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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生和我(二)

  • (日)夏目漱石
  • 9893字
  • 2019-03-05 15:58:19

十一

那時我已經成了一個大學生,比起第一次到先生家自覺成熟許多。我和夫人也早已熟悉,所以在她面前一點兒也不感到拘謹。我們面對面而坐,聊了許多。不過,聊的都是些毫無特點的家常話,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句話還留在我的耳中,要提起它,還先得說明一下情況。

我一開始就知道,先生是個大學畢業生。但是,我回到東京后過了一陣子才得知,他現在什么工作也不干,只是閑居在家。當時我就琢磨:他為何要賦閑呢?

先生在社會上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因此,除了與他關系密切的我之外,不會有人對其學問和思想懷有敬意的。我常常為之感到可惜,可先生并不贊許,回應我說:“我這種人是無法到社會上去說三道四的。”在我聽來,先生的回答是過分的謙虛,反而是對社會的一種冷淡的嘲諷。實際上,先生常常會揪出自己過去的同學,如今已是著名人物的某某,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加以批評,導致我毫不掩飾地指出他的矛盾之處與他議論。我并不是在反駁他,倒是對于先生完全不在乎社會如此不了解他而感到深深的遺憾。那時,先生會語調沉靜地說:“無論怎么說,我都沒有影響社會的資格,這沒有辦法。”先生的臉上,清晰地鐫刻著一種深湛的表情,我無法理解那是失望、不滿呢,還是悲哀。總之,那是一種強有力的情感,強到令人說不出第二句話來,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多說其他的勇氣了。

我與夫人的交談,很自然地轉到了有關先生的這一話題上。

“先生為什么總是待在家里思考、學習,不外出工作呢?”

“不行,他討厭外出工作。”

“也就是說,他意識到外出工作是無益而不足取的嗎?”

“意識到還是沒意識到,——我是個女人,無法理解,不過我想大概與此無關,他還是有想做的事情吧。想做而又無法去做,所以才深感遺憾吶。”

“不過,看先生的健康狀況,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呀。”

“當然很健康,什么老毛病也沒有。”

“那又為什么不能外出活動呢?”

“我就是不明白呀。你要知道,我要是明白,也就不會這么為他擔心了。正因為不明所以,才于心不安得難以名狀。”

夫人的語氣中充滿了對先生的同情,她的嘴角上依然掛著微笑。在旁人眼中,或許還是我更顯得較真。我一臉的納悶,一聲不吭。這時,夫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開口說道:

“年輕時他可不是這樣的人,與年輕時相比,已經判若兩人,完全變了。”

“年輕時,是什么時候呢?”我問。

“大學生時代嘛。”

“就是說,從大學生時代起,您就認識先生了?”

夫人的臉上,猛然間泛起了紅暈。

十二

夫人是東京人,過去我就從先生和夫人那兒得知。夫人半開玩笑地說:“說實話,我還算個混血兒呢。”夫人的父親像是鳥取一帶出生的人,而母親則是在江戶時代生于東京市谷。可是,先生的老家與夫人完全無關,是新潟。如此看來,如果夫人在先生的大學時代就與他相識的話,很明顯他們就不是同鄉關系。剛才臉上泛起紅暈的夫人好像不愿再多說什么,我也就不再深入追問下去。

從結識先生到他謝世為止,我通過各式各樣的問題,去了解先生的思想和情操。然而,對他們結婚當初的情況,卻從未有所耳聞。對此,有時我會給予善意的解釋,上了年紀的先生,對于向年輕一代追懷艷史持相當謹慎的態度;有時又會從負面施與評價,無論是先生還是夫人,與我這一代相比,他們倆均是前一時代因襲舊規中成長起來的人,遇到這種艷情問題,怕是沒有如實開放自己的勇氣。當然,兩種看法都是推測,而且,每一種推測背后都有這樣的假定:他倆的聯姻中存在輝煌的浪漫。

我的假定果然沒錯,不過,我只是在想象之中描繪他們倆戀愛的那一面而已。在先生美好的戀情背后,還有著可怕的悲劇,夫人又全然不知那個悲劇對先生而言是多么殘忍,而且,夫人至今還蒙在鼓里。先生至死都瞞著夫人,他在破壞夫人的幸福之前,已經毀掉了自己的生命。

