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生和我(三)
- 心
- (日)夏目漱石
- 16168字
- 2019-03-05 15:58:19
二十一
冬季來臨時,因偶發的事情,我必須回家一次。媽媽給我的來信中,講述了父親病情的發展,不容樂觀,她還補充懇求說,雖然還不到最后的關頭,但畢竟年事已高,可以的話,請抽出時間回家一趟吧。
父親很早以前就患有腎臟的老毛病,這個病是中年人群中常見的慢性病,但只要細心養護,倒也不會發生什么突變,父親本人和家里人對此均深信不疑。有客人來訪時,父親會吹噓說,多虧了自己注意調養,所以好歹能活到今日。媽媽在信中說,這樣的父親,到院子里去活動時,突然暈倒了。家里人誤認為那是輕度的腦溢血,趕緊做了緊急治療。之后醫生說,怎么也不像腦溢血,判斷為是老毛病的后果。家里人這才知道,原來暈厥居然與腎臟病有關。
離放寒假還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待學期結束后回家問題不大,于是一天天地拖延著。然而,這一陣父親身臥病床的模樣、媽媽為之擔憂的神情常常浮現在眼前,每每令我感到心中的痛苦。我終于下定決心回家,為了省去老家匯來旅費的麻煩和時間,我決定趁著向先生辭行,順便向他預支回家所需的費用。
先生有點感冒,說懶得上客廳,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入冬后難得一見、令人依戀的溫煦陽光從書房的玻璃窗里照進屋來,灑在桌布上。先生在這間光照好的房間里放了一只大火盆,火撐子支架上擱著一只金屬面盆,盆里冒著水蒸氣,以防止干燥引起的呼吸困難。
“患上大病倒干脆,一點兒傷風感冒的,反而麻煩。”先生邊說邊苦笑著看著我。
先生并沒有生過什么大病,聽到他的話,我很想笑。
“我得感冒還尚可忍受,再重一點的病就不行了。先生或許也一樣吧,您只要試一下就會明白。”
“是嘛,我要是患病,倒是希望得上絕癥。”
我對先生的話并不特別留意,立刻向他說起母親來信提到的事情,并向他提出要借錢。
“這么一來你可要費神了。你要的那點錢我手邊就有,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在我面前擺放好所需借的錢,夫人像是從里間的茶柜抽屜里取來錢,認真地疊放在白色的包裝紙上,說道:“你會很擔心吧?”
先生問:“已經暈倒過多次了嗎?”
“信里沒寫明幾次,——難道還會多次暈倒嗎?”
“是啊。”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先生的岳母也是因我父親相同的疾病離世的。
“總之,那是很難治愈的疾病吧?”
“是呀,真恨不得由自己來替老人承受。——不過,你父親有過嘔吐嗎?”
“怎么說呢?信上沒寫明,大概沒有吧。”
“沒有嘔吐,那還不要緊。”夫人說。
我搭上當晚的列車離開了東京。
二十二
父親的病不像想象得那么嚴重,盡管如此,我到家的時候,他仍然盤腿坐在床鋪上對我說:“大家都為我擔心,我只能這樣硬是呆坐著。其實嘛,完全可以離床下地了。”次日,他不聽媽媽勸告,讓她收起自己的鋪蓋。媽媽頗不情愿地疊起了粗綢棉被,說道:“因為你回了家,你爸爸的精神頭一下子就好了起來。”在我看來,倒不覺得父親的舉止有什么虛張聲勢的地方。
哥哥身兼一個職務,遠在九州工作,不到萬不得已之時,難以獲得與父母見面的自由。妹妹遠嫁異鄉,緊急時刻,也不是招呼一聲就能趕到身邊的人。兄妹三人當中,行動最最方便的,要數還是學生的我。這樣的我,聽從媽媽的吩咐,放下學校的課業,在放假前就回到家里,使父親相當滿意。
“就這么一點疾病,導致你請假停學,真是過意不去。都怪你媽媽信寫得太夸張,要不得!”
父親不光嘴上這么說說,還讓媽媽收起平時鋪在地上的鋪蓋,顯示往日的硬朗。
“你別太神氣活現的,舊病復發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父親愉快而又不以為然地接受了我的提醒。
“沒事,不要緊的。只要像平時那樣當心點就行。”
實際上父親的確問題不大,他可以自由地在家中走來走去,氣不喘,頭不暈,只是臉色比常人差得多。不過,他的癥狀并不是才出現的,所以我對此也沒有特別在意。
我給先生寫去一封信,感謝他借錢給我,還跟他打招呼說,這筆錢要等正月里回東京后才能帶去歸還。我還寫道,父親的癥狀沒有預想的兇險,目前狀況不用擔心,既沒有暈眩,也不見嘔吐,最后還加上一句對先生的感冒表示問候的話語。其實,我也沒把先生的感冒太當一回事兒。
寄出這封信的時候,我絕對沒有想到先生會給我回信。信寄出后,我與父母談起先生的情況,遙想著先生書房的景象。
“下次回東京時,給先生帶點香菇去吧。”
“嗯。不過不知道他愛不愛吃干香菇。”
“雖然不是什么美味,不過,也不會有人討厭香菇吧。”
我覺得把先生與香菇聯系起來思考,有點怪怪的。
接到先生回信時,我有點詫異,信中沒有什么特別的內容尤其使我驚訝,我想,先生給我回信還是為了向我表示他的善意。想到這兒,這封簡單的書信使我欣喜萬分。這肯定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先生的來信。
提到第一封信,或許別人會認為我與先生之間常有書信往來,我想事先說明,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在先生生前,我只接到過兩封他的來信,其中一封就是這次的簡單的回信,還有一封,就是他臨死之前特地寫給我的那封特長的來信。
由于疾病的性質,父親的活動必須謹慎。起床下地后,他幾乎不到戶外去。有一天下午,風和日麗,父親到院子里去了一下,為了防止萬一,我緊貼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我不放心地要他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父親笑笑,并不搭理。
二十三
我得經常陪著感到寂寞的父親下日本象棋。父子倆都慵懶成性,我倆窩在被爐里,將棋盤擱在熏籠的木架子上,走動棋子時,才從被爐中伸出手來。我們還不時會找不到吃掉對方的棋子,居然在下一回合決定勝負之前都沒發現,還鬧出媽媽看到棋子掉在爐灰里,用火筷子幫我們夾起來的笑話。
“圍棋的棋盤太高,還裝有墊腳,擱在被爐架上沒法下。而象棋則正合適,可以這樣悠然舒服地下,最合適我們這樣的懶鬼。再下一盤吧!”
