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蒙坐在謝林清的小飯館里，沉默地喝著烈酒，灼燒喉嚨的烈酒一大口一大口地灌下去，黑蒙連眼睛都不擠一下。

黑蒙壓抑著內心的煩亂，但還是時不時地，長吁一口氣。

謝林清陪著坐在他的身邊。

小飯館里沒有一個人，街上也沒有一個人，人們大都關窗鎖門入了夢鄉，整個西汀街沉入沉沉夜色中，遠處屬于大都市的燈光，打不到這個貧寒流民聚居的簡陋街道。大概西汀街19號，是今夜這條街上唯一一個亮著燈的地方。

黑蒙喝干最后一口酒，將夾在指間的煙熄滅，作勢起身，啞著嗓子說道：“不好意思，打擾你這么久?！?

但是，還沒等他站起來，謝林清伸手拉住了他?！昂诿纱蟾缫切臒?，就只管坐著吧。反正你回家也睡不著覺，我別的忙幫不上，就陪你多坐一會吧。”

黑蒙嘆口氣坐下去。

沉默了很大一會，黑蒙搖搖頭：“我真不該把小晗一個人扔下。我還記得我走的那個早上，他就一直站在門口，我已經走出去很遠了，他還站在門口。那時候那么冷。”黑蒙的聲音，嘶啞得仿佛摻雜了沙粒，仿佛被堵塞的淤泥河道。

謝林清也跟著嘆口氣：“再也回不去了。我們的家園，我們的親人。您走以后，鄰居幫忙照顧小晗來著，但是他那個時候又變得很沉默了。我們到郊外避難的時候，鄰居陳阿姨去找的小晗，讓他帶一些自己需要的東西。

“小晗也不太懂，就只背了一個書包。他把一套繪畫的用具放進書包，穿好外套背著書包就跟著我們出門了?！?

那個書包，是戴晗十歲生日前夕，他的爸爸媽媽抽空帶著他一起挑選的，至于那套繪畫用具，是生日那天小黑老師送的禮物。黑蒙離開的時候，小晗還就只有那一個書包，所以他特別清楚。

黑蒙眼圈發紅，干枯的大手揉著眉骨，深深的呼吸中，竭力壓抑著發顫發抖的聲音。

謝林清接著說道：“那個時候還很冷呢。陳阿姨幫他另外收拾了一個行李箱。陳阿姨找到戴老師家最大的一個行李箱，幫小晗裝了一些衣服之類的東西，都是暫時的必需品吧。

“第二天我們再回去的時候，發現城市已經徹底消失了。那天我們帶出來的東西，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也是我們和舊世界的全部聯系，不過后來也都散落遺失了。陳阿姨特別后悔，后悔沒有幫戴晗帶一張照片出來?！?

北方剛過立春的寒風，仍與深冬無異。城市郊外稀疏的樹林間，坎坷不平的泥土地面上，風頭如刀，割過人的面頰，仿佛留下一道一道流血的傷痕。陳阿姨把戴晗拉到身邊，聲音發著顫說道：“阿姨沒有幫小晗帶爸爸媽媽的照片出來，以后爸爸媽媽回來，小晗和他們一起重新拍照好不好?！?

戴晗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陳阿姨，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伸出手幫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避難的市民在野外臨時搭了帳篷，臨時的市政府根本無法和外界取得任何聯系，人們焦灼和忍耐著，到了第三天，戴晗離開了。

他給陳阿姨留了一張字條，寫著：“我去找小黑老師?！贝麝想x開的時候，只背了一個書包，書包里只有一套繪畫工具：彩筆和一個畫本。

瘋狂的尋找，尋找了好幾天，但是，再也沒有看見他小小的身影。

有一件事，謝林清不敢告訴黑蒙，那件事情，連謝林清都不愿意再去回想。

戴晗離開的那天夜里，寒潮來襲，第二天便是冰封雪飄的極寒天氣，零下三十度的酷寒中，小城郊外臨時的避難所，兩天不到的時間，就有上百人被凍死。只穿一件防寒外套只身出走的戴晗，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必死無疑了。