現在,我對這一悲劇不能說什么,有關因這一悲劇導致的他們倆的戀愛,如先前所說,先生和夫人對我幾乎什么也沒談起,夫人是出于謹慎,而先生呢,有比她更加深邃的理由。

有一件事,始終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在一個賞花時節,我和先生一起去上野,在那兒,我們見到了一對美貌的男女,相當親昵地依偎著,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漫步。在賞花者眾多的地方,許多人的眼球從櫻花轉向他們身上。

“像是一對新婚夫婦啊。”先生說。

“關系還挺親密哪。”我答。

先生連苦笑都沒現出,掉頭朝看不見那對男女的方向走去,接著問我:

“你談過戀愛嗎?”

我回答說沒有。

“你不想談嗎?”

我沒有回答。

“不會不想吧?”

“是的。”

“剛才見到那對男女,你不是耍笑了幾句嗎?你的耍笑中,恐怕就摻雜著尋求愛情而不得對象的不快之聲吧。”

“您聽上去是那樣的感覺嗎?”

“我是那種感覺。要是對戀愛感到滿意的人,他的話語會溫暖些。可是……可是你得注意,戀愛就是罪惡!你懂嗎?”

我不由得一驚,沒做任何回答。

十三

我們走在人群之中,人們的臉上,個個喜氣洋洋。穿過櫻樹林,來到無人無花的樹林之前,我始終沒有提起同一問題的機會。

“戀愛是罪惡嗎?”這時,我才突然發問。

“是罪惡,千真萬確。”先生回答時的語氣與先前一樣堅決。

“為什么呢?”

“為什么,你早晚會明白的,其實你應該已經明白了。你的內心不是老早就在為戀愛所變動嗎?”

我檢查了自己的內心,可是,竟然發現那兒空空如也,能夠想得到的異常活動,什么也沒有。

“我的心中可以說沒有一個值得一提的對象,對先生,我什么也不打算隱瞞。”

“正因為沒有對象所以才會心動。有了就會安定下來,這樣想著,就想行動了。”

“可眼下我并沒有心動。”

“你不是感到不滿意,才來我這兒活動的嘛。”

“也許您說得對,不過,這與戀愛可不同呀。”

“這是發展到戀愛的一個階段。要與異性擁抱,就會先到同性的我家來走動。”

“我覺得這完全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

“不,那是一回事。作為一個男人,我怎么也無法滿足你,另外,還因為其他特別的原因,更不能使你滿意,事實上,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你離我而去,到別處去活動也無可厚非,我倒是更希望你能那么做。但是……”

我奇妙地悲傷起來。

“您認為我要離您而去,我無可奈何,可我從來沒有那種念頭。”

先生并不搭理我。

“我們不能不留神,因為戀愛就是罪惡。在我這兒,雖然你得不到滿足,卻也沒有危險。——你是否知道,一個人被烏黑的長發束縛時的心情嗎?”

我只是靠想象了解,至于事實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先生所說的罪惡的含義,模糊不清,我并不明白,再說那時我心中已經有點兒不快。

“先生,請把您所說的罪惡的意思清楚地向我解釋,否則,這個問題的討論就到此打住,等我徹底理解了罪惡的意思后再談吧。”

“糟啦,我的本意是想告訴你何為真實,結果反而使你感到焦慮。我犯錯了。”

先生與我從博物館后面朝鶯溪方向緩緩走去,透過柵欄,可以看到寬闊庭院的一角,茂盛的白山竹顯得十分幽靜深邃。

“你可知道我為什么每個月都要到雜司谷公墓去為安葬在那兒的朋友掃墓嗎?”