父親贏了棋,必定會提出再下一盤,而一旦輸棋,也會要再來一盤。總之,無論輸贏,他都希望窩在被爐里下棋。一開始這種隱居老人的娛樂也頗能引起我的興致,可是過了一陣子,這一點兒刺激就無法使精力旺盛的我感到滿足了。我常常把“金將”和“香車”棋子攥在手中,放在頭頂上,盡情放肆地打著哈欠。
我揣摩著東京的那些事,在心潮澎湃的內心深處,似乎不停地有“去積極活動吧”的鼓噪聲傳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鼓動之聲在我微妙的意識之中,成為來自先生的著力鞭策。
我在心中比較著父親和先生,在外人眼中,他們都是相當老實的男人,簡直是生死難辨;在得到旁人認可方面亦是毫無建樹。不過,和我下日本象棋的父親,作為單純娛樂活動的對手并不令我滿意。而先生呢,雖然我們還從未為了玩樂而交往,但是不知不覺之中,他對我的影響卻遠在娛樂交際所產生的親密感之上。不知何時起,他影響了我的頭腦,不,說頭腦還太過輕描淡寫,應改成心靈才對。說先生的力量深入在我的肌肉之中,先生的生命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對于當時的我而言,一點兒也不夸張。父親是我血脈相通的至親,而先生,不用說是個與我毫無關聯的外人,當我把這個一目了然的事實再次放在眼前時,才大吃一驚,仿佛發現了什么了不起的真理一般。
就在我感到無所事事的無聊之時,在父母眼中,我也不再有剛回家時的光輝,顯得平淡無奇起來。我想,這就如同暑假回鄉的學生誰都會產生的心情一樣,回家的第一個禮拜,會受到家人體貼周到的關愛,而過了這個鼎盛期之后,家人的熱情就會慢慢冷卻下來,最后簡慢到把你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來對待。我在家里同樣度過了這種高峰期。再說,每次回家,我總會從東京帶回一些父母親難以理解的奇怪的觀念,恰似將基督教的氣息帶進了儒教家門,我帶回家的理念與父母親無法調和。當然,我會把這些理念隱藏起來,然而,這些已經融入我心中的觀念,雖然我不想表露,卻還是在無意識之中看在了父母的眼中。我終于自覺無趣,想著趁早回東京去。
幸運的是父親的疾病始終維持現狀,絲毫不見惡化的跡象。為了保險起見,我特地從遠處請來相當有名的醫生,讓他仔細再做診察,結果還是沒有超出我們所掌握的病情以外的異常。于是,我決定在寒假結束之前盡量早些離開老家回去。人情真是煞是奇妙,離家回學校的話語一出,雙親便一起反對。
“這就要回去?不是還早嗎?”媽媽說。
“再住上四五天,也趕得上吧。”父親說道。
我沒有更改自己已經決定的出發日期。
二十四
回到東京,見家家戶戶的門松裝飾已被拆除,大街上寒風猛刮,怎么也看不到特別的過新年的景象。
我趕緊到先生家去還錢,還順便帶去了那盒香菇,只是遞給夫人時不甚自然,把禮物放在夫人跟前時還特地說明,是媽媽叫我帶給您的。香菇裝在一個新的點心盒里,夫人禮貌地道謝,正要送進隔壁房間時,她拿著點心盒注視著,因為分量太輕,她感到驚訝,問道:“這是什么點心呀?”只要和夫人熟悉了,就會發現她在這種場合下,會表現出孩子一般直率的心。
對于父親的疾病,先生夫婦倆十分關心,反反復復地問長問短,先生還這樣說:
“原來如此,聽你描述的病情,眼下還不至于有什么大礙,不過,畢竟是個病,還是得多加注意啊。”
有關腎臟病,先生知道很多我并不知曉的知識。
“這種病的特點是,患者并不意識到它的嚴重,容易不以為然。我認識的一個軍官,最終就是因這個病而離世的,過世時的模樣真是難以令人置信,連躺在身旁的太太都沒有照看他的機會。據說,半夜里他曾說有點兒不舒服,喚醒過太太,可次日早晨人已僵直,太太還滿以為丈夫睡著了呢。”
迄今為止凡事一向樂觀的我,突然感到了不安。
“我父親也會那樣故去嗎?難保不會那樣吧。”
“醫生是怎么說的?”
“醫生說,病是治不好的,不過,眼下還不必擔心。”
“既然醫生這么說了,那就行了。我剛才說的案例是對疾病滿不在乎的人,還是個相當粗魯的軍人。”
我稍稍安下心來。先生一直注視著我的變化,然后補充道:
“然而,無論是健康還是患病,其實,人都是脆弱的,難保不會在什么時候因什么原因而死去的。”
“先生也會思考這類問題嗎?”
“盡管我十分健康,也未必一定不想。”
先生的嘴角邊泛起了微笑。
“不是常有人會突然間暴死嗎?那是自然的死。也有人轉瞬之間就故去了,那是用非自然的暴力。”
“所謂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呢?”
“我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想自殺的人都在使用非自然的暴力吧。”
“這么說,被殺的人也是非自然的暴力使然啰?”
