖穿透那茫茫的黑暗,他要站著死去。他將永遠也達不到R。
他呆若木雞,站在開滿了天竺葵的石甕旁邊。他問自己:在十億人之中,究竟能有幾人,可以達到Z?當然,一位希望渺茫的隊長,可能會如此自問,并不叛離他以往經歷的征途而坦然回答:“也許只有一個。”在一代人中間,只有一個。如果他不是那個人,他就該受到責備嗎?如果他已經踏踏實實地埋頭苦干,已經毫無保留地竭盡全力,是否還要受到非難?他的聲譽能夠維持多久?是否可以允許一位垂死的英雄,在他瞑目之前想一想,此后人們將如何來評論他?他的英名也許能延續兩千年之久。而兩千年又意味著什么?(拉姆齊先生凝視著籬笆,諷刺地問道。)如果你從山頂上遙望那虛度的漫長歲月,它到底又意味著什么?你腳下踢到的那顆石子,也會比莎士比亞活得更久。他自己的微弱光芒,會不很輝煌地照耀一兩年,然后會融合在某個更大的光芒之中,而那光芒,又會再融合到一片更加巨大的光芒中去。(他的目光向籬笆中間,向虬蟠錯雜的枝椏中間望去。)如果在死亡使他的肢體僵硬而失去活動能力之前,他確實略有意識地把凍得麻木的手指舉到眉梢,并且挺起胸膛去迎接死亡,那末,當搜索部隊來到之時,他們就會發現,他以一個軍人的美好姿態,在他的崗位上以身殉職了,而他所率領的探險隊伍畢竟已經攀登到一定的高度,可以看到歲月的虛度和星球的隕落,誰還能去責備那孤立無援的探險隊的隊長呢?拉姆齊先生挺起胸膛,巍然屹立在石甕旁邊。
如果,他這樣佇立片刻,想到了自己的聲譽,想到了搜索部隊,想到了充滿感激之情的追隨者們在他的遺骸之上建立起來的紀念石堆[19],有誰會來責備他呢?最后,如果他已經竭盡全力、歷盡艱險,昏然入睡而不在乎是否還會復蘇(他現在覺得足趾有點刺痛而感到他還活著,而且基本上并不反對活下去),但他需要同情,需要威士忌酒,需要立即向別人傾訴他痛苦的經歷,誰又能來責備這位注定要滅亡的探險隊長呢?當那位英雄卸下鎧甲,佇立窗前,凝視他的妻兒,誰能不暗暗慶幸?起初,她離得很遠,漸漸地越來越近,直到嘴唇、書本和頭顱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盡管他感到極其孤獨,并且想到了那虛度的歲月和隕落的星球,他覺得她依然嫵媚可愛、新奇動人。最后,他把煙斗放進口袋里,在她面前低下了他漂亮的腦袋——如果他向這位絕代佳人致敬,誰又能責備他呢?
7
但他的兒子痛恨他。詹姆斯痛恨他走到他們跟前來,痛恨他停下腳步俯視他們;他痛恨他來打擾他們;他痛恨他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姿態;痛恨他才華過人的腦袋;痛恨他的精確性和個人主義(因為他就站在那兒,強迫他們去注意他);而他最痛恨的是他父親情緒激動時顫抖的鼻音,那聲音在他們周圍振動,擾亂了他們母子之間純潔無瑕、單純美好的關系。他目不轉睛地低頭看書,希望這能使他的父親走開;他用手指點著一個字,想要把母親的注意力吸引回來。他憤怒地發現,他的父親腳步一停,他母親的注意力馬上就渙散了。但是他枉費心機。沒有什么辦法可以使拉姆齊先生走開去。他就站在那兒,要求取得他們的同情。
拉姆齊夫人剛才一直把兒子攬在懷中懶洋洋地坐著,現在精神振作起來,側轉身子,好像要費勁地欠身起立,而且立即向空中迸發出一陣能量的甘霖,一股噴霧的水珠;她看上去生氣蓬勃、充滿活力,好像她體內蘊藏的全部能量正在被融化為力量,它在燃燒、在發光(雖然她安詳地坐著、重新拿起了她的襪子),而那個缺乏生命力的不幸的男性,投身到這股甘美肥沃的生命的泉水和霧珠中去,就像一只光禿禿的黃銅的鳥嘴[20],拼命地吮吸。他需要同情。他是個失敗者,他說。拉姆齊夫人晃動一下手中的鋼針。拉姆齊先生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龐,他重復地說,他是個失敗者。她反駁他說的話。“查爾士·塔斯萊認為……,”她說。但他并不就此滿足。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他需要同情,首先要肯定他的天才,然后要讓他進入他們的生活圈子,給他以溫暖和安慰,使他的理智恢復,把他心靈的空虛貧乏化為充實富饒,而且使整幢房子的每一個房間都充滿生命——那間客廳;客廳后面的廚房;廚房上面的臥室;臥室上面的育兒室;它們都必須用家具來布置,用生命來充實。
查爾士·塔斯萊認為他是當代最偉大的形而上學家,她說。但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他需要同情。他要得到保證,確信他處于生活的中心;確信他是人們所需要的人物;不僅僅在這兒是如此,而且在全世界都是如此。她晃動閃閃發光的鋼針,胸有成竹地挺直了身軀,把客廳和廚房都變得煥然一新,叫他在那兒寬心釋慮,踱進踱出,怡然自得。她笑容可掬,織著絨線。站在她兩膝之間的詹姆斯,毫不動彈,只覺得在她體內驟然燃燒起來的全部力量,正在被那黃銅的鳥嘴拼命地吮吸,被那刻薄的男性的彎刀無情地砍伐,一次又一次,他要求得到她的同情。
他是一個失敗者,他重復道。那么,你看一下吧,感覺一下吧。晃動手中閃閃發光的鋼針,她環顧四周,看看窗外,看看室內,看看詹姆斯,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她以她歡快的笑聲,泰然自若的神態,充沛的精力(就像一個保姆拿著一盞燈穿過一間黑屋,來使一個倔強的孩子安心),來向他保證:一切都是真實的;屋子里充滿著生命;花園里微風在吹拂。如果他絕對地信任她,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他;無論他(在學術領域中)鉆得多么深,攀得多么高,他會發現,她幾乎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他。如此夸耀她自己追隨左右、關心愛護的能力,拉姆齊夫人覺得她幾乎連一個自己能夠加以辨認的軀殼也沒留下[21];她的一切都慷慨大方地貢獻給他,被消耗殆盡,而詹姆斯呢,直挺挺地站在她的兩膝之間,感覺到她已升華為一棵枝葉茂盛、碩果累累、綴滿紅花的果樹,而那個黃銅的鳥嘴,那把渴血的彎刀,他的父親,那個自私的男人,撲過去拼命地吮吸、砍伐,要求得到她的同情。
聽夠了她安慰的話語,像一個心滿意足地入睡的孩子,他恢復了元氣,獲得了新生,他用謙卑的、充滿感激的眼光瞧著她,最后終于同意去打一盤球;他要去看看孩子們玩板球。他走了。
頃刻之間,拉姆齊夫人好像一朵盛開之后的殘花一般,一瓣緊貼著一瓣地皺縮了,整個軀體筋疲力盡地癱軟了,(在極度疲憊的狀態之中)她只剩下一點兒力氣,還能動一動指頭來翻閱格林童話,她感到一陣悸動,就像脈搏的一次跳動,已經達到它的頂點,現在又緩緩地靜止下來,她感到了那種成功地創造的狂喜悸動。
當他走開去的時候,這脈搏的每一次跳動,似乎都把她和她的丈夫結合在一起,而且給他們雙方都帶來一種安慰,就像同時奏出一高一低兩個音符,讓它們和諧地共鳴所產生的互相襯托的效果一樣。盡管如此,當琴瑟和諧的樂聲消散之際,拉姆齊夫人重新回過頭來閱讀格林童話,她不僅覺得肉體上的疲勞(不僅是此刻,從此以后,她常常有這種疲勞的感覺),她的疲勞之中,還帶有某種出于其他原因的令人不快的感覺。當她在大聲朗讀漁夫老婆的故事之時,她并不確切地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在翻轉書頁之時,她停了下來,聽見一股海浪沉悶地濺落,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時她理解到了她產生不滿之感的原因,但她也決不會允許自己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她不喜歡感到她自己比她的丈夫優越,即使是在一剎那間也不行;不僅如此,當她和他說話之時,她不能完全肯定她所說的都是事實,這可叫她受不了。大學需要他,人們需要他,他的講座和著作極其重要——對于這一切,她從未有過片刻的懷疑;但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他那樣公開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來求助于她,這使她感到不安;因為,這樣人們就會說他依賴于她,而實際上他們應該懂得:在他們兩人之中,他是無可比擬地更為重要的一個;她對于世界的貢獻,和他的貢獻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而且,還有另外一點——她往往不敢告訴他事實的真相,例如,她不敢告訴他:溫室屋頂的修理費用也許會達到五十英鎊;關于他的著作的實際情況,她也不敢提起,恐怕他會猜測到他的新著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她本來就有點兒懷疑那本書并非杰作(那是她從威廉·班克斯那兒聽來的);此外還有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得躲躲閃閃地隱藏起來,孩子們都看到了這種情況,并且成為他們精神上的負擔——所有這一切,都削弱了琴瑟和諧的完整、純潔的樂趣,使這協調共鳴的樂聲在她的耳際陰郁、單調地消散。
一個人影投射到書頁上;她抬頭一看,是奧古斯都·卡邁克爾先生,恰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拖著腳步懶洋洋地走過;正當她想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多么不恰當,想起最完美的事情也白璧有瑕,想起她不能忍受這個考驗:她有實事求是的天性,為了愛她的丈夫,她卻不得不違背事實;正當她痛苦地感覺到自己干了可憐的蠢事,感到夸張和謊言阻礙了她去發揮真正的作用——正當她如此不體面地因為覺察到自己的優越地位而感到煩惱之時,卡邁克爾先生穿著他的黃拖鞋沒精打采地走過,而她身上的某種精靈卻使她認為,她必須向他打個招呼:
“進屋去嗎,卡邁克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