先生問得很唐突,而且,他完全知道我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我一時間答不上來,先生好像這才意識到似的說:

“又犯錯了!我覺得讓你焦慮是不對的,想加以說明,結果又加劇了你的焦慮。真是無能為力。這個問題就到此為止吧。總之,戀愛是罪惡。你說呢?而且戀愛也是神圣的東西。”

對于先生的話語,我越發不明白起來。不過,這之后先生就絕口不再提起戀愛了。

十四

年輕的我,動輒容易鉆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的眼中,我是這樣的人。我覺得對自己而言,與先生的交談要比學校的授課多有得益,先生的思想比教授的意見更加可貴難得,歸根結底,自顧自、少言寡語的先生遠比站在講壇上對我進行指導的自命不凡的那些人來得偉大。

“你可不要過于偏執喲。”先生說。

“我的想法完全源于自己的領悟。”我如此作答時充滿了自信,然而,先生對這種自信卻不首肯。

“你是著魔了。一旦冷靜下來,你就會討嫌我的。我對于你把我抬舉到那般地步是深感痛苦的,不過,要是設想今后你對我的看法可能產生的變化,我就更加痛苦了。”

“您就覺得我是個那么輕率而不可靠的人,是那么不受信任的人嗎?”

“我覺得對不起你。”

“您的意思是雖然對不起,可我還是個不守信用的人嗎?”

先生頗感為難地把頭扭向庭院的方向。直到最近還稀疏點綴在庭院里的紅得耀眼的山茶花如今一朵也不見了。先生習慣在這個客廳里凝視山茶花。

“所謂的不信任,并不是特指你,而是對整個人類不信。”

這時,籬笆圍墻外傳來金魚的叫賣聲,除此之外就是一片靜謐。這個小巷子分外幽靜,從大街上拐進來得深入行走二百來米,先生的家任何時候都寂然無聲。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可能正在做著針線活兒的她可以聽到我的說話,可是當時我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我問道:“那么夫人也不可信任嗎?”

先生露出不安的神色,避開了直接的回答。

“我連自己都不信任。也就是說,由于自己都不可信,所以就無法相信他人。這只能詛咒自己呀!”

“要是想得那么復雜,那當然不會有人靠得住了。”

“不,不是光想想,而是親身經歷了,經歷之后才大吃一驚的,還感到十分恐懼。”

我想順著這個話題再深入探索,這時,紙槅門后邊傳來夫人“您過來,過來”的兩聲招呼,先生回應:“什么事兒?”夫人說“有事”,把他叫到隔壁去了。我不知道他們夫妻之間發生了什么,連揣摩的工夫也沒有,先生很快又回到了客廳。

“總之,你千萬不可過分信任我。不用太久,你就會后悔的,而且,你還會因為自己受騙上當,會以更加殘酷的復仇來回報我。”

“您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說,曾經跪拜在那人面前的記憶,如今會使你想把腳丫子擱到他的頭上去。為了將來自己不受侮辱,所以我要拒絕今天的尊敬。我愿意忍受今天的寂寞,來取代未來比今天更寂寞的自己。我們生活在充滿了獨立和自由的現代,作為一種犧牲,我們都必須品嘗這種人生的寂寞。”

對于持有這種精神感悟的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十五

這以后,我每次見到夫人都會為她擔憂。先生是否始終用這種態度對待夫人?倘若是,那么夫人會感到滿意嗎?

從夫人的外表看,我無法判斷她是否滿意,因為我沒有近距離接觸夫人的機會,而夫人每次見到我時都顯得十分平常,再說先生不在時,我很難見到夫人。

我還有比這還要大的疑惑。先生對于人類的這種精神感悟來自何方?難道完全是靠冷眼靜觀地內省自我且觀察當代的結果嗎?先生是位慣于久坐靜思的人,難道只要具有先生的頭腦,坐著思考世事,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這種態度嗎?我無法僅僅思考這些,先生的意識覺悟是客觀存在的,完全不同于經過火燒后的石屋輪廓,先生在我的眼中,的的確確是位思想家。然而,在這位思想家總結出來的主張之中,卻有著無可撼動的事實,那并不是與己無關的他人的事實,而是自身痛徹體味到的使人熱血沸騰或脈動驟停般的事實。

這并不是我個人的隨心所欲的臆測,先生本人也如此自白過,只是他的自白,宛如云霧籠罩的山峰,將一種不明所以的令人恐懼的東西蒙覆在我的頭上。而且,這東西為何令人深感恐懼,我也無法知曉。他的自白雖然是模糊朦朧的,卻實實在在地撼動了我的神經。

我曾經嘗試做出一個假定:先生的這種人生觀的基礎,在于某個轟轟烈烈的愛情事件(當然那是發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間的),聯系先生說過的“戀愛是罪惡”,多少可以有些頭緒。不過,先生告訴我,他現在依然愛著夫人。如是這樣,那么他們夫婦之間理應不會因愛情而生出那種幾近厭世的想法。“曾經跪拜在那人面前的記憶,如今會使你想把腳丫子擱到他的頭上去。”先生說過的這句話,似乎是面向當代一般民眾而言的,并不適用于先生和夫人。

雜司谷那座不明其主的墳塋——不時在我的腦海里翻騰,我明白那座墳墓與先生有著深厚的關系。雖然正在步步走近先生的生活卻又無法完全貼近的我,已經把那座墓當作先生頭腦中的一個生命的片段,移植到自己的頭腦中加以接受,但是,對我而言,那座墳塋是全無生息的,無法成為打開我倆之間那個生命之門的鑰匙,毋寧說它是站立在我倆之間的妖魔,妨礙著我倆的自由往來。

不知不覺之中,我又迎來了與夫人單獨面對面講話的機會。那是在白天日漸短促的匆忙的秋季,人人留意天氣轉冷時節,三四天間,先生家附近人家連續遭遇盜竊,被盜時間總是發生在天色剛黑之時,雖然并未損失貴重物品,但是竊賊入室,總會擄走一些東西。夫人有些害怕。適逢有一天晚上先生必須離家外出,有一位在當地的醫院供職的同鄉朋友來到東京,先生和另外的兩三個朋友請他在某處聚餐。先生說明原委,請我在他不在家時幫忙看家,我立刻答應下來。

十六

我去先生家是在即將掌燈時分,辦事一絲不茍的先生已不在家里,夫人說:“他說遲到不好,就在剛才出了門。”隨后把我帶到先生的書房里。

書房里除了寫字臺和椅子之外,還有許多書籍,燈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在成排放置的皮脊精裝書上。夫人讓我坐在火盆前擺放著的棉坐墊上,招呼說:“你隨便在那邊的書里挑著翻翻吧。”隨后走了出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等待主人回家的訪客,頗不自在,拘謹地坐在那兒,吸起了香煙。我聽到夫人在餐室里與女傭聊天的話聲。書房位于餐室走廊盡頭的轉彎角上,從屋子的布局上看,處在比客廳更偏遠的地方,顯得靜謐。夫人說了一陣之后,就寂然無聲了。我懷著等候竊賊光臨般的心情,呆呆地靜坐著,對周邊保持著警惕。

約莫三十分鐘過后,夫人又在書房門口探進頭來,她“哎呀”一聲,向我投以略帶驚訝的目光,看到我那副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的做客模樣似乎覺得有點好笑。

“你會感到拘束吧?”

“不,不會的。”

“那悶得慌吧?”

“不,我感到盜賊這就會出現,正神經緊張著呢,所以不會覺得悶。”

夫人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手里端著沏好的紅茶碗。

“這兒在屋子的角落邊,守在這兒不大合適吧。”

“真對不起,那請你到屋子的中間來吧。怕你寂寞,為你泡好茶來。若覺得在餐室好,就上那邊去吧。”

我跟著夫人走出書房。餐室里,一個精美的長方形火盆上,坐著一把鐵水壺,開水在沸騰。我在那兒一邊飲茶,一邊品嘗點心。夫人說她不能喝茶,否則會睡不著覺,不去觸碰茶碗。

“先生經常會出席這種宴會嗎?”

“不會,他難得去出席。近來,他好像越來越討厭與人見面。”

夫人說著,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對此感到困擾的樣子。于是,我變得大膽起來。

“那么,他只有和夫人您是例外吧?”

“哪里,我也是被他討厭的一個人。”

“瞎說吧。”我說,“夫人自己也知道那是謊話,故意那么說的吧。”

“為什么呢?”

“在我看來,正因為先生愛上了您,所以才會討厭世人吧。”

“你不愧是個做學問的人,太會講話了,能夠熟練地表達空洞的道理。不過同理,是否也可以說,他因為討厭這個社會,所以連我都討厭了。”

“您認為兩邊都可以說,不過,在您家里,我的說法才是正確的。”

“我不喜歡爭辯,男人們總喜歡辯論,討論得津津有味。我覺得那不過是高談闊論,夸夸其談而已。”

夫人的話嚴厲得一針見血,但她見解的刺耳程度,卻并不激烈。夫人并不是那種現代人:常以一種盛氣凌人的態度來迫使別人認可自己的見解,看上去她屬于那種更加珍視寧靜心靈沉醉到底的人。

十七

其實,我還有后續要說的話,可是一想到萬一被夫人當作夸夸其談的人來看待可不好,所以有所顧忌。夫人看了看我已經喝干的茶碗,好像不想怠慢一語不發的我,問道:“再來一杯吧。”我馬上把茶碗遞給了她。

“要幾顆?一顆,還是兩顆?”

夫人夾著方糖,看著我的臉,詢問茶里要放幾塊,模樣頗為奇異。夫人的態度雖然遠遠談不上是在對我的巴結,卻也充滿了親切的好感,似在試圖緩和剛才那幾句話的激昂。

我默默地飲茶,喝完后依然一聲不吭。

“你怎么緘默不語呢?”夫人說。

“我怕一發議論,又被您批評說在高談闊論呀。”我答。

“不至于吧。”夫人又說。

兩人以此為開端,又開始交談,而且話題又轉到雙方均感興趣的先生身上。

“夫人,請允許我接著剛才的話再說幾句。在您聽來,那或許又是空洞的道理,不過,我可不是不著邊際的憑空瞎說。”

“請說吧。”

“如果夫人現在突然不在家,先生還能像現在這樣生活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這種事,你除了去問先生,別人是無法回答的。這問題不該問我。”

“夫人,我是認真的。請不要逃避,要誠實地回答我。”

“我很誠實呀。我老實回答,我并不知道。”

“那么,夫人對先生愛到什么程度呢?這可是個比起先生來更適合問您的問題,所以請教您。”

“這種事也值得你特別提出來詢問嗎?”

“隨便問問,不必當真。您的意思是那是再明白不過的吧。”

“當然是。”

“對先生如此忠實的您要是突然不在,先生會有何變化呢?對世上的一切都興味索然的先生在您冷不防消失后,他會怎樣呢?不是從先生的角度看,我是說從您的角度看。在您看來,他是會變得更加幸福呢,還是不幸?”

“在我看起來,這也是一目了然的——雖然先生不一定那么看。他離開我的話,只會是不幸的,搞不好甚至會難以生存下去。我這樣說,未免有點兒自負,不過,我相信,我已經使先生得到了作為一個人的幸福,而且深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像我這樣讓先生感到幸福。所以,我才能如此沉著冷靜呀。”

“我認為您的信念一定會印在先生心里的。”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您是說,現在還是被先生討厭嗎?”

“我不覺得在被他討厭,他沒有討厭我的理由。可是,先生是討厭這個社會,最近一段時間,他開始比社會更討厭起人來,所以嘛,作為人類一分子的我,當然也就理所當然地不受歡迎了吧。”

我終于明白了夫人所說的被先生討厭的含義。

十八

我欽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不同于日本舊式女人的做派也引起我的注意,時時刺激著我。不過,對于當時已經開始流行的所謂新詞,夫人幾乎一個沒用。

我是一個完全沒有與女性深交體驗的不諳世事的人,作為一個男性,出于對異性的本能,常常會夢見內心憧憬的女人,然而,那只是曖昧模糊的夢幻,恰似在眺望令人懷戀的春季云霧的心境。而來到真正的女性面前時,我的情感往往會突然發生變化。與其說會被出現在眼前的女性吸引,不如說反而會臨時感到一種奇怪的抗拒力。對于夫人,我卻全然沒有那種感覺,連橫亙在男女兩性間的念頭上的漣漪都沒有。我忘記了夫人是一位女性,我注視著她,只把她當作先生的一位坦誠的評論家和同情者。

“夫人,之前我曾經問過您,先生為什么不多參與社會活動?當時您回答說,先生原本并不是那樣的。”

“我是說過,事實上他過去是不那樣的。”

“那他是怎樣的呢?”

“誠如你所希望的,也像我所期盼的那樣,是個靠得住、可指望的人。”

“那他為什么突然發生變化了呢?”

“不,不是突然,而是漸漸變成那樣的。”

“在此期間,夫人始終和先生待在一起嗎?”

“當然,我倆是一對夫妻啊。”

“那么,您理應清楚了解先生如此改變的原因吧。”

“這才是叫我難以回答的。你那么說讓我聽了極其難受,這是我千思萬想也想不明白的問題。我已經無數次地懇求過先生,請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先生怎么說?”

“他什么也不說。只是表示,你不用擔心,我只是脾氣變成這樣而已,過后便不再理會。”

我不再吱聲,夫人也切斷了話頭。待在自己房間里的女傭也毫無聲息。我壓根兒忘光了防賊光顧的事兒。

“你是否認為我對此負有責任嗎?”

“不。”我答。

“請你直截了當地回答。倘若你那么認為,我會比千刀萬剮還要痛苦。”夫人接著說道,“即便如此,我仍然打算為先生力所能及地做點兒事情。”

“這些先生都是認可的。我保證沒事兒,您可放心。”

夫人撥平火盆里的爐灰,把水瓶里的涼水倒入鐵水壺中,水壺中沸騰的水聲立刻安靜下來。

“最終,再也無法忍受的我向先生攤牌:我有不好的地方,請毫不客氣地指出,能夠改正的缺點我一定改。于是先生說,你沒有任何缺點,只有我才有缺點。聽他那么一說,我覺得十分悲傷,急出淚來,還是想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兒。”

說到這兒,夫人已經熱淚盈眶。

十九

一開始,我把夫人當作一位有悟性的女性來對待,但是,帶著這種意念與她交談之中,發現夫人的表現逐漸變了,她不再向我理智傾訴,而是開始打動我的情感。夫人自以為她和丈夫之間,不存在任何的芥蒂隔閡,同時,盡管說理應沒有,卻又似有疙里疙瘩的感覺。想要睜大眼睛看個究竟,可依然什么都看不見。這就是夫人感到痛苦的關鍵。

一開始,夫人認為先生觀察社會的眼光是厭世的,所以斷言其結果導致自己也被討厭,然而她的斷言并不能得到現實狀況的支撐。開誠布公地說,其真實想法恰好相反,或許她在推測,先生是因為討厭自己,最終才討厭社會的。但是,無論夫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可以證實自己推測的事實。任何時候,先生的表現都是一個好丈夫,又親切又體貼。夫人只能日復一日地用情投意合的相處把這個疑團包裹起來,悄悄地藏在內心深處。這天晚上,她當著我的面打開了這個包袱。

“你的看法是……”夫人問,“他變成那樣,是我導致的呢,還是你所說的人生觀之類的東西導致的?別掩飾,如實說吧。”

我毫無掩飾之心,然而,那兒要是真有我所不了解的事實存在,那么不論我怎么回答,夫人都不可能滿意的。而且,我堅信那里一定有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存在。

“我沒法說。”

忽然間,夫人表現出一種預期落空的令人憐憫的表情,我趕緊補充說:

“不過我可以保證先生不會討厭您,我只是如實地把我聽先生親口說的話轉告夫人而已,先生不是一個會說謊話的人。”

夫人沒有作答,隔了一陣才說:

“其實,我也想到過一件事情……”

“是與先生變化有關的事嗎?”

“是啊。如果那就是原因,就說明與我沒有關系,僅此一點,就足以使我感到十分愉悅。不過……”

“是什么事呀?”

夫人盯著放在膝蓋上的自己的雙手,欲言又止。

“還是說吧,請你幫忙判斷。”

“只要我能做到,就為您判斷。”

“我不能全告訴你,和盤托出會受到指責,只能對你說不會挨罵的。”

我緊張起來,咽了口唾沫。

“大學求學期間,先生有一位相當要好的朋友,在即將畢業之前死去了,他是突然間死的。”

夫人又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是非正常死亡!”她的話語使聽者禁不住要問“為什么”。

“我只能說這些。就是在這個事件發生之后,先生的脾氣就慢慢改變了。我不知道那朋友為什么會死,先生本人也未必知道。可是只要一想到他就是在那個事件之后開始轉變的,或許也難說他一定不知道原委。”

“雜司谷墓地的墳塋,就是那個朋友的?”

“這也是不能說的,我就不說了。但是,難道一個人失去了摯友,就會發生那么大的變化嗎?我太想知道這一點了,所以想請你幫忙判斷一下。”

我的判斷,毋寧說更傾向于否定。

二十

我試圖在自己掌控的事實范圍內竭盡全力地安慰夫人,夫人看上去也好像在盡量接受著我的撫慰。于是,我們倆就同一個問題沒完沒了地交談著。然而,我并沒有從本質上抓住事情的要害。夫人的不安,其實也源自似飄浮不定的那層薄薄的疑云,至于事情的真相,她本人也知之甚少,而已經知曉的,她又不能全都告訴我。因此,試圖安慰她的我以及接受安慰的夫人,一起在起伏不定的波濤中顛簸搖擺。夫人隨時伸出她的手來,企圖拽住我那叫人放心不下的判斷。

夜晚十點左右,大門口傳來了先生的腳步聲。夫人立即起身,好像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丟下坐在她跟前的我迎了出去,與拉開紙槅門的先生幾乎撞了個滿懷。被拉下的我也尾隨夫人跟了出去。只有大概在打瞌睡的女傭沒有現身。

先生的心情顯得很好,夫人的興致更高。我記得,夫人美麗的眼眶,就在前一刻還噙著淚花,黑色的眉毛呈“八”字倒豎,我仔細地打量著這一異常的變化。倘若她的高興不是裝出來的(事實上也不可能認定為虛偽),那么先生回來之前夫人的訴說,或許可以理解為那是調皮女性的一種游戲,特地以我為對象來玩弄傷感。不過,當時的我并沒有用如此批評的眼光來審視夫人的意愿,看到她的態度一下子明朗起來,我反倒放下心來,轉念覺得既然如此,我也就沒那么擔心的必要了。

先生笑著說:“辛苦你了,小偷沒來光顧吧?”接著又問,“他們不來,你會感到失望嗎?”

我告辭時,夫人點著頭連聲打招呼:“真過意不去,抱歉。”她說話的語氣,聽上去似乎不像在為我忙的時候浪費了時光而抱歉,而是在開玩笑地對我特地來守候卻碰不上小偷表示歉意。夫人邊說邊用紙將剛才沒有吃完的西式點心包起來交我帶走,我把點心放入和服衣袖袋里,七轉八拐地順著那條行人稀少、寒夜凜凜的小徑急急地朝鬧市方向走去。

在這兒,我從記憶之中選出當天晚上的部分情況記錄下來,是因為有記下來的必要。不過,說句老實話,收下夫人贈送的點心回家時,心里并未多么看重當晚我和夫人的交談。次日,我從學校回住處吃午飯,看到昨夜放在桌上的點心包,立刻取出一塊裱有巧克力的茶褐色蛋糕,咬了一大口。而且,一邊品嘗一邊由衷感到,送我點心的這對男女,畢竟還屬這世上幸福美滿的一對伉儷。

秋冬之交時節,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提到的事兒,我在造訪先生家之時,順便拜托夫人幫我拆洗和制作衣物。過去,我從未穿過和式汗衫,打這個時候起,我在襯衣外又加上一件黑領子的汗衫。夫人沒有孩子,她說,能這樣對我照料,自己反而可以解悶,最終對身體大有益處。

“這是手工紡織的料子,我從來沒有縫制過的如此好布料的衣物。可是,它太難做了,針扎不進,托你的福,已經折斷兩根針了!”

即便在如此抱怨之時,夫人的臉上依然不見任何厭煩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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