“我完全沒考慮被殺者的情況。可不是嘛,你說的言之成理。”
這一天聊到這兒,我就回家了,回到住處后倒并沒為父親的病感到多少煩惱。先生所說的自然死亡和因非自然暴力的死亡之說,也只是在當場給我留下了一個粗淺的印象而已,之后沒留下任何值得拘泥的牽掛。我想起至今為止已多次下定決心寫、又屢次擱置的畢業論文,看來已到了非正式啟動不可的時候了。
二十五
我理應在這一年六月畢業,因此按規定必須在四月底完成撰寫的論文。扳著手指頭計算二、三、四月剩下的日子,我有點懷疑起自己的膽量來。其他同學很早以前就開始收集資料,積攢筆記,在別人眼中顯得那么忙忙碌碌。唯有我,什么準備工作都沒做,只是下了開年后大干一場的決心。于是乎,憑借著這點決心開始干起來,卻很快陷入了窘境。在這之前,我只是憑空構想了一個很大的題目,并自以為大致的骨架已經形成,現在我開始苦思焦慮、傷透腦筋了。接著,我縮小了論文的論題范圍,為了省去系統歸納提煉出思想的麻煩,我決定只是羅列書籍里的材料,湊合著給它安上一個合適的結論。
我所選擇的研究課題與先生的專業很接近,曾就自己的選題征詢過先生的意見,先生回答說,行吧。撰寫時,我有點慌張失措,趕緊跑到先生家去討教必須閱讀的參考書籍。先生不僅爽快地將自己了解的知識悉數相傳,還表示要借兩三本必讀的書籍給我。然而,他卻完全不想擔當起指導我論文寫作的任務。
“近來很少讀書,新的動向不甚了了。你還是去請教學校的老師為好。”
那時我突然想起曾經聽夫人說起,有一段時間,先生相當熱愛閱讀,可后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讀書興致大不如前了。我撇下撰寫論文的事情,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
“為什么先生不像過去那樣對讀書感興趣了?”
“倒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的理由。……也就是說,我覺得多讀幾本書也不會就怎么了不起,再說……”
“還有其他理由嗎?”
“也談不上什么理由,不過,過去在人前,被人問到自己不了解的事,會感到無以復加的羞恥,近來即便不了解,這種不好意思的感覺也消失了,所以就打不起硬下苦功去閱讀的勁頭來。直率地說,我已經老啦。”
先生的話語是心平氣和的。正因為我缺少對于人世間那種含辛茹苦的體驗,所以他所說的話沒使我產生什么特別的反應。我回住處去了,并不認為先生已經垂垂老矣,卻也不敬佩他有多么了不起。
此后,我總是紅著眼睛痛苦地撰寫論文,仿佛因論文的幽靈作怪而染上了神經病。我向一年前畢業的學長打聽各種情況,其中一位在提交截止日雇車直奔辦公室,好歹趕上了時間。還有一位說是比截止時間五點遲到十五分鐘,差點兒被校方拒收,最后承蒙主任教授的好意,才勉強被收下。我在深感不安的同時,又為自己壯起了膽量,每天伏案竭盡全力地寫作,再不就是潛入昏暗的書庫,面對高高的書柜東張西望,眼睛在書脊的燙金文字上尋尋覓覓,恰似好事之徒在發掘古董一般。
梅花綻放后,漸漸地,寒風向南轉變了方向。又過了一段時間,斷斷續續地傳來了櫻花的消息。不過,我依然像一匹拉車的馭馬,被論文的皮鞭抽得勇往直前。到了四月下旬,我終于按計劃寫完了論文,在此期間,我沒去先生家造訪過。
二十六
在重瓣櫻花散落,八重櫻的枝頭不知不覺之間開始萌出新綠的初夏季節,我獲得了自由。我懷著逃離了樊籠的小鳥一般的心情,沖著一望無垠的廣闊天地,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我馬上去了先生家。一路上,枸橘樹垣黑乎乎的枝頭上,已萌出了新芽;石榴樹枯萎的樹枝上,茶褐色的富有光澤的嫩葉,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之下,一切風光都吸引著我的眼球,令我產生了好似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它們的稀罕心情。
先生看著我喜氣洋洋的表情說:“論文已經做完啦,很好嘛。”我回答:“托您的福,總算完成了,已經沒有任何負擔了。”
實際上,那時候我的心情上佳,覺得該做的事情已全都完成,接下來可以神氣活現地盡情玩耍也無妨。對于我撰寫的論文,也有著十足的自信和滿意度,當著先生之面,我不時喋喋不休地講述論文的內容。先生用他平時慣有的語氣應道:“有道理。”“是嘛。”卻一點兒不另作其他的評論。我不僅有點兒不滿,甚至還有幾分掃興。不過,那一天我精力旺盛,足以對先生那種不冷不熱的應付態度進行反制。我試圖勸先生到萬物復蘇、新綠沁目的大自然中去走走。
“先生,出去散散步吧。到外面心情會很快樂的。”
“去哪兒啊?”
我去哪兒都行,只想陪著先生去郊外漫步。
一小時后,我們離開市區,按照原本的意圖,在一處既非農村又非城鎮的僻靜處漫無目標地散策。我從石楠樹籬上摘下一片柔軟的嫩葉做了個葉笛吹響。我有一位朋友是鹿兒島人,模仿他學著吹,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而且吹得相當不錯。我頗為得意地吹個不停,先生則佯裝沒聽到似的邊走邊望著別處。
在位于高處的一棟被茂盛新葉圍攏的房屋下,有一條小徑出現在我們面前。門柱上釘著的牌子上寫著“某某園”,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個私人的宅邸。小徑是條向上的緩坡道,先生在入口處看了看說:“進去瞧瞧?”我應答:“是個花圃吧。”
我倆走上坡道,在庭院的樹叢中蜿蜒轉到里面,看到左側有一座房屋,紙槅門敞開著,里面空無一人,只有放在屋檐下的大水缽里的金魚在游動。
“多么寧靜啊。沒打招呼就闖進來,不礙事吧?”
“沒關系吧。”
我們又往里邊走,然而還是不見人影,杜鵑花燃燒似的紅艷艷地盛開著。先生指著一棵樺木色的高高的樹說:“這是石巖樹吧。”
一塊三四十平米的地上種滿了芍藥,還不到開花季節,所以沒有一株有花的。這塊芍藥地邊有一塊舊板凳模樣的平臺,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我坐在空出的一端抽煙。先生仰望著一碧如洗的藍天。我呢,被包圍我的新葉的色彩所吸引,仔細觀察,那些新葉的顏色每一片都不相同。同樣的楓樹,枝頭的顏色各不相同。先生戴的帽子,罩在一株瘦小的杉樹苗的頂端,風一吹,掉落下來。
二十七
我立刻撿起那頂帽子,用手指彈凈上面沾滿的紅土,招呼先生。
“先生,帽子掉了。”
“謝謝。”
他支起半身接過帽子,以半起半躺的姿勢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恕我唐突,府上的財產多嗎?”
“有一點家產,談不上多吧。”
“請問,大概有多少呢?”
“有多少?只有一點兒田地和山嶺,現金嘛,幾乎沒有。”
對于我家的經濟狀況,先生一本正經地詢問,這還是首次。而先生的家境,我還什么都未打聽過。剛與先生相識時的時候,我就對先生為什么能老賦閑不工作表示不可思議,之后,這個疑問也始終沒能從我心中消失。不過,我覺得,如果自己露骨地向先生拋出這個問題是不妥當的,所以一直隱忍著。正在讓嫩葉的綠色看累的眼睛休憩時,偶然間我又想到了這個疑問。
“先生,您的家道如何?您有多少財產啊?”
“你看我像個富翁嗎?”
先生平時的衣裝倒是很樸素的,加上家里人口不多,住房也說不上寬敞。然而,他家的物質生活相當寬裕,令我這個并非其家庭成員的人也看得十分清楚。總之,他家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奢侈,卻也絕不是寒磣貧弱、需要節衣縮食的狀況。
“有點兒像吧。”
“我是有那么一點錢,可絕不是什么富翁。我要是個財主,就會造一幢更大的房子。”
說著,先生直起身子,盤腿坐在那張舊長凳平臺上,用竹子拐杖頂端在地上畫了個圓,然后,又用力將拐杖扎入地面,使其直立著。
“不過,原來我可是算個有錢人喲。”
先生像是在那兒自言自語,可惜我錯過了立刻順勢追問的時機,只能不再吭聲。
“我這副模樣,原本也算個富翁呢,你能想象嗎?”先生舊話重提,還看著我微笑。我仍然沒有作答,其實是我笨嘴拙舌無法回答。于是,先生又轉變了話題。
“你父親的病情后來怎么樣了?”
正月過后,我沒有得到任何有關父親病情的消息。每個月家鄉匯款來時會附上簡短的來信,每次都是父親的筆跡,卻幾乎看不到訴說病情的話語,而且字跡工整。得了他那種病的人往往手會顫抖,但父親的運筆絲毫不見紊亂。
“什么也不告訴我,或許已經痊愈了。”
“痊愈就好。不過嘛,這種病還不那么容易好吧。”
“還是不能樂觀嗎?或許還在維持現狀吧。我沒得到任何的消息。”
“是嗎?”
我把先生問到的家產和父親的病情都當作他隨口聊起的一種普通談話的內容來聽取,然而,他的問話里卻有著將兩者結合起來思考的重大含義。我不曾有過先生的經歷,自然不會對此有所意識。
二十八
“我覺得,你家要是有點財產,現在就必須做出安排,雖然這算是我在多管閑事。趁你父親還健在,把該你拿的財產先拿到手,你以為如何?因為一旦有了萬一,最麻煩的就是財產問題呀。”
“嗯。”
先生的話并未引起我太大的注意。我相信,在我家,不僅是我,包括父親母親,沒有一人會有這種擔心的。我感到吃驚的是,作為先生,他的提醒也太過現實了。不過,平時對于長者的敬仰使我當時沒有吱聲。
“我要你預想令尊謝世,你聽了或許感到不快,請你原諒!不過,人總有一死,無論多么健康,都難說什么時候迎來死亡。”
先生的語氣顯然充滿了別扭。
“對這事我倒一點不介意。”我分辯道。
“你兄妹幾個啊?”先生又問。
接著,他還問了我家庭成員的人數,有沒有親戚,我叔叔嬸嬸的狀況,最后這么說:“他們都是好人嗎?”
“好像沒有什么壞人啊,都是些鄉下人。”
“為什么鄉下人就不壞呢?”
先生的追問問倒了我,他卻連讓我思考回答的時間也不給。
“比起城市人來,鄉下人甚至更壞。你說,你的親戚當中,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壞的人,可是,難道你不認為這大千世界中的確存在著一種壞人嗎?世上不會有一個模子里鑄出的壞人,平時他們都是好人,至少是些普通人,然而,一旦有事時,誰都會忽然之間變成壞人,這是最可怕的,因此不能掉以輕心啊。”
先生的話頭還沒有終結的樣子,我也正試圖要說些什么。后面突然傳來了狗吠聲,我倆都嚇了一跳,一齊朝后面扭過頭去。
舊長凳一旁至后側栽滿了杉樹苗,樹苗旁一塊十平米大小的地上茂密地長滿白山竹,覆蓋了地面。那條狗在白山竹叢里露出腦袋和脊背,叫得正歡。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跑過來制止它,他戴著一頂有帽徽的黑帽子,跑到先生跟前行禮。
“叔叔,您進來時,家里沒人嗎?”
“沒有人啊。”
“我姐姐和媽媽在廚房啊。”
“是嘛,有人在呀。”
“喔,叔叔,要是您能打聲招呼再進來就好了。”
先生苦笑,從懷里掏出錢包,拿出一枚五分錢的鎳幣塞到孩子手里。
“去跟你媽媽說一聲,我們在這兒稍事休息。”
孩子聰慧的眼中充滿笑意,點了點頭。
“我正在擔任偵察隊長!”
孩子說著,從杜鵑花間穿過,向下方跑去,那條狗也高高地撅起尾巴追隨而去。過了一會兒,又有兩三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也朝偵察隊長的方向跑了下去。
二十九
與先生的談話,因為那條狗和小孩的打岔而沒能進行到底,使我最終有點兒不得要領。那時,我心中完全沒有先生放心不下的財產之類的擔憂,從我的性格和境遇看,此類利害意念不可能引起當時的我的煩惱。細想起來,或許那是因為我尚未進入社會,且又從未有過那種實際遭遇的緣故吧。總之,不知何故,年輕的我總把金錢看得離自己距離很遠。
先生所說的話里我唯一想問清楚的是,就是“一旦有事時,誰都會忽然之間變成壞人”那句話的意思,作為單純的一句話并沒有什么難解之處,不過,對于那句話,我想知道得更多些。
小孩和狗離去后,寬闊的新綠沁目的庭院又恢復了寧靜,先生和我一時間一動不動,仿佛被沉默閉鎖。美麗的天空漸漸失去了光彩,眼前的樹種大都是楓樹,鮮嫩欲滴的淡淡的綠色漸漸被暗色覆蓋,遠處在大街上傳來貨車轱轆轉動的聲響,我設想那是村子里的莊稼漢拉著什么盆栽去趕廟會的。聽到這種動靜,先生立刻從靜思冥想中清醒過來,站起身來。
“差不多該慢慢往回走了吧。白天已經變長,不過,如此無所事事地悠游度日,不知不覺之中,天色還是暗了下去。”
先生的脊背上,因剛才仰臥在舊長凳上沾滿了塵土,我用雙手幫他撣落。
“謝謝,沒粘上樹脂嗎?”
“都拍打干凈了。”
“這件褂子是前不久剛添置的,要是隨意搞臟了,會遭妻責怪的。多謝!”
兩人又回到了緩坡半當中的那棟房子跟前,進來時不見人影的走廊里,一位夫人正和十五六歲的女兒一起在纏線板上繞線。我倆從一個大金魚缸旁沖母女倆打招呼:“對不起,打擾了。”夫人回應道:“哪里,沒關系的。”她還對先前給男孩銅錢的事表示感謝。
出門后走了兩三百米,我終于向先生開口問道:
“您剛才說,一旦發生什么事的時候,不論是什么人都會變壞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并沒有什么特別深刻的含義。——也就是說,那是事實,并不是理論。”
“是事實并無異議,我想問的是,所謂一旦發生什么事時,您指的是什么情況?”
先生笑了起來,仿佛在對我說,如今時機已過,我已經打不起精神向你說明這些了。
“就是錢嘛!一看到金錢,什么樣的君子,頓時就會變成壞蛋的。”
先生的回答對我而言實在是過于平凡,就像先生打不起精神頭那樣,我也有點兒沮喪。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快步走了起來,這樣,先生就必然拉在我的后面,他在我身后“喂、喂”地呼喚起來。
“你瞧!”
“瞧什么?”
“瞧你的心情呀,因為我一句回話,立馬就變了。”
我站停回過頭去,等待先生趕上來。先生瞅著我的臉如是說。
三十
當時,我在心里對先生感到不悅,并肩開始走道時,便故意不再詢問自己想打聽的事。然而,我搞不明白先生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他擺出一副全然不顧及同行者態度的模樣,與以往一樣默默地邁著沉穩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著,令我深感惱火,我萌生出說幾句嘲諷責難話去為難他一下的念頭。
“先生。”
“什么事啊?”
“剛才,先生顯得有點兒興奮啊,就是在那個花圃的庭院里休息的時候。我難得見到先生那么激動,覺得今天見到了您稀罕的一面。”
先生沒有馬上回答。我既有擊中其要害的感覺,又有偏離主旨的擔憂。無奈之下只能不再開口。只見先生突然走到路邊,在修建得整齊美觀的樹籬下,撩起衣服底襟小便,在他完成之前,我只得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
“哎呀,失禮了。”
說著,先生又邁開步向前走去。我最終放棄了試圖作弄先生的想法。路上漸漸熱鬧起來,剛才還隱約可見的山坡上開闊的坡地和平展的田地,現在完全不見了,左右兩側都建了房屋,不過,不少宅基地的角落里,豌豆苗攀附在竹架子上,鐵絲網圈養的雞群看上去十分恬靜。從市內返回的馱馬,不時與我倆擦身而過。我始終關注著周邊這一切,實際上早已將先前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凈。就在此時,先生卻又突然舊話重提起來。
“你覺得我剛才顯得很興奮嗎?”
“倒不是什么厲害的程度,只是稍稍有點兒……”
“不,你說相當也無妨,我的確是感到亢奮。一提到財產,我準會興奮。不知道你會怎么看,這方面,我是個相當執拗的人。別人讓我蒙受的屈辱和損害,哪怕過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忘記。”
先生的話語比剛才還要亢奮,然而,令我驚訝的并不是他的語調,而是我親耳聽到的他所說的話里的含義。先生如此親口訴說的自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迄今為止,我還未曾想象過先生具有如此頑固執拗的性格特點。我一直愿意相信他是一位比較柔弱的人,而我對他的依戀,其實就是建立在他柔弱而高明的基礎之上的。因一時興起,想與先生對抗一下的我,聽了這幾句話后,頓時變得抬不起頭來。
“我受過別人的蒙騙,而且還是骨肉至親的親戚。我絕對忘不了那件事,他們在我父親跟前像是些好人,一旦父親離去,立刻變成了不可原諒的忘恩負義之徒。從小到大,我始終背負著他們給我的屈辱和損害,或許我會將那些一直背負到我生命的終結。所以,我到死也不會忘卻那些事。可是,我還尚未復仇,細想起來,我現在所做的,已經超越了對于個人的復仇。不僅憎恨那些親戚,也憎恨他們所代表的那種人,我覺得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我連慰藉先生的話也說不上來。
三十一
那一天的談話就此結束,毫無進展。毋寧說我是出于對先生態度的怵惕,因而不敢向前推進這個話題。
我倆在郊外搭上電車,在車上幾乎沒有交談。下了車很快就得告別,臨別時,先生又氣象一變,用比平時更加爽朗的語調說:“從現在起到六月是最最舒適的時光,搞不好會成為這一輩子最舒適的階段,攢足勁好好玩玩吧!”我脫下帽子致禮,看著先生的臉,暗自起疑,他果真會在心靈深處憎恨一般的普通人嗎?他的眼睛,他的嘴巴,哪兒也看不到厭世的陰影。
有關思想上的問題,我坦白說,從先生身上得到了很大的教益,同時,我還必須指出,就這個相同的問題,有時想得到先生的教化也無法得到。我與先生的談話有時會以不得要領而告終,那一天兩人在郊外的談話亦是這不得要領的一例,留存在我的心中。
我很直率,有一次,最終與先生攤牌了。先生笑了,我是這樣說的。
“我頭腦遲鈍,不得要領,這并無大礙,不過,先生明明了如指掌,卻不肯向我指明,這令我感到苦惱。”
“我什么也沒有隱瞞啊。”
“您沒把事情全告訴我。”
“你不要把我的思想和建議與我過去的經歷混為一談,雖然只是一介貧弱的思想家,卻也不會對旁人一味隱瞞自己深思熟慮的觀點,因為完全沒有必要隱瞞。然而,如若對你毫無保留地講述我的過去,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我不覺得那是另外的問題。先生的思想來源于過去的經歷,所以我十分看重。要是把這兩個方面割裂開來,那么對我而言,就幾無價值可言,就像有人送我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偶,是無法令人滿意的!”
先生驚異地看著我,夾著煙卷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你好大膽啊!”
“我只是認真,想認真地從人生的經歷中得到點教訓而已。”
“那就要暴露我的過去?”
“暴露”一詞,突然帶著驚人可怕的余韻,沖擊著我的耳膜。我覺得,此刻坐在自己跟前的不是我平時敬愛有加的先生,而是一個罪犯。先生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你是真的認真嗎?”先生叮問道,“因為以往的經歷,我不相信他人,說實話,也包括你在內。不過,我總愿意只相信你一人,你太單純,令人難以起疑。哪怕只相信一人也成,我想在自己生前能相信別人后去死。你能成為那個人么?能夠為了我做那個人嗎?你是一個由衷嚴肅認真的人嗎?”
“如果我的生命是實實在在的,那么,我剛才說的話也是認真的。”
我的聲音在顫動。
“好吧。”先生說,“說吧,把我的過去,毫不保留地告訴你。不過……那也沒關系,或許我的過去對你而言有著某種程度的裨益,抑或是不聽更好。而且,——現在還不能說,你就先等著吧,不到合適的時機來臨,我是不會說的。”
回到住處以后,我仍然被一種壓迫感籠罩著。
三十二
看來在教授眼中,我的論文并不如自己評價的那么高,不過,我還是按照預定時間合格畢業了。出席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從箱籠中找出的有點兒霉味的陳舊的冬季服裝。在會場上并排站好后,同學們個個露出悶熱難耐的神情,對于自己密封在厚厚毛呢子里的身子,我真是一籌莫展。沒站多久,手上的手帕已經濕透了。
畢業典禮一結束,我馬上回到住處脫得一絲不掛,打開寓所二樓的窗戶,把那張卷成圓筒形好似望遠鏡的畢業證書,從一側的洞眼中朝所能看到的人世間遠望了一陣,隨后將證書扔到桌上。接著我在屋子正中呈大字躺下,回顧著自己的以往,又想象著自己的未來。思來想去的,那張宣告人生一個階段結束的畢業證書,居然變成了一張奇怪的紙張,似乎既有意義,又毫無意義。
當天晚上,我應先生之邀去他家吃飯。之前我們就做過約定,在我畢業的那一天,不去別處吃晚飯,而到先生家的餐桌上去一聚。
按事先約定,飯桌放在客廳靠走廊的地方,漿洗過頗為挺刮的厚厚織花桌布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潔凈而美麗。在先生家用餐,筷子和茶碗肯定會放置在像西餐店那種潔白的細夏布上,而且那必定是剛洗凈的桌布。
“臺布與西服領子與袖口一樣,用不干凈的,還不如一開始就用染過色的。白就要純白色的。”
聽到先生這么說,才知道他原本就有潔癖,他的書房等處拾掇得整整齊齊。我對此卻從不講究,先生的這一特點,也不時印象深刻地映入我的眼簾。
“先生有潔癖吧。”我曾告知夫人。她回答說:“不過,他對衣著并不那么講究。”先生在旁邊聽后笑道:“老實說,其實我只是精神上的潔癖,因而總覺得痛苦。細想起來,那實在是一種荒唐的秉性。”我并不明白,所謂精神上的潔癖,就是人們常說的神經質,抑或是倫理上的潔癖的意思?夫人好像也說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又與先生面對面地坐在鋪著白臺布的桌前,夫人獨自坐在面朝庭院正中的位置上,我倆則分別在她的左右兩側。
“恭喜畢業!”先生為我舉起酒杯,我對這喜酒卻高興不起來,原因之一是我的內心沒有產生響應先生的祝賀而激起的欣喜。然而,先生的話語絕不是促我愉悅的那種飄飄然的聲調,他笑著舉起酒杯,在他的笑容中,我看不到一絲一毫惡意的譏諷,同時也不見有由衷祝福的真情。先生的笑意只是在向我解釋:“一般在這種場合,人們總愿說聲恭喜的。”
夫人對我說:“太好了,爸爸媽媽一定也很高興吧。”忽然間,我想到了父親,覺得應該盡快讓他老人家看到我的畢業證書。
“先生的畢業證書擱在哪兒啦?”我問。
“忘了……應該收藏在什么地方吧。”先生問夫人。
“是啊,一定藏得好好的。”
夫婦倆都不清楚畢業證書存放在何處。
三十三
吃飯的時候,夫人請坐在一旁的女傭退下,親自為我盛飯沏茶,看來這是先生家招待熟客時的常規。最初的一兩次我也感到拘謹,隨著用餐次數的增多,把飯碗遞給夫人也就毫無顧忌了。
“續茶,還是添飯?你的胃口真不錯啊!”
夫人有時會果敢地說出毫不客氣的話。可是那一天,因為氣候關系,我的食欲并不像她調侃的那么旺盛。
“這就夠了?近來你的飯量可是小多了。”
“不是飯量小了,而是天太熱,吃不下去。”
夫人叫女傭拾掇好餐桌,又讓她端出冰激凌和水果。
“這是我在家里做的。”
看來夫人無所事事,有親手制作冰激凌來招待客人的閑暇,我接連要了兩杯。
“馬上就要畢業,今后打算干些什么?”先生問。他把坐墊挪到走廊邊,背靠在門檻處的紙槅門上。
我雖有已經畢業的意識,卻沒有接下來要干什么的目標。看到我不知如何回答,夫人問:“當教師嗎?”我還是沒有回答,她又問:“那么,是想做官?”我和先生都笑了。
“老實說,我還沒有考慮要干什么,對于自己的職業,我還沒有任何的想法。首先,我不知道什么職業好,什么不好,自己不親自干過就不明白,難于選擇啊。”
“說得也是。不過,你畢竟有著家財,所以才能如此無憂無慮地那么說。你瞧瞧那些窮困潦倒者,他們可不會像你那樣從容不迫喲。”
同學中,有人在畢業前就在尋找當中學教師的工作,我心里認可夫人所說的事實,可嘴上卻說:
“我還是受到了一點先生的影響吧。”
“你還是別受我不良習氣的影響為好。”先生苦笑著,“受點影響也無妨,不過,就像我上次所說的,你應該趁父親還健在,分得一定數額財產存放起來。切不可大意。”
我想起了映山紅花盛開的五月初與先生一起去郊外,在那個花圃開闊的庭院深處的交談,歸途中先生用亢奮的語調對我所說的那些堅決有力的話又在耳畔一再響起,那些話語不僅堅決,甚至是令人害怕的。不過,對事實不甚了了的我,那些話同時又是含混不清、令人費解的。
“太太,您家里有很多財產嗎?”
“怎么問起這個問題來了?”
“問先生,他也不肯告訴我。”
夫人笑著看看先生的臉。
“因為不多,他才不肯告訴你吧。”
“可是到底該有多少財產,才能像先生那樣度日?您告訴我吧,回家后可以作為與父親交涉時的參考。”
先生面朝庭院,若無其事地抽著煙。所以我的談話對象只能是夫人了。
“真的沒多少,只是好歹能夠維系眼下的生活而已。我說,——這個問題就隨它去吧。今后,你可得去找個工作干,別像先生這樣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
“我可沒有游手好閑啊。”
先生轉過臉來,否定了夫人的話。
三十四
當晚十點過后,我準備從先生家告辭回去。近兩三天里準備回老家,起身之前我又說了幾句辭行的話。
“又要有一段時間不能見到先生和師母了。”
“這一次要到九月才會出來吧?”
我已經從學校畢業,九月也并不一定非出來不可,況且我不想在八月盛夏期間到悶熱的東京來過。對我而言,所謂“求職的黃金期”并不存在。
“嗯,恐怕是要到九月間吧。”
“那么請多多保重。這個夏季,看來一定會很熱,說不定我們也會上哪兒去。如果外出旅行,會給你寄當地的明信片的。”
“如果外出,打算去哪兒呢?”
先生樂呵呵地默默聽著我們的對話。
“哪里,去不去都還沒有決定呢。”
就在我起身辭別時,先生突然抓住我問:“令尊的病情怎么樣了?”我對父親的健康狀況幾乎一無所知,覺得既然家里沒傳來任何信息,那就不至于有什么惡化吧。
“這個毛病可不那么令人樂觀呀,要是并發了尿毒癥,那就完了。”
我不懂尿毒癥的含義,上次寒假在家鄉見到醫生時,還不曾聽到這個術語。
“你真的要小心伺候。”夫人也插話說,“病毒跑到大腦里,那就沒救了。注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毫無經驗的我聽了雖然心情不佳,可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反正是不治之癥,再擔憂也無濟于事的。”
“你能這樣豁達地看開,當然可以,不過……”
夫人或許回想起過去因同樣疾病離去的母親,她語調沉重地說著,馬上低下頭去。我也為父親的命運悲憫起來。
這時,先生冷不防轉向夫人問道:“靜,你會在我之前離去嗎?”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只是隨便問問罷了。說不定我會在你之前完蛋。一般說來,總是丈夫先走,把妻子留在后面,這已成為理所當然的現象了。”
“那也未必。不過,男方的年齡總會大一點吧。”
“所以說,那就是先離世的理由啊。如此說來,一定是我比你先赴黃泉哪。”
“您是與眾不同的。”
“是嗎?”
“您很健壯啊,從來無病無恙的。怎么說都是我會先走的。”
“是你先走嗎?”
“是的,一定是我先走。”
先生看著我的臉,我笑了。
“但是,萬一我先走,你會怎么辦?”
“怎么辦……”
夫人語塞了。對于先生去世的悲哀的想象,像是沖擊著夫人的心靈,可是當她重新抬起頭來時,心情已經為之一變。
“怎么辦?我也沒辦法呀。我說,不是常言道‘黃泉路上無老少’嘛。”
夫人特意朝向我,開玩笑似的說。
三十五
我已經站起身來,又重新坐下,陪先生夫婦完成這個討論。
“你怎么認為?”先生問我。
究竟是先生早逝,還是夫人先亡,這本來就不是該我來判斷的問題。我只是笑著。
“人壽不可測啊。我也不知道。”
“這才叫福壽呢。人出生以后就有了固定的壽數,那是不隨人愿的。先生的父母親大人差不多享年是相同的。”
“是指謝世的日期嗎?”
“當然不是說同一天,不過大致是相同的,是先后相繼而去的。”
這類說法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我感到不可思議。
“為什么他們會同時去世呢?”
夫人想要回答我的問題,先生卻阻攔了她。
“這種事就別談了,沒意思。”
先生故意用力扇動手中的圓扇,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響,接著又回頭看著夫人。
“靜,我死了以后,這房子就給你了。”
“順便把宅基地也給了我吧。”
“宅基地是人家的,沒法給。不過,所有屬于我的東西都歸你。”
“謝謝。可你那些橫排的外文書,我拿了也沒用。”
“賣給舊書店唄。”
“能賣幾個錢呀?”
先生沒回答能賣多少錢,他的話題始終不肯輕易離開自己的死亡這一遙不可及的問題,而且假定自己的去世一定在夫人之前。夫人起初看上去故意并不當回事地應答著,漸漸地,女人容易傷感的心靈變得越發痛苦郁悶起來。
“‘我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你已經講了多少遍啦?求求你好嘛,別再那么說了!太不吉利了,您若去世,什么都照您的意思辦,那不就行了。”
先生面朝庭院方向笑了,自此便不再說那些夫人不愛聽的話。我也因為拖了許久,立刻起身告辭,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玄關處。
“請病患大人多多保重。”夫人說。
“九月再見。”先生說。
我也問候了幾句,走出紙槅門,在玄關和大門之間有一株枝葉茂盛的桂樹,在黑夜里伸展著樹枝,仿佛要擋住我的去路。我走了兩三步,看著被綠得發黑的樹葉覆蓋的樹梢,我想起了未來秋季時會散發的花香。很早以前起,我就把先生的家與這棵桂樹一起留在記憶之中,難以分離。當我碰巧站在那棵桂樹跟前,馳想著秋季自己再次跨進這幢屋子的房門時的情景,從紙槅門射出的玄關處的燈光忽然滅了,先生夫婦走進里屋,我獨自來到昏暗的門外。
我并未立刻回到住處,一方面回鄉之前需要找點可買的東西,另一方面酒足飯飽后的胃囊也需要減壓舒緩,于是,我就朝鬧市方向走去。大街上夜市還剛剛開始,閑散的男男女女們絡繹不絕,我在人群中遇到了今天一起畢業的一位同學,被他硬拉進了一家酒館,在那兒,聽到了他像啤酒泡沫那樣的神氣十足的高談闊論。回到出租屋時,已經過了十二點。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著暑熱到處去買別人托帶的東西。接到托買東西的來信時,全然不將它當作一回事兒,一旦到了踐約時分,就感到煞是麻煩。我在電車里一邊擦汗,一邊對鄉下人嫌惡起來:他們對于浪費人家的時間和精力,竟絲毫沒有一點兒歉意。
我并不愿碌碌無為地度過這個夏季,事先制訂了回鄉后的日程,為了完成預定,我必須弄到必需的書籍。我準備花上半天時間到丸善公司二樓去找書,在與自己專業密切相關的書櫥跟前,從上到下一本不漏地翻過去。
所需購買的物品中,最讓人難辦的是婦女用的和服襯領,對小店員一說要買,他會拿出許多來。但是,到要購買的時候,就會猶豫不決起來,不知道該選什么樣的才好,再說,價格也極不靠譜,你覺得便宜,一打聽才知道很貴,你覺得昂貴不問價格時,竟又相當便宜。經過反復對比,有的實難判斷價格差異的依據。我被搞得一籌莫展,這才在心中后悔為何沒想到勞駕一下夫人呢。
我買下一只皮包,理所當然的,那是一只日本制造的低檔貨,不過,那金屬搭扣閃閃發亮,唬唬鄉下人已經綽綽有余了。買這個皮包是母親的要求,她特意在信中寫道:畢業后你一定要買一個新的皮包,回家時把所有的禮物都裝在皮包里。讀到這里,我不禁笑起來,并非我不了解母親的用心,而是她的話聽上去實在有點滑稽。
正像與先生夫婦辭別時所說的那樣,第三天我乘上火車離開東京返回故鄉。入冬以來,先生多次提醒我注意父親的病情,按理說我是處在最該操心的位置,可是,不知何故,我總沒有太過憂慮,倒是一想到父親不在后的母親,便深感憐憫。如此看來,我的心靈深處一定預感到父親遲早是會仙逝的,在給遠在九州的哥哥信中,我寫道:父親畢竟不可能恢復到過去那么健康的地步,雖然你工作很忙,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能否在這個夏天勻出時間回家見上一面。甚至還用上了傷感的語句:再說,在鄉下只留下兩位上了年紀的雙親,你肯定會心中不安。我們做兒子的,真是遺憾之至啊。實際上,我是如實地寫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不過,寫完之后的心情與寫的時候又不盡相同了。
在列車中,我思考著自己的矛盾心理,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反復無常的輕浮之徒,心情變得不快起來。我又想到先生夫婦,特別回想起兩三天前應邀共進晚餐時的交談。
“誰先死呢?”
我反復念叨著先生和夫人提出的疑問,覺得誰也沒有把握自信地回答。倘若真能確切地知道誰先走,那么,先生會怎么辦?夫人又會怎么辦?先生也罷,夫人也罷,除了持有和我現在相同的態度之外,恐怕不會有什么其他更好的辦法吧(雖然老家有一位風燭殘年朝不保夕的老父,而我卻走投無路)。我認定人是一種無常可憐的動物,看破了人類與生俱來、無可奈何的淺薄和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