戴晗離開的第三天，對著戴晗行李箱痛哭不止的陳阿姨，也因為高燒不止離開了人世。

那個花園小城的一切，一切美好的、牢固的、溫暖的、文明的東西，開始急速凋零飄散……

黑蒙低垂著頭，一只手在酒杯上握緊又松開，肩膀和弓起的后背，微微顫抖著。

其實那個時候，戴晗的爸爸媽媽，早就已經離世了。

戴晗的媽媽許鹿，一心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一個畫家。

黑蒙不太理解：“為什么不讓他做別的呢？像你們一樣做科學家不好嘛？難道是許老師自己有個畫家夢，自己沒做成畫家，就希望自己的兒子來實現。”

許鹿笑笑：“我不是那種寄希望于小孩的人。我也沒有畫家夢。只是戴晗除了畫畫，他不肯干別的嘛。”

黑蒙偷看了一眼戴晗的畫，小聲對許鹿說：“我恐怕小晗做不了畫家的?！?

“為什么？”許鹿瞅著黑蒙問。

“您看他畫的什么呀？您瞧，他手上根本不使勁，畫筆有氣無力地在紙上蹭蹭，虛虛實實地點幾個點點，歪歪扭扭地圈幾個小圈圈，還都是沒閉合的圈圈，也一點都不圓。您再看他畫的道道，都好像衣服上剪下來的短線頭。”

許鹿苦惱地說道：“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就算這樣，也是唯一一件他肯干的事情了呀。他不和別人說話，也不肯去學校。”

“我倒覺得，小晗這么漂亮，不如以后去做明星怎么樣？”

“你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他只要肯和別人說話，我就感天謝地了?！?

黑蒙很有把握地說道：“師母放心，小晗說話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以后不去打籃球了，忙完工作就來逗他，絕對能叫他說話?！?

然而黑蒙出師不利了。經過了很長時間，戴晗都對他不理不睬，只管低著頭在紙上畫各種弱智兒童抽象畫。

戴晗輕輕拿著筆，筆尖輕觸紙張，然后在紙上歪歪扭扭很不穩健地移動一下，緩慢笨拙地就好像初學走路的幼兒。

“小晗，你看你畫的什么呀？你畫的就好像裁縫剪掉的線頭，而且太浪費紙張了。每張紙上就掉三五個線頭。像我這樣畫哦。”

黑蒙自己也弄了個本子，照著桌上一個杯子畫起來。沒有經過繪畫訓練的黑蒙，自認為比戴晗畫得好上一萬倍，哪知戴晗依然不理會他。無論是依靠誠心，還是依靠畫技，黑蒙都不能讓戴晗看他一眼。

然而黑蒙畫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又一個月。黑蒙終于走上了追求藝術的道路，然而這條路顯然不適合他，黑蒙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了幾個月，極度受傷。

黑蒙畫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拼了命也畫不出，最后頹唐無奈地說道：“許鹿老師想讓戴晗做畫家是毫無道理的，根本就畫不像嘛！什么光與影啦，色彩啦，線條啦，全是騙人的。還是小晗聰明，知道畫不像，所以一開始就直接胡亂畫圈圈了。我真愚鈍！好了，學著小晗畫四不像?！?

可是戴晗卻在自己的速寫本上迅速而有力地畫出兩條直線，緊跟著，筆尖劃過，本子上出現了兩道有力的曲線。

黑蒙看著戴晗利索地落筆，有力地運筆，干脆而果斷，黑蒙完全傻眼了。

伴隨著一陣清脆的“沙沙”聲，三分鐘不到，戴晗在自己的速寫本上放了一只杯子，里面的清水清晰可辨，和桌面上的那一只毫無二致。

“小晗?！焙诿砂l癡般叫了一聲，“小黑老師崇拜你哦！”

黑蒙是戴晗的家庭教師，這是戴均則安排的。經過艱苦的努力，戴晗終于接受了這個“小黑老師”，肯跟著他去文具店挑選速寫本和畫筆，肯看他打籃球，肯站在他的身后，看著對面走過來的其他小朋友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經過一年多的時間，黑蒙才終于聽見了戴晗講話，那之前，他都不能確定，這個孩子是不是會說話。

黑蒙在戴老師家睡懶覺睡過了頭，餐廳里已經擺好了早飯。黑蒙睡眼朦朧中，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房間里跑了出去。

緊跟著，就從餐廳的方向傳來了戴晗的聲音，八歲的男孩子，聲音卻無比的輕柔，然而卻又格外清澈透亮：“還沒有醒來呢。”戴晗慢慢地對他的爸爸媽媽說道。

“小黑老師還沒有